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监不比前朝,会写字的已经了不得了,必是宫中有身份的太监才是。
慧恩也听说了,两个太监都是有品级的,只是被赶到寺里这一年,东宫一向都不闻不问,旁人摸不准,慧恩便试他一试,果然叫他试出来,那长龄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慧恩视线慢慢打量了卿云,从他的头发一点点移到他的眉眼,见他眉目秀丽婉约,俏鼻樱口,越看越觉着清丽标致,别说寺里的小沙弥,就是外头青楼相公馆里也难得见到这样高级的货色,视线最后落到两个小沙弥捧的这经书上,他转脸一笑,道:“公公有心了,我立即叫人供上。”
“多谢大师。”
卿云后退着慢慢退出寮内,那道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黏在他身上,卿云转过身,面色已一片冰寒。
这个人,比福海难缠。
第47章
“倒也奇怪,”长龄笑容满面地端着两个碗进来,声调上扬,“今日那典座竟没克扣,反还添了许多,还向我赔了罪,你说奇不奇?”
卿云正托着腮望着正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漫不经心道:“是吗?”
“真是奇怪。”
长龄将碗放下,“难不成是……”他欲言又止,看了卿云好几眼,卿云不用他说,便懒懒接道:“是你的好太子交代他关照咱们?”
长龄抿了下嘴,“快到太子寿诞了,兴许……太子也快消气了。”
卿云轻轻呼了口气,淡淡道:“谁知道呢。”
长龄垂了下脸,过了一会儿,道:“先吃饭吧。”
如此过了几日后,长龄便觉不对,那慧恩待他热情了不少,不似先前般眼也不抬,百般克扣,长龄实则也仔细观察过了,慧恩并非针对他与卿云,自他当了典座,寺内上下日子都不好过。
如今慧恩猛然这般殷勤,话里话外又处处打听,竟还问起卿云来了,长龄在东宫这么些年也不是白待的,他心生警惕,语焉不详地应付了几次后,询问其余的小沙弥,便知卿云有日曾来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与卿云两个罪奴,身无长物地来到寺中,能叫慧恩惦记的,还有什么?
长龄心下明白,回到屋内,面上只不显露,对卿云道:“去岁你说夏日天热,每日上山下山的不便,想到山上去住,我仔细思量了,山洞还是危险了些,其实在山上若是搭个小屋子,也不难,山上别的不多,树却是不缺的,我觉着应该能成,便这么定了,从今日起,我上山去给你建屋子。”
长龄兴冲冲的模样,卿云面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你会吗?”
“这个自然,”长龄笑道,“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从前没来东宫时,在家中也是什么活儿都做,也跟过师父的,就是出师太慢,家里实在等不得了……”
长龄面上笑容渐渐淡了,卿云如今也从长龄的只言片语中已大概知晓了他的身世,见他如此,便扬起眉道:“你若造得不好,我可不饶你。”
长龄见他眼中神采明亮,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便点了点头,“你放心,必定又快又好。”
慧恩试探了几日后,见卿云一直不来,便有些心痒难耐,东宫那头也确实没什么消息,慧恩心中渐渐有数,趁一日天气算不得太热,便摇着扇子去半山腰偏僻处的寮房找人,手里还提了些新鲜果子。
到了地方,却见长龄一人正在屋前空地晒干菜,便笑道:“长龄公公好啊。”
“慧恩大师。”
长龄见了慧恩,便笑容满面地起身,“您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慧恩笑道:“今儿天热,我得了些果子,想着你们在这里苦修也是难熬,便来探望探望,”他脸朝那屋子的方向探了探,屋子小,一眼望得到底,里头没人,他笑容可掬道:“卿云小公公呢?”
长龄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道:“大师有心了,只可惜我这儿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没什么可回报大师的,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
“诶,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必说这些,”慧恩面上仍是带笑,“卿云小公公呢?怎么不在?可是去哪玩耍了?”
