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声泣血,卿云定定地回望了他一会儿,慢慢垂下脸。
原来如此。
原来李照当年是被身边的贴身太监行刺,原来早已有了先例,怪不得他的计谋会失败。
事经贴身太监刺杀,李照宫里便不可能再会有钉子,安庆春是当时过了筛子的,要栽赃他,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是他疏忽了,他被长龄骗了。
若他一早知道当年事,定会想出更好更完善的法子。
卿云慢慢重又抬起脸,望着天上银月,他面上神色不停变幻,最后也只是痴痴地笑了笑。
眼泪从眼角滑过,卿云摇摇晃晃,踉跄着站起身,灰色僧衣罩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显得空空荡荡。
“那些太监死了便是死了,我不是他们,你救了我,也不代表你救了他们,你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你说得没错,是太子他不愿杀我罢了。”
卿云神色清冷地回眸望向跪在地上的长龄,“你休想通过我去补偿自己。”
长龄面上神情被冻住。
卿云慢慢走到长龄跟前。
长龄想他今年也是十五,和他当年一样。
卿云俯下身,望着长龄朦胧的泪眼,“要想当菩萨,就得替人受过,你如今的下场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不放过自己,便活该受着。”
僧衣擦过肩膀,长龄浑身几快脱力,两面肩膀都塌了下去,他怔怔地望着地面。
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吗?
这么多年来,他即便成了东宫位置最高的太监,他也从来不使唤那些小太监,凡事亲力亲为,还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太监,仿佛如此,便能忘记他同伴身上流的那些血,忘记他如今的位置下头埋着的那些尸骨。
可他从未忘记,当他看到受了五杖,昏死过去的卿云时便知他从未忘记。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小太监了,他是东宫地位最高的太监,穿绯衣挂银鱼袋,这一回,他总该能保住了吧?
长龄回头看向禅房。
寺中少烛火,里头是黑的。
兴许……卿云原便不需要他护着他。
第38章
山间昨夜微雨,今晨草木青翠,卿云背着竹篓步步上山,前方雾霭浓浓,手中竹杖轻打在石阶上,声声清脆。
到了菜园子,卿云放下竹篓,从背篓里找出小锄除草,菜园子不大,寺庙里的菜园子都由小沙弥们管理耕种,就只剩山上这块地,因往来麻烦,暂还未包给什么人。
前段日子,卿云便发觉长龄每日取回来的饭食变少了。
长龄自然是先紧着卿云吃,卿云也不同他客气,只管自己吃饱,等到伤好得能自如走动了,便起了个大早自去取用。
二人被罚来真华寺已一月有余,真华寺僧人先前不知该如何对待二人,后见东宫再无讯息,便也开始为难起来,寺中各项开支都有定量,不能白养着两人。
包袱里那些钱财,长龄先前给卿云买药和药罐等一应物品已花了一些,后干脆直接被僧人收走了,因是钱财外物,不利修行。
“敢问师父,如今我们在这儿修行,总要吃饭,你们有定量,我明白,那我们也总得想办法挣自己的口粮吧,难不成要我们饿死在这佛门重地?”
