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后淡笑,“哀哀父母,奈何劬劳。不早了,公公退下吧。”
“嗻,奴才告退。”
汪公公低首后退至门槛,方才转身跨了出去。走出慈宁宫大门老远,他回首眯着眼望向远处夜色中的宫殿,良久不语
“师傅,”小太监困惑,“您在看什么?”
汪公公意味不明道,“……雾里看花。”
话说,当年成景泽带飞鹰军先锋抢先攻下盛京,庆王携长子入主,顺势称帝。彼时,神刀军与北疆联军亦未死心,不日赶到,于京郊盘桓,呈围城之势。成景泽整合刚刚收编的手下败将,苦苦守城,直至飞鹰军主力赶到。他与向珏内外夹击,歼灭神刀军主力,余孽四下奔逃,又一举将北疆联军剩余残兵败卒驱赶至连绵雪山之外。
之后,就在盛京新帝翘首以待大军凯旋之际,却传出二皇子与荣国公反了的噩耗。二人手握三十万大军,京都毫无抵抗之力。庆王龙椅尚未坐稳,本就旧疾缠身,一气之下暴毙而亡。太子成景睿被连道晴天霹雳砸得惊慌失措,一筹莫展。最后,是当时的皇后刘氏当机立断,令亲生儿子让位,并亲自开宫门将继子及大军迎了进来。
成景泽登基后,封兄长为康王,赐封地赣州。刘氏并未随亲子就藩,而是主动留下为帝王操持后宫。作为幼时对其爱护有加的继母,此番又深明大义消一场动乱于无形,于情于理,成景泽无由拒绝。
左右庆王原先那些妾氏及庶子庶女并未来得及入京,顺势留驻原籍,而新帝亦未娶亲,后宫空空荡荡,太后一身的本事多用于京中女眷人情往复,暂时无碍大防。为减少动荡,也为制衡后宫,成景泽沿用了武帝时内务府旧人,总管汪禄及其下盘根错节的内监自成一派,夹缝中生存。
偌大的一个皇宫,面上和衷共济,实则各自揣着心思,暗波涌动。
李嬷嬷扶着太后往内殿走,“您也是的,跟着一介武夫熬着作甚。他日日不过那些按部就班,明日早上再报,也来得及。”
刘太后凤眉一挑,“慈母岂是那么好当的。”
李嬷嬷下意识往两旁扫了一眼,低声怨愤,“慈母也是咱们家太子爷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太后瞥她一目,李嬷嬷瘪了瘪嘴,没再出声。
她伺候着太后卸去头饰,太后幽幽道,“那位小世子境况如何?”
李嬷嬷不屑,“派人盯着呢,弱质竖子,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荣国公府的人,她巴不得被冻死饿死。
太后沉吟片晌,“……未必。”
虚与委蛇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总要有个由头,方才望得到尽头。
话说,小世子主仆二人被扔在偏殿,举目无依,可怜不见的。
“少爷,要不要点上炭火。”福安问。
“先收着吧,今日不冷。”向瑾缩了缩脖子。
“少爷,你放着,留着我来拾掇。”福安出门去取膳食之前,殷殷劝告。
向瑾有些头昏脑涨,手脚无力,但他还是捡着力所能及地先收拾。尤其是那几大箱子书,福安心粗,就算放好了,他也得分门别类重新规整。
他俩刚刚绕着这座院宅走了一大圈,地界不算大,但到底是宫里的地方,也不逼仄。他们两个人居住的话,富富有余。向瑾做主,只用第一进院落东边的屋子和书房,其余地方不做占用。
向瑾原打算先把装书的箱子拖到书房,再统一整理。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双手拽着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不过拖出几米远,便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向瑾呆呆地坐了片刻,复又起身,找了件旧衣裳摊开来铺在地面,打开箱子,将书卷一摞一摞地垒在布料上。然后,可着自己能承受的重量,搬起一摞,穿过庭院,送去书房,排列进擦拭干净的书柜里。
一趟一趟往返,跟蚂蚁搬家似的。
福安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向瑾堪堪抱着最后一摞比他脑袋还要高的颤颤巍巍的书叠往院子中走去。
“少爷!”福安一声大呼,向瑾怀中的书卷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少年转回身,苦着脸无奈道,“你要吓死我啊。”
福安的目光从向瑾额间的汗珠与散乱的头发向下,沿着皱巴巴松垮的外衫,落在地上那一地散乱上。他放下手中食盒,赶紧跑过去,一本一本拾起来,累得整整齐齐。
少爷最是在意这些故纸堆。
“福安。”向瑾叫人。
福安不应。
向瑾蹲下来,刚要伸手,手边那一本就被捡了过去。他又伸向旁边,不出所料,又被福安抢先一步。
向瑾俯下脑袋,别扭的姿势仰首,试图窥到福安的表情。福安转过身子躲开,向瑾跟着转,福安又躲,三两下,“哎呦”向瑾摔了个屁股蹲。
“怎么了?”福安蓦地蹿过去,一把扶住向瑾的胳膊,“少爷,摔坏了没?”