“兴许是吧,”长龄笑道,“他年纪小,本就是个顽皮性子,从前在东宫里便是如此,太子殿下宠得不像样,故而要他来寺中磨磨性子,可他那性子,本是谁也管不住的,你别瞧我虽是六品宦官,我在东宫里也要让他三分呢。”
慧恩听了长龄这般说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不傻,只似笑非笑地看了长龄,眼中光芒闪动,“卿云公公那般人才品貌,合该捧在手心才是。”
长龄笑笑不搭话。
慧恩倒也不急在一时,他将手中一袋果子递过去,“这些给二位消消暑,等哪日卿云公公有空了,我再来探望。”
长龄自是不要,慧恩放下便走,容不得长龄拒绝,长龄看着地上那一袋小果子,心中犹如刮过一阵疾风骤雨,竟是感到了心痛,心痛于卿云竟被这样的人觊觎,提着一袋小果子就敢来要人了!从前在东宫,什么好东西太子不赏?一袋果子?一袋果子!
长龄死死地盯着那袋果子,慢慢蹲下身,终还是将那袋果子提了起来,卿云已许久未吃到这样的鲜果子了。
傍晚时分,长龄上了山,找到了正在山泉边浣衣的卿云,将那一袋鲜果子给了卿云,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几个桃和一把枣子,还有两个甜瓜。
卿云接了过去,问道:“哪来的?”
长龄道:“换的。”
卿云从袋子里头掏出个桃子,浸在山泉水中清洗,淡淡道:“咱们如今手头紧缺,只能勉强吃饱饭,哪来的果子?”他洗完了,将桃子递给长龄,眼也看向了长龄,道:“慧恩给的吧?”
长龄怔住了。
卿云冷道:“你别忘了,我是怎么才来的东宫。”
长龄双手慢慢蜷紧了,“这是在寺里,想他也不敢胡来。”
“他是不敢胡来,”卿云晃了晃手里的桃子,“这不,先以利诱之。”
长龄面色难堪,“对不起。”他接了那桃子,早知就不该带上来刺卿云的心,卿云从来聪慧,他看得出,卿云会看不出吗?他声音艰涩道:“我想着你太久没吃鲜果子了……”
卿云又掏出个桃子去洗,打断道:“你先替我尝尝,我怕他下药。”他用力搓洗着桃子表面,回头又看向长龄,神色若无其事,“快吃啊,万一有什么好歹,你先受着。”
长龄在卿云的催促下咬了一口桃子。
卿云道:“如何?”
长龄低低道:“没什么味道。”
卿云手从水里提起,甩了甩那湿淋淋的桃子,桃子经过山泉水洗,表面有了些许凉意,卿云咬了一口,“嗯,是不甜,味道寡淡,比之贡品,实在差远了。”
长龄手里握着那寡淡无味的桃子,心里实在疼得厉害,手都抖了。
卿云几下将那桃子啃了个精光,随手把桃核往地上一丢,笑道:“你说来年此处会不会长出一棵桃树来?”
长龄低头不言,没应卿云这个玩笑。
卿云又洗了几个枣尝了尝,“枣甜,比桃子甜,”他肩膀碰了下长龄的肩膀,“下回他来,你便与他周旋,让他多给几个枣子,也不知道那甜瓜吃起来如何,瞧着倒不错。”
卿云正说着,却见长龄下巴上一滴两滴地水落下来,卿云视线上移,长龄面上已全是泪。
“哭什么,”卿云道,“难得有白送的鲜果子吃。”
长龄缓缓摇头,面上却是泪如雨下,卿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入了寺后,他除在此间大哭过一场,便再没掉过一滴泪。
眼泪原是留给会心疼它的人瞧的,他如今在这里,还有谁会心疼他?掉眼泪,也不过是叫人看笑话罢了。可长龄这般,他为何笑不出来,反眼也跟着热热的?