负责分饭的僧人便带着卿云去找了寺中一位师父,那师父便将这块地给了他们,地里种出来的菜可以同寺庙换衣换食,也可托寺庙拿去贩卖,所得钱财与庙中平分。
卿云如今伤才好,身子还虚弱,便只先开辟了这一小块,能供自己后头暂时吃用就好。
长龄的地隔着他两丈远,卿云不同他混种,之前长龄帮他浇了回水,他便将已种下的种子全铲了扔掉,长龄便再不帮他了。
如今二人还是同住在那间偏远寮房,却是再无言语,先前长龄还会不停唠叨,如今连长龄也无话了。
卿云不知长龄有没有后悔,他没工夫去关心长龄,他得先填饱肚子。
锄完了草,卿云累出了一身汗,坐在地间歇了许久,又去舀了山泉水喝了两口,泉水冰得他直打颤。
沉沉雾霭终于在日光照耀下散了许多,卿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着潺潺泉水流淌,心说至少比在玉荷宫时强。
他尽量不去想东宫的锦衣玉食,想也无用,也只是徒增痛苦。
如此一直劳作到午间,卿云就着泉水吃了个炊饼,又返回继续劳作,到了下午才下山回寮房。
长龄已端了晚膳回来,庙里的僧人晚上是不吃的,僧人过午不食,长龄也只要得两个馒头,一碗白水豆腐,这还是赊的,日后要还。
两人默默地分食了这些,卿云吃完便倒头就睡。
长龄将那两个碗洗净放好,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如今出了东宫,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再无需节食,却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吃了,纵使将寺庙里提供的那些饭食吃得一点不剩,卿云也还是这么单薄小小的一个,眼瞧着甚至比刚入东宫时还要憔悴瘦弱。
长龄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翌日,轮到长龄上山耕种,卿云不想与他一同上山,两人便都这么错开着你一日我一日轮流上山。
长龄上山时,卿云就在山下发呆,看着树发呆,看着鸟发呆,看着门前的地发呆。
他原是个多思的人,如今却是不敢想了,怕自己和惠妃一样,会发疯。
如此到了午间,卿云便去取用午膳,大和尚还是挺客气的,也不为难这两个犯了错的太监,给了两碗豆粥,一碟白菜。
卿云回到寮房,也吃得很香甜。
那般锦衣玉食的日子原来只要一个月便可忘得精光,才来时还觉难捱,如今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卿云想他是越来越像惠妃了。
卿云正吃着,忽听到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也不抬头理会,直到鼻尖嗅到一丝血腥味,这才抬起脸,却见长龄浑身湿淋淋,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从身后的背篓里一掏,“瞧,我抓了条鱼!”
“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原不该杀生的,”长龄面露愧色,“不过咱们终究不是佛门中人,也不算破戒,正好那时给你煎药的药罐还在,咱们悄悄炖个鱼汤来喝吧!”
长龄知道卿云大概不会理他,也不多说,“我先去把鱼鳞刮了。”
幸好他们所居的寮房偏远,正落在半山腰,与真华寺各个殿宇相去甚远,平素也无人过来,长龄左挑右拣,也只能用锄刀来刮鱼鳞,他原不会这个,那鱼虽已死了,却是滑不丢手,他按了又跑,刮个鱼鳞倒比抓那条鱼还难。
“我记着我已说了,我不是你弟弟,更不是那些个短命鬼,你便是对我再好,也补偿不了他们。”
背后沙声响起,长龄手上动作一乱,“嘶”的一声,手指已被锄刀割破了。
“你不是一向很能干吗?连刮鱼鳞都不会?”
卿云在他背后冷嘲道。
长龄回过脸,这是这一个月以来卿云第一回 主动同他说话,他笑了笑,“你会吗?”
卿云默默上前,从长龄手中抽走了锄刀,他满脸认真,一手按住鱼,一手挥了锄刀,动作大开大合,看得长龄心惊胆战。
还好,只是鱼滑出了几丈远,没割到手。
长龄转头看看那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鱼,又看向卿云,卿云手上举着锄刀,脸上神情有些恼怒。
“别,”长龄忍笑道,“那鱼已死透了,你便是再瞪它,它也没法求饶了。”
卿云看向长龄,长龄忙敛了面上笑意。
卿云过去捡了鱼冲了两下,再用锄刀刮鱼鳞,可那鱼身上不知是什么东西,水也冲不干净,便是滑得抓不住,锄刀又钝,根本是拿这条死鱼毫无法子。
卿云提起那鱼尾,将那鱼胡乱冲了一遍,道:“药罐子呢?”
长龄去屋里捧了药罐子出来洗了,卿云把那死鱼直接扔了进去,“就这么炖。”
长龄小心翼翼道:“就这么炖?”
卿云恼了,“不若你再来试试?我看你有几根手指可以废?”
