天边一道晚霞落下,卿云侧着脸,眼眸含笑地看着那马,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好马儿,乖马儿……”
“公公,”齐峰道,“该到林子里走一走了。”
卿云看向齐峰,“进林子?”
齐峰道:“是啊,公公,您已经会骑马了,明日皇上狩猎,您是要跟着的,这么慢悠悠地转可不成。”
卿云道:“皇上让我跟着陪猎?”
齐峰莞尔,“如若不然,皇上为何要命我教您骑马呢?”
卿云眉头轻皱,心下不由觉着为难,他方才刚能骑马就这么慢慢地走,如何能跟着皇帝打猎,可这显然是皇帝给他的考验,难道他要不战而退?
只片刻之后,卿云便勒住了马,对齐峰道:“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齐峰微微一笑,“放心,骑马原不难,在林子里骑也是一样的。”说罢,便上了他自己的马,勒着马让卿云跟他一起进林子。
林子里头不像外面空旷,天也渐渐暗了,整片翠绿的林子染上一层暗红,卿云小心翼翼地指挥着烟霞,所幸烟霞是匹好马,像是知道卿云还不善骑术一般,行动幅度很小,前面齐峰也骑得很慢,这叫卿云渐渐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皇上这儿的马都是受了调教的,这些马都有自己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骑上这马,也能跑上一段,你便放松些,由着它去跑,让它带着你便是。”
“是。”
前面齐峰的马轻轻松松越过树枝,卿云心下仍是不由紧张,然而正如齐峰所言,根本无须他多控制,烟霞自己便随着前头的马也自如地越过了树枝,只是颠簸了一下,让卿云吓了一跳,不由攥紧了缰绳,缰绳被忽然拽住,烟霞也好性地依旧不紧不慢,卿云面上不由再次露出笑容,弯腰轻抚了抚烟霞的侧脸,烟霞也像是极通人性般耳朵蹭过卿云的掌心。
卿云心下终于渐渐放松,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鸟叫马蹄声,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地方,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等等,他一人?
卿云猛地回眸,环顾四周。
齐峰呢?!他人什么时候不见了?!好像只刚刚越障,一眨眼,齐峰人就不见了!
一股寒意猛然窜入心头,卿云紧抓着马缰,勒了烟霞停下,大声道:“齐大人?”
林子里头回荡着他的声音,如此紧张、又如此惶恐,卿云忽然觉着很冷,四周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树,林子的出口在哪?他要回去!
卿云立即调转马缰,吃力地将烟霞转过去,正在辨认方向时,异变陡生——
“嗖——”
利箭射于马前,一向性情稳重的马儿也不禁嘶鸣了一声后退,马上的卿云不由跟着颠簸,他只能紧紧地抓着马缰,尚未等他有任何反应,数枚冷箭连发,擦过一人一马,烟霞长长地嘶鸣一声,终于受惊狂奔!
“烟霞!!!”
卿云紧抓着马缰在狂奔的马上摇晃,四周林叶不断打脸,身后竟还有“嗖嗖”冷箭追魂索命,激得马狂性大发,险些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去。
卿云歪着身子大叫了一声,伏趴下去,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死亡的恐惧如利箭般射穿了他,他禁不住放声大哭,大喊着求烟霞停下。
绝望嘶哑的哭声在林间回荡,而就在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
皇帝正神色淡淡地持望筒瞧着抱住奔马哭嚎的红衣少年,他放下望筒,将手中的望筒递给身边的人。
“你若此刻上前施救,日后,他必定对你心悦诚服,死心塌地。”
李照面无表情地抬手接了望筒,他掌心已渗出了汗,强自镇定地也举起望筒。
藏匿在林子里的禁卫们正连放冷箭,将那马赶着不断绕圈。
卿云便被困在了那圈中。
火红的身影因马儿惊恐的疾奔成了一片缥缈的云。
他在发抖、震颤。
李照的心也正在颤抖,他慢慢放下望筒,淡淡道:“儿臣受教了,是儿臣不会调教奴才。”
皇帝道:“朕只教你这一回,你若想要豢养玩物,就该拿出手段来,好好调教,咬了自己的手便实在太糊涂了。”
李照神色不变,道:“是,儿臣知错了。”
皇帝微一抬手,身后侍卫向前,李照余光已瞧见了侍卫们的手都已搭在了弓上,仿佛皇帝一声令下,便会齐发利箭,将林子里那个绝望哀鸣的小小内侍万箭穿心。
单手死死地抓住马缰,李照面颊肌肉微微颤抖。
皇帝淡淡道:“要不要过去,把那小奴才带回东宫?”