向瑾不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反而后仰端详着,打趣道,“哎呦,这是谁家的娃娃掉金豆子了?”
福安一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您小心些,别再摔着。”
向瑾接着调侃,“没找到饭堂?”
福安无语,“什么饭堂,这里叫御膳房,您当咱们还在老家呢?”
以前在丰城,家里虽说侍候的人不多,但洗衣做饭洒扫的下人是不缺的。可小孩子贪热闹,尤其是夫人走后,国公爷与世子也常年在外,家里用饭的主子只向瑾一个小娃娃,甚是无趣。因而,向瑾隔三差五就带着福安去城中驻军的营地里添乱。家里精细的膳食不食,偏爱跑到军营饭堂蹭那粗茶淡饭,还吃得津津有味。
新帝登基之后,武帝的后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被贬撵出京去。前朝后宫的各项配置人口大幅裁撤,共克时艰。如今这巍峨皇宫之中,正经的主子也不过皇帝与太后二人。太后宫中留有小膳房,自给自主。皇帝不重口腹之欲,疏食饮水,御膳房无甚发挥之处。每日除了筹备帝王及重臣的规律膳饮之外,供应其他闲杂人等的餐食也料理得马马虎虎。
今日早些时候,接他们进宫的内务府太监交代过,让他们按时按点去申领饭食。福安第一次去,不识得方位,一路打听,加上皇宫实在太大了,干走走不到尽头,即至摸到御膳房的后门,人家已经在收摊了。福安一个生面孔,好一顿解释,软磨硬泡,再加上路过的禁军侍卫帮腔,才费劲巴力讨到份额。他一路拎着粗制的食盒小跑着回来,饭菜难免泼洒出来,跑得再急促,也照旧凉了。福安在门口好不容易掩下自己愁眉苦脸的情绪,谁知一进来又看到他家小少爷做体力活做得狼狈万状……一瞬间,委屈、自责、惶恐、无望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
“什么御膳房、饭堂,不都差不离,”向瑾指使他,“快点儿,我要饿死了。”
“欸,好,好。”福安低头抹了一把眼角,“我扶您起来,咱们回内院吃?”
向瑾大咧咧地摆手,“算了,就席地而坐得了。”适才一鼓作气没觉得,他现在腰酸腿软,根本站不起来。
福安只当他饿急,赶紧取来食盒,到底也没真的放到地面上,还是搬了一张小矮几过来。
向瑾其实没什么食欲,但还是吃了几大口,且中肯地点评道,“宫里的厨子果然比饭堂的靠谱,这青瓜炒得怪有滋味。。”
福安心里难受,眼圈又红了,“您少吃点垫垫肚子,凉食不宜消解。晚间我早些过去,走快些。”
向瑾装作没看到,插科打诨地胡诌,“无妨,等你家少爷站稳脚跟,定给你配上坐骑。”
福安觑着向瑾稚嫩的面庞,“少爷,您可长点儿心吧,宫中禁止骑行。”
“是吗?”向瑾无辜眨眼,“那就给我们家小福安整个八抬大轿。”
“少爷!您胡说什么呢,我又不嫁人。”
“不嫁不嫁,少爷早晚给你说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你才多大,羞不羞?”福安一急,敬语都忘了说。
“少爷我就快十三了,”向瑾绷着白净的小脸,煞有介事,“这个岁数在咱们老家该可以说亲了,你还比我大两岁呢。也怪我,耽搁你了,若是早上点儿心,说不准这会儿你都抱上……”
“您快别说了!”福安求饶,实在禁不住他东拉西扯,没一会儿被这不靠谱的家伙整得哭笑不得。
午膳过后,两人歇息了一会儿,将余下的书卷与杂物规整妥当。
晚间,福安按照禁卫的指点,抄了近路,取回了温热的饭食,但向瑾到底没吃上。他趴在书房桌案上昏睡过去,待福安察觉不对,已然烧得不省人事。
“这是方子,你……”太医刚要递到不住躬身致谢的福安手中,瞥到禁卫军统领冷眼扫过,忙改了口,“我让药童替你抓药送来,你伺候好世子要紧。”