长龄瞥了一眼手指上的伤口,微微笑了笑,“这个不过皮外伤。”
卿云从长龄手里端走了药罐,生火去了。
鱼汤炖了足快一个多时辰,却不是东宫里从前的珍珠白玉汤,卿云揭开罐子,只见一条死鱼翻着白眼倒在浑浊的汤里。
“这……能喝吗?”长龄轻声道。
卿云冷冷道:“要喝你喝。”
长龄道:“肉总能吃吧。”
卿云默不作声,他来了这寺里一个多月,连肉星子都没见过,早馋这鱼馋得要命了。
将罐子里的浑汤倒了,长龄又将那鱼再洗了洗,实在是闻着有些腥,他余光瞧见卿云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鱼,心中已悄然笑了,又生出几分心疼来。
鱼凉了,两人剃了鱼肉来吃,这鱼全无佐料调味,但到底也是鲜鱼,腥是腥,却也不至于难以下咽,鱼肉也算紧实鲜美,肉味香得一个多月不见荤腥的卿云吃得太急,喉咙里一不留神卡了根鱼刺,长龄见他拼命咳嗽,忙去掰他的嘴,幸好鱼刺卡得不深,长龄给捏了出来,又拍卿云的背,“慢点吃。”
卿云弯腰吐了两口唾沫,喉咙里刺痛感稍减,忽然抬头看向长龄,他眼中泪花闪动,不知是咳的,还是恼的。
长龄拍着他背的手便慢慢顿住了。
“我不会谢你的,”卿云哑声道,“你怎么对我好,我也不会谢你的。”
长龄轻声道:“我又未说要你谢我。”
“你不过也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是,你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卿云推开长龄,坐直了又去吃那鱼。
“明日我上山,也会捉鱼回来的。”
“山上泉水太凉,你身子还未好全,切莫下水!”
长龄怕卿云犯倔,抬手握住卿云的手腕,“卿云,求你听我一回,便一回,好吗?”
卿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翌日上山,在山泉边打水时望着快速流淌的山泉,心说他到底是怎么从这山泉里抓着鱼的?
从昨日长龄浑身湿透的模样来看,说不准便是跳到水里去胡乱抓的。
山上雪化,春日泉水正是又急又凉,卿云心道他不是听长龄的,是只有傻子才会跳进这泉水里抓鱼,莫说他身子还虚弱,便是身子好,能经得起这一跳吗?
卿云想得没错,他下山回屋时便发觉桌上饭食未动,长龄躺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待他走近一瞧,很好,口口声声让他当心身子的人自己病倒了。
卿云放下背篓,把桌上的饭食吃了个一干二净,往床上一躺,闭了眼便睡。
外头风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屋里不远处长龄粗重的呼吸几要盖过外头的风声,卿云翻身而起,去床下拖了包袱出来,解开包袱,屋里头暗得很,也没蜡烛,他只能自己摸索,很快便找到了那个瓷瓶。
僧人们没把药一起搜走,这瓶玄天保命丸,长龄在他耳边说了无数次,说是极好的续命药,如今手头也没别的,便死马当活马医了。
卿云倒了药出来,才发觉只剩最后一粒了,手掌团了那药过去,黑暗中摸到长龄的脸,掰开他的嘴,便把那粒药塞了进去。他吃过那药,那药遇水即溶,自会在口中化开。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长龄的呼吸声终于渐渐平稳了。
卿云爬回自己的床躺下,他不过是想睡个好觉罢了。
他不欠他,也不感激他,更不喜欢他。
卿云侧过身面对着墙,闭上眼,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玉荷宫,他记得年幼时,尺素姑姑曾也待他不错,可是后来……宫里头便是如此,人心隔肚皮,恶鬼也都是披着画皮的。什么好与不好,都是笑话罢了。
风声沙沙不断,卿云脑海中忽又冒出个念头。
可这儿……不已是宫外了吗?
双手紧紧地抓着,卿云将手垫在脸下,额头靠着墙,仿佛也便有了依靠一般。
翌日长龄醒来,午后的不适已一扫而空,他还以为是自己身子强健挺了过去,心中暗喜,便连忙收拾了器具要上山,方背上竹篓,外头卿云进了屋,也背上了竹篓。
长龄微微一怔,卿云已迈步出去,长龄连忙跟上,他不敢同卿云说话,怕惹恼了卿云,卿云又往回走了。
二人默默上山,长龄在后头望着卿云单薄瘦削的背影,心中又酸又苦又甜,当真是五味杂陈。
上了山,两人照例也还是无话,自去干活,一直到了正午,日头当空,卿云背上竹篓去泉边,长龄也跟了上去,在山泉边放下背篓,舀了口水喝,水方喝了两口,眼下便多出了一张麦饼。
长龄转脸。
卿云看也不看他,面色淡淡的,“要不要?不要扔了。”
长龄面上绽开笑容,“要。”
手指轻轻揪下顶上嫩梢,卿云先闻了闻那马苋,便是一股野草的味道,还有些酸酸的。
“你的长得比我好呢。”
长龄也正收菜,回眸对卿云道。
卿云不冷不热道:“怎么,我便不能有什么胜过你吗?”