李照脑海中回想起真华寺一事。
他的人,想救卿云,可是皇帝的人也在,他的人便没有资格出手,若是出手,卿云……就会死。
这才是皇帝对他“无能御下”真正的警告与惩罚。
李照轻侧过脸,不再看那林子,低声道:“儿臣无能,还请父皇继续帮忙调教。”
皇帝微一颔首,“你求朕,朕总是答应的。”
李照心下一阵麻木,竟有些想要冷笑。
皇帝说罢,抬起胳膊,肩上的海东青便顺势落到了小臂,皇帝轻抖小臂,海东青呼啸着俯冲入林。
一声尖锐、清亮的叫声袭来,林中冷箭立即停止。
受惊的马在海东青的指引下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停下了狂奔。
马上的人则早已精疲力竭,只死死地抱住马,眼泪滴滴渗入鬃毛之中。
烟霞有了指引,很快便跑出了林子,天已近乎全黑,出林的马在海东青的引导下驮着马背上的人,终于乖乖地停在了它真正的主人面前。
卿云已然力竭。
当第一道冷箭射来时,他心下还不明所以,只是恐慌,到之后冷箭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袭来,卿云心下便明白了。
这是皇家围场,谁敢在此明目张胆地放箭?
唯有皇帝,也只有皇帝。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渗入马儿的鬃毛之中,他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马脖子,不是他不想放开,是他已然浑身脱力,丝毫无法动弹。
海东青完成了职责,回到皇帝肩上,闲适地用尖喙梳理羽毛。
褐红色马背上的红衣内侍哭得浑身颤抖、满面赤红,营帐四周几百禁卫皆俯首帖耳,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
皇帝没理会卿云,径自下了马,入了营帐,营帐中早已有宫人预备好热水,为皇帝梳洗更衣。
换上轻便舒适的常服之后,皇帝这才负手走出营帐。
外头已经升起篝火,卿云还伏在马上,整个人就像是薄薄的一页红笺。
“下来。”
皇帝的声音传来,卿云却是不动,一是他气力尚未恢复,二是他心中一股积压已久的暴烈之意正不断上涌。
李照,因喜爱他,便软硬兼施,逼着他上了他的榻,秦少英,因想要他成为他在东宫的一枚棋子,便百般要挟,逼得长龄跳井而死……
皇帝呢?皇帝又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要这般对他?!
他从未对不起这些人,为何这些人偏偏都要来玩弄、践踏他?!
难道就因他们是“主子”,就因他们生来便高高在上……而他只是个无父无母,什么都没有的孤儿……
他已什么都没有了,他连长龄都没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为什么还要拿他的恐惧来取乐?
