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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负朝(槿于书)


谢萦的指尖悬在半空,一时竟不敢去碰。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去拨——
“啪。”
第一枚铜钱倒下,反面朝上。
“阴。”
第二枚随之而倒,仍是反面。
“大凶。”
谢萦的呼吸渐渐急促,指尖悬在第三枚铜钱上方,竟有些发抖。
窗外,风更急了,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第三枚铜钱轻轻一晃——
“铮!”
一枚冷箭突然破窗而入,钉在案几边缘,箭尾震颤,惊得铜钱“当啷”一声滚落。
谢萦猛地抬头,却见铜钱在地上转了几圈,最终停住——
正面朝上。
“阳。”
她盯着那枚铜钱,忽然明白了什么。
阴阳不交,生死隔绝……
但最后一枚铜钱,终究是阳面朝上。
——生机未绝,却不在她身上。
谢萦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沉沉,远处宫墙上的灯火如鬼火般飘摇。
“原来如此……”
她轻轻合上眼,唇角竟浮起一丝苦笑。
“我谢萦护亲,护友,护至爱……”
“如今,亦争这一场命……”
可命运,早已写好了她的结局。
谢萦终于长舒一口气,打开门,吩咐下人一切如常。
窗外传来祁遂教伶舟晏练剑的声响,木剑相击的脆响混着孩子稚嫩的笑。
她突然抓起铜钱按在胸口,鎏金护甲在衣料上刮出丝缕金线。
“萦萦?”伶舟照推门时,正看见她将龟甲残片拼成完整的“离”卦。
谢萦抬头,烛光在她眼中碎成星子:“你还记得我们大婚那日,司天监说了什么吗?”
“荧惑守心,不利姻缘。”伶舟照解下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肩,摸到一手的冷汗。
“错了。”谢萦突然笑起来,将立着的铜钱弹向烛火,“是‘离为火,死而不僵’。”
当年司天监战战兢兢捧着卦盘:“荧惑守心,此日大凶…”
谢萦一把掀了卦盘,金镶玉的卦签叮叮当当滚下台阶:“本小姐要嫁人,阎王也得给我换黄历!”
她亲手把黑檀木的凶日牌匾劈了当柴烧,