长龄笑了笑,“其实你胜过我的地方何止千百呢?”
卿云不理他,将那株采下的马苋扔进背上的竹篓里。
两人采了半个时辰,各自收了一竹篓的菜,坐在山泉边歇息。
“这些也不知够不够还我们赊的那些饭食。”
长龄手捡了背篓里的马苋,“这能入药,应该还值些钱吧?”
卿云冷冷道:“谁知道呢,还不是那些大和尚们说了算。”
长龄道:“这里的僧人待我们不错的。”
卿云瞥向长龄,忽而一笑,柔声道:“都是你的好太子吩咐他们的,是不是?”
长龄面上神情僵住,卿云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长龄默然转了手里那株小小的马苋,轻声道:“太子殿下确实待我不薄。”
卿云哼了一声,“总算这回没把我也算进去了。”
长龄看向卿云,还是道:“待你更是厚爱。”
卿云眼立即瞪了过去。
“换了旁人,这回定是死罪了。”长龄柔声道。
卿云本已强逼自己不去想此事,长龄偏要再提,他便道:“我又没对他下毒,何来的死罪?不过想杀你们罢了,几个太监的命,你当真以为很值钱吗?”
长龄道:“你设计杀我们倒是其次,你意图陷害淑妃,挑起太子齐王之争,这便是死罪。”
卿云不服,“那淑妃让王满春来杀我,她不也该是死罪?!”
长龄无奈地深深看了卿云一眼,“你果然记恨淑妃。”
“怎么?不能吗?”卿云冷道,“只许她杀我,不许我恨她?”
长龄垂下脸,望着潺潺的泉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卿云,他是永平元年入的宫,新皇登基,将前朝内宦几乎杀了个干净,能活下来的全是身家清白干净,在宫里头没犯过一点错的,他受了那些老人的调教,早已将一些东西刻在了骨子里。
那些老人们告诉他,在宫里头生存,只一个字便是最要紧,只要把住了这个字,就能逢凶化吉,平安度日了。
那个字,便是个“忠”字。
“忠”于谁?自然是忠于主子。可是宫里头有许多主子,该忠于哪一个主子?不,宫里头只有一个主子。
当卿云以为长龄被他驳倒又无话可说时,长龄缓声道:“你恨淑妃,便想借皇上的手去害她,”泉水叮咚,声音悦耳,他低低道:“卿云,你这是犯了宫里最大的忌讳,你当真以为能瞒得过皇上?”
“太子殿下为何那么快地将你我赶出东宫?他便是知道再慢一步,兴许你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山间寂静无比,唯有鸟鸣泉水之声,波澜浮动的水面映照出两张在岸上浮沉的脸孔,卿云脸上的倔意终于慢慢褪去,面色微白,“是我思虑不周。”
长龄望着卿云在水中的面孔,无奈地一笑,他便是怎么都不觉着自个做错,只觉着自己还做得不够“好”罢了。
“要我说,你兴许也是冤枉淑妃了,王满春是从淑妃宫里出来的不假,可淑妃她犯不着为他出头,便是为了齐王,她也不会掺和的。”
“你的意思是王满春自个儿便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内侍省动起手来,事后他还能全身而退,后又复起司苑局,全靠他自己的本事?”
“你说杀你这事我摸不准,淑妃帮他复起却是极简单的道理,一是淑妃帮了王满春,才更证明她心中坦荡,二是宫中多少双眼睛瞧着,若是淑妃弃了王满春,以后宫里的奴才谁还服她?”
卿云静静思索片刻,他神情淡淡道:“原来你对宫中事务如此了解,倒真是我枉费心机了。”
长龄苦笑了一下,“我好歹比你年长许多,又早早入宫,怎会不懂?”
他转脸望向卿云冷然脸孔,“我知你对我有敌意,又一心向上爬,这在宫中原不是什么奇事,可你一向被困在玉荷宫,未曾经历过宫中争斗,自然将许多事未免想得简单了许多,不过我倒未料到,你出手竟如此决绝狠毒,若非事有前科,太子也并非醉心权术之人,或许真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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