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不断溢出,卿云死死地抱着烟霞,便像是抱着他最后能依赖的活物,尽管他心中明白,他已无依靠了,他从来都无依靠,同长龄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原就是他人生的一场幻梦,在玉荷宫的无数个夜晚里,他就早已明白,他一直都是这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若再不下来,朕只好砍了这马的腿,让你下来了。”
卿云浑身一颤,他抱着的烟霞还一无所知,温顺地低垂着脸,浑然不知她的主人已下达了如此冷酷的通牒。
缠着马缰的手指慢慢放开,卿云想起身,但还是没有力气,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
皇帝始终静静地看着卿云,看着他一点点艰难地在马背移动,最后无力支撑,从马上滑落,伏趴摔在地上,满头乌发早在逃命中散乱,如瀑般披散蜿蜒。
卿云趴在地上,明黄色的靴子就在他眼前。
这下,他已全都明白了。
皇帝从始至终都在看他的笑话,笑他的野心,笑的妄念,笑他的自不量力。
这一身华丽的骑装和那把乌木扇一样,都是对他的惩罚,皇帝要他明白,它们那么名贵,带给他的却只会是痛苦。
卿云垂下眼,眼泪伴着恨意渗出。
他好恨,他恨李照,恨秦少英,恨皇帝,恨尺素,更恨生下他却不管他的爹娘!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怎么?软骨头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皇帝声音淡淡,带着令人浑身战栗的温和。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节早已因在恐惧中死死勒着缰绳弄得一片血红,关节处也渗出了血丝。
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地动了,卿云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无穷无尽的恨意,手掌撑地,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嘶哑声,他站了起来,面对面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一双眼瞳中的光芒比四周的篝火更甚,他便这么头一回,那样直勾勾,毫无顾忌地看着皇帝。
皇帝盯着卿云,素净的面容,凌乱的乌发,还有那双血红含泪的眼。
四周虽有几百人之众,然只有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奴才,”卿云缓声道,“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一字一句从沙哑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皇帝神色不变,淡淡一笑,“学个骑马,弄得那么脏,去梳洗干净再来见朕。”
皇帝说罢,转身入了营帐,里头很快便有宫人出来,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卿云,“云公公……”
卿云再不逞强,也无力逞强,浑身卸力地软下去,搀扶他的宫人此起彼伏的“小心”,几人合力终于是把人搀住,扶到旁边的营帐去了。
卿云任由宫人们将他脱光,此刻,再一次死里逃生的他已对这些看淡了,方才几百人看着他受辱,这又算什么呢?
宫人们按照皇帝的吩咐,将卿云清洁一遍,又替他擦干头发,端来一碗凝神的汤药服侍卿云喝下。
卿云这才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云公公,皇上召您过去。”
营帐内,皇帝穿着石青色寝衣,正捻了一块生肉喂那海东青,那海东青却不领情,它只吃活物,皇帝淡淡一笑,也不恼,放下生肉后道:“朕真是宠坏你了,饿上你几日,看你还挑不挑。”
“奴才参见皇上。”卿云面无表情地垂脸行礼。
“来了。”
皇帝伸手,身旁宫人立即递上了帕子,皇帝一面擦手一面道:“近前来。”
卿云慢慢走到榻前。
“把衣裳脱了。”
卿云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低头擦手,仿佛刚才那道旨意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
一旁宫人已经悉数深深地低下了头,从此刻起,他们便是聋子、瞎子、哑巴。
卿云不动。
皇帝将擦完手的帕子随手扔给宫人,抬首道:“怎么不脱?”
卿云面上一点点红了,皇帝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和李照很像,可他是更残酷、更无情、更可恨的李照,至少李照还会稍作粉饰,假装他是自愿,还要提前告诉他,他是因为喜欢他才那么做的,皇帝却是赤裸裸的,是啊,他是皇帝,他有何在他面前虚伪的必要?他便是在逼他,便是毫无缘由,又如何?
卿云几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泛泪,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何那般容易落泪,平白叫别人看轻了他,他只能尽量神色平静,将手放在腰带上,若无其事地解了腰带,华丽的宝石蓝骑装外衣褪下,里头便是莲花绣纹的内衫。
正当卿云要去解内衫系带时,皇帝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即低着头鱼贯而出。
卿云垂下眼,余光看到宫人们放下了营帐的围帘。
皇帝往榻上后仰了,手上拿起一把床边的匕首,卿云心下一紧,却见皇帝随手掷出,匕首擦入一旁的鸟架,海东青嘶鸣一声,也逃窜着撞开了围帘,飞了出去。
单手撑回脸,皇帝道:“继续。”
卿云心下不觉害羞或是紧张,因他明白,皇帝根本对他无意,不过是在羞辱他罢了,他索性也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什么呢?他方才不已被那些宫人都看光了?