卿云抬起手,往长龄嘴里塞了颗甜枣,长龄嘴张着,只含着那枣,眼泪止不住地掉,卿云静静瞧了一会儿,忽地扑到长龄怀里,长龄没防备,险些向后栽倒,连忙稳住身形,狼狈地抬手搂住卿云。
“我献了经书上去,那经书一字一字,都是他教我的字迹,”卿云紧紧抓着长龄,“你说得对,太子仁厚,他看到了,会心软的,他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长龄想给他肯定的应答,一张嘴,嘴里的枣咕噜噜掉了下去,他哽咽着“嗯”了一声,卿云扭转过脸,将面颊贴在长龄胸膛上,低声道:“长龄,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害你……”
长龄一个劲地扭头,双手死死地搂着卿云,他呜呜咽咽地说不出整句,卿云却听懂了,他不怪他。
眼眶中滑过热泪,卿云缩在长龄怀里,他心知,便是在这里,也还是有人心疼他的。
“你便留在山上,一应吃喝用度,我每日都给你送来就是,想他老是找不着你,心思也便淡了。”
长龄花了三日,几乎是不吃不喝,起早贪黑地给卿云在山上造了间小木屋,木屋十分狭小,他实在能力有限,只能这般了。
“若是刮风下雨,我怕这屋子撑不住,你便提前下山,每夜看着点儿星云,若拿不定主意,便先下山找个地方躲着,”长龄轻抚了卿云的头发,“别急,咱们迟早能找到机会,到时我们一块儿去向太子求情,你也忍忍脾气,先回了东宫再说。”
“到时再说吧。”
卿云不想同长龄戳破,实则心中对能回到东宫已渐渐不是那般坚信。
他倚仗的不过是在东宫陪伴李照的那两年时光,李照在盛怒之下也未曾真的要他的命,以及秦少英的那句“没忘”。
他相信李照没忘,可没忘和要将他们接回东宫实则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
李照来了真华寺三回,别说来看他们了,便是连问也没问过一句,否则,真华寺的人便不会这般待他们!
李照当时没杀他,兴许便是存了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毕竟是疼过一场的奴才,还顾着他那一点贤名呢。
等他被磋磨死了,再将长龄接回去,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卿云独自待在狭小的木屋子里,如困兽般低吼着,他双眼通红,双手死死地抓着木板床,眼中没有泪,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他好恨,他恨李照将他带回东宫,却始终如玩物般对他,他也恨长龄,恨他……恨他为什么到如今才肯同他交心……
想起长龄,原本无泪的眼竟又温热起来,卿云趴在床上,泪终究还是一滴滴落了下来。
真心真情,也要看是谁的,长龄的情谊,只能给他这么一间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小木屋。
卿云又想起秦少英,他倒不是后悔没有跟着秦少英走,只是嫉妒此人天生的好命,好命的人这般多,为什么偏偏他总是如此凄凉?他要求的本也不多,不说要当秦少英,便是当个长龄都满足了,可偏偏老天爷连这点都不愿意成全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现在,就连寺里的大和尚也要来欺辱他!难不成他要躲在山上这小屋子里一辈子?!永远不见人?!
眼中泪渐渐干了,卿云抬起脸,面上泪痕斑斑,眼中却是弥漫上一股强烈的杀意。
他早就……想杀“福海”了。
第48章
整个夏天,卿云都没怎么下过几次山,长龄同他说,慧恩待他们还是不错,仍旧是回到了五五分成,这是慧恩对卿云还未死心。
“先就这么在山上待着吧,等天儿冷了再做打算。”
长龄爬上木屋顶,替卿云扑了稻草,再继续打上一层板子,他如今活儿做得多了,手上全是茧子,也伤了好几回,不过也到底是熟能生巧,麻利多了。
卿云仰头道:“你小心些。”
“不妨事。”
长龄麻利地用藤蔓绑好了几根固定稻草的树枝,慢慢从屋顶上往下滑,卿云在下头盯着,长龄下来后,便上前替他擦汗。
“没事,”长龄自己也用袖子擦汗,“如今天凉了,不热。”
卿云道:“我在山上多做些活,你去换些趁手器具,咱们在山上将这木屋扩大一些,就好两个人住了。”
长龄道:“那样怕是不妥,若是咱们两个都不在寮房,怕他们抓了这个把柄拿我们。”
卿云道:“你先换了来便是。”
长龄应了声好,目光心疼地看着卿云,“我只不想你太劳累了。”
“劳累是应当的,”卿云冲长龄轻笑了笑,“原就不是来享福的。”
长龄无言,他留下尽量多的吃食,便下山去了,下山途中不断思索,这般留在寺里不是办法。
他们出来也快一年半了,他也无法确定太子是否已消气,可太子几回来寺,他们都不得接近,太子寿诞,卿云献礼,太子也并无回应。
当年刺杀一事发生后,皇帝震怒,不仅处死了许多宫人,也罚了太子,因太子不爱惜自身,竟和奴才打成一片,才招致祸患。
其实长龄是最知道的,那时先皇后方才仙逝一年,太子心中郁郁,身边又没个说话亲近的人,皇帝忙于朝政,兄长又非同胞所出,本就不算和睦,太傅严肃避嫌,太子只能同身边的奴才排遣心事,也只多说几句话罢了。
太子那次得了教训,东宫里的奴才也都得了教训,自那之后,便无人敢亲近太子。
偏偏叫太子又得了个落在玉荷宫里的卿云。
长龄也不知到底是孽是缘。
如今卿云又出了那样的乱子,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要让太子回心转意,将人接回宫,不说太子的心意如何,便是皇帝能容忍太子将卿云再留在身边吗?