“大人,我家少……世子,病得不重吧?”福安忐忑地问道。
太医余光瞄着林远,“本只是普通的风寒,但世子有气虚气滞的底子,近来频繁忧思惊惧,因而高热不退,尚需妥善调理。过了今夜,若是褪了热,我再开些安神定志,温补调和的……咳,太医院还有些珍稀药材,我看也是使得的。”
福安连连作揖,“多谢,多谢大人,有劳了。”
送走了太医,福安转回来,林远还负手站在中堂,打量着院子。他对这位身材高大,面上有一道刀疤的将军有些天然的畏惧。虽知晓其乃容珏副将,之前也在丰城府邸见过那么一两回,只是未打过交道,话也不曾讲过。进宫以来,禁卫多有襄助,但少爷特意叮嘱过他,在宫中要谨言慎行,不要与人添烦。
他今晚跑去太医院求助,根本无人搭理,走投无路之际,方才乱投医。
“还有事?”见福安磨磨蹭蹭地,林远开口问道。
“实在是辛苦将军了,特地从府中赶来。”福安结结巴巴,“待世子康复……”
“行了,”林远不耐烦地打断,“好生照应,有事便找当值的禁卫寻我,不必顾虑。”
“是,是。”
林远走后不久,太医院的药童就送来了配好的药材。福安打小跟在向瑾身边,虽每每心焦不减,但侍疾的琐碎驾轻就熟。他带了用惯了的小药炉在身边,摆在房门外,边熬药边听着房中动静。
向瑾外表隽秀乖巧,又打小是个药罐子,在外人眼中楚楚惹人怜爱,极少有人知晓他骨子里混不吝的性子。
福安熬好了药,自己先试了试,半晌无恙,便端了进去。
向瑾意识浑噩眉头紧锁,该是极为不适。但他病得次数多了,昏沉中也凭借本能配合着。福安扶他半坐起来,不太费劲地就把药喂了进去。
“少爷,你要快些好起来,”福安掖着被角,哭唧唧地,“这破地方我一点也不喜欢。”收拾利索物件,他守在床边,经历这一整日的忙碌揪心,不多时便熬不住,趴在榻边睡着了。
向瑾睡得不踏实,夜半辗转惊醒,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伸手将福安放在一边的水够了过来,喝了半杯。福安迷迷糊糊地,伸手至他额间,“少爷,您还烧着呢。”
向瑾脱力仰倒回去,对着床顶的雕花罩子翻了个白眼儿,“嗯,快熟了。”
病去如抽丝,荣国公世子入宫第一日就高热不退,小小风寒,缠绵病榻半月有余……这病秧子的绰号,不胫而走。
“怎么不烧死,至少烧傻了才好。”李嬷嬷侍奉太后茶点,阴阳怪气地诅咒。
刘太后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贡茶,慢悠悠道,“不过一个总角小儿,你何必如此容不下。”
李嬷嬷啐了一口,“您就是心太善了,要我说,向家子,便是婴童,也阖该夭折。乱臣贼子,早晚断子绝孙。”
太后嗤笑一声,“你这张嘴啊。”
养心殿中,诸位阁老又站了大半日,身心俱疲,陆续告退。礼部尚书徐顾坠在在内阁首辅之后,缓步走至门边,又转头走了回来,“臣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成景泽晾了他片晌,鹰隼一般的目光威压如有实质一般,眼瞅着徐大人额头汗珠扑簌簌地掉,扔给他一个字,“讲。”
“禀陛下,”徐顾汗流浃背,硬着头皮道,“这几年陛下与太后以国家社稷为重,勤俭节省,为天下表率。如今适逢国丧期间,太后深明大义,早些日子便传了口谕,下月初的寿辰不事仪典,只略作法事祈福即可。但臣以为……”
感受到帝王的不悦,徐大人急速地吞咽,垂首战战道,“臣以为礼不可废,陛下的拳拳孝意寿礼可表。陛下与太后皆不喜奢靡,是以臣自作主张,欲取太医院珍藏的百年炼制丹丸,以备太后寿辰之礼。谁知……谁知臣昨日询问院判,那山参竟被私自入了药。”
成景泽目光落在徐大人恨不能蜷至胸前的发顶上,久久未语。