内衫落下,卿云站在衣裳堆里,营帐内没有燃篝火,有些冷,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皇帝静静地,从上到下将人扫视了一遍。
从他那张清丽的脸庞,再到修长白皙的脖颈,秀美玲珑的肩膀,盈盈一握的腰肢,还有……
皇帝的视线上移,转到卿云面上,卿云不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说是和其他宫人一般泥塑木雕的模样,倒也不是,瞧着更像是赌气。
皇帝道:“可惜了,身上撞出了这么些淤青伤痕,也真是白璧微瑕了。”
卿云听他语气,心中既耻辱又愤恨,然而面上依旧不显什么,“奴才会养好伤的。”
皇帝笑了,道:“怎么?你还想伺候朕?”
卿云轻咬了下唇,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皇帝,只一个字,“想。”
说着想伺候人的话,眼神却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从人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
皇帝道:“过来。”
卿云身上一颤,他慢慢从衣裳中走出,走到皇帝近前,皇帝拍了下身边,卿云忍耻坐下,皇帝却是抬起手一把直将他拉到了怀里。
皇帝的怀抱很温暖,让卿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他不由看向皇帝,皇帝正垂着眼看他,抬起手,指尖在他身前轻轻刮了一下,卿云轻轻“唔”了一声,皇帝抬眼一看,卿云从脸到脖颈都红透了。
“伺候过太子吗?”皇帝淡淡道。
卿云面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没回话,只深深地垂着脸,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皇帝却不放过他,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硬生生地抬起他的脸,“怎么不回答朕?”
卿云眼中蓄泪,是在忍辱,“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笑了笑,“朕是真不知道,”他神色闲适道,“朕从来懒得管儿子的私事,”眼神落在卿云唇上,他轻一用力,卿云便张开了下唇,“你的意思,是伺候过了。”
卿云知道不能不答,只能忍耐地应了声,“是。”
皇帝将他的脸更拉近了些,二人面孔几是近在咫尺。
“你甘愿吗?”皇帝道。
卿云瞳孔微缩。
皇帝脸上又是微微一笑,“看来维摩是没有收服你了。”
皇帝的另一只手正在他的背上游移,皇帝的掌心也是温暖的,似在虎口处生了些茧,磨过肌肤时,令卿云觉着像是在被某种野兽爱抚。
卿云想到了李照,也想到了长龄,他身上轻轻发着颤,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凝视着卿云的侧脸,睫毛低垂,他在思索,他竟还敢揣测他的心思。
皇帝拇指轻按了下那柔软饱满的下唇,卿云一怔,立即抬眸看向皇帝,皇帝的眼深邃莫名,他不知该做出何等应对,才是对的,或者说,皇帝能让他对吗?
他的野心,他的妄念,皇帝根本一清二楚,只看他愿不愿意成全罢了。
然而他凭什么成全他呢?
卿云不知道,他只垂着眼,皇帝的拇指在他的下唇游移,轻轻地一点一点压着他,卿云心下揪紧,他其实根本没有退路,也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去走,皇帝肯不肯成全是皇帝的事,他能做的,才是他的事。
在那拇指再一次掠过唇峰时,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上头舔了舔。
指尖倏然顿住。
卿云抬眸,一双圆润的杏眼一点点望向皇帝,他眼中的愤怒、不甘、怨恨都被压了下去,它们在下面,上头漂浮着一层诱惑和湿润的媚意,上下结合在一块儿,才是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皇帝淡淡一笑,“你怎么像惊雷似的?”
卿云道:“惊雷是谁?”
皇帝没答,收回了手,道:“穿上衣服下去吧。”
卿云目光仍看着皇帝,皇帝却已不再看他,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拿起一张弓把玩。
卿云只能下去,将内外衣衫穿好,“奴才告退。”
待他转身时,却又听皇帝懒洋洋地叫住了他。
“把伤养好,不许留疤。”
第85章
卿云走出了营帐,外头的宫人这才重新进入,他们谁也没多看他一眼,就像在东宫时那般,其实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只是装作不知。
兴许在他们看来,他一定是愚蠢至极了,丁开泰明明已经明示暗示过他多回,也阻止过他,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没他想象得容易,搞不好就会送命,他却固执己见,不肯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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