长龄越想越是满腹愁绪,一时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甚至想着,若是太子不闻不问,不如偷跑出去?
他可以不跑,只让卿云出去也好。
可若真让卿云逃出这寺,他留在这里,怎能安心?长龄自然知道卿云聪慧有心计,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少年,又单薄瘦弱,在外如何谋生?他身有缺陷,又生得那般品貌,怎能避免受人欺凌?
长龄起了念头,便留意打听太子何时再来寺中进香祈福,只是皇家行踪,岂是他轻易能打听到的?
倒是长龄这番行径落在慧恩眼中令慧恩心下有了计较。
东宫既将人逐出又不闻不问,管你从前是几品的宦官,如今便是寺里的两个罪奴,两个小太监虚张声势唬人罢了,慧恩心里省得,只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能缓缓弄上手,又何必搞得那么僵。
寺中清苦,本就是花骨朵般的人,能熬到几时?既然敬酒不吃,那便只有罚酒了。
慧恩干脆躲了,去别的寺挂单去了,临走之前对底下几个小沙弥吩咐了一通。
翌日,长龄来到典座寮,见慧恩不在,心中先是一喜,以为慧恩终于罢了手,或是调到别处去了,哪知那接替慧恩的小沙弥却是比慧恩更加严苛,长龄据理力争,那小沙弥却只是摇头,神色为难,“公公,您就别难为我们了,便只有这么多,再多,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长龄心中顿时明白了,慧恩这是软硬兼施,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了,不到手,誓不罢休。
长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在东宫多年,东宫的风气是极清正的,小太监们平素最多也就是拌拌嘴,从不曾有过这般狎昵猥琐之事。
那小沙弥见一向温厚雅正的人沉了脸竟也有几分威慑之色,比之暴戾蛮横的慧恩更让人说不出的提心。
“公公,”小沙弥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很快也便腻了。”
长龄面色微震,再见那小沙弥一脸无奈之色,便道:“难不成这事便没人管吗?”
小沙弥苦笑,“慈圆大师是寺中得道高僧,慈字辈仅剩的两位大师,他是慈圆大师最看重的慧字辈的弟子,实在是无人可管。”
真华寺里慈字辈的高僧除了慈圆,便是主持慈空了,只是主持年事已高,今年已极少现身,寺中弟子都难得见,更别说长龄这个被罚入寺内的罪奴了。
寺内求告无门,寺外,东宫并非远在天边,却也是长龄如今到不了的地方,上达天听,谈何容易?!
长龄心中凄怆,头一回,他心中竟对李照生出了几分怨意。
这怨说是突如其来,却是绵延不断,似早已偷嵌在他的骨头里,叫如今的事一挑,才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长龄不假思索地想将它灭了,那怨却仍是一点一点又涌上心头,任长龄怎么想按下去,都不肯停歇。
慧恩不在,长龄却仍不放心卿云下山,那些小沙弥虽说也是深受其害,但他们是寺里的人,绝不可能帮他们不去帮慧恩。
只要熬过这一阵,叫慧恩知道,什么手段都没用,兴许也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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