这位礼部尚书大人乃首辅弟子,不仅是他,朝中大半数旧臣皆是文臣,即便在武帝时期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时至今日也早已抱团取暖。最初,他们在新帝的雷霆手段下如履薄冰,但他们始终清楚,自己手中的经国安邦之脉络,背后的世家门阀之磐石砥柱,乃帝王立根定足的捷径,只要不当那出头鸟,则早晚会等来翻身之日。
现如今,战乱渐歇,百废待兴。一众文臣扬眉吐气,打压武将,拿捏帝王,不过轻车熟路之拿手伎俩。
“陛……陛下……”徐顾壮着胆子抬头。
“皇宫内院,凭空遭了盗贼不成?”成景泽反问。
“自然不是,”徐大人祭出准备好的说辞,“药材乃太医取用,但却是在禁军统领林远威逼之下。此种行径,与强盗无异。林远仗着自己的战功和陛下的信重,向来行事狂悖无矩……若是任由其肆意妄为,则国法宫规何在?”
皇帝面上瞧不出喜怒,“既然有违法度,那明日早朝宣林远进殿,秉公处理即可。”
徐顾,“……是。臣,告退。”
成景泽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着,隐在暗处的无一见陛下没有即刻回寝宫的打算,便闪身而出。
无一等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陛下……”
成景泽仍没搭理他。
无一心直口快,“这帮穷酸迂腐之辈,没安什么好心眼儿。不过一条破人参而已,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
成景泽撂下折子,挑了挑眉,“你之前不是也瞧他不顺眼?”
无一噎了噎,“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无一挠头,“这就好比……好比一个厩子里的马,平日互相尥蹶子归尥蹶子,但面对挑衅的野犬,绝对一致对外。”
成景泽无语,“林远若是听到你这个比喻,第一个先踹了你。”
“切,他也得有这个本事。”无一哼哼两声,“可惜这帮老古董打错了算盘,还妄图挑拨离间。林远不护着向家的小子,您才会迁怒他呢。”
倒也未必,小题大做的目的多为试探。飞鹰军权柄归属几乎足以动摇国本,成景泽对向家子态度如何,举足轻重。
“说正事。”成景泽截断他这暗卫头子的夸夸其谈。
无一顿了顿,“夫人已回信,她选第二条路。”
成景泽闻言怔了一瞬,这个答案如他所料,却并不如他所愿。
“……好。”
翌日清晨,微风徐徐,春光正好。向瑾风寒痊愈,终于得以迈出门槛,在院中活泛活泛身子。刚用过早膳不久,内务府大太监来传,“太后召见世子,速速随老奴前去。”
慈宁宫位居后宫中心,按理说距向瑾这处小院子并没太远。奈何少年大病初愈,内务府的太监又是走惯了疾步的,害得他一路上小跑跟随,即便是福安连扶带拽,也差点儿喘不过气息来。
即至宫外通报,向瑾被单独召了进去,徒留福安忐忑不安地原地等待。
“荣国公世子觐见太后。”大太监通报。
“进来吧。”李嬷嬷应了一声。
向瑾亦步亦趋地走进去,目不斜视地跪下,“臣向瑾恭请太后万安,千岁千千岁。”
“起身,赐座。”刘太后语气颇为慈爱,“身子可好些了?”
“无恙,劳太后挂念。”向瑾半垂首,中规中矩地答话。
太后端详片刻,对身旁的李嬷嬷随意道,“这孩子果然生得好,俊极雅极,又乖巧,真是惹人怜爱。”
李嬷嬷闻声一叹,“谁说不是呢,一看到小世子,老奴忍不住想起早逝的王妃,当年也是这京中独一份的花容月貌,沉静温顺。可惜啊……瞧我这老婆子,竟说些不中听的。”
太后缓缓摇头,“你倒是提醒我了,当初未曾替先帝照顾好国公府内眷,着实心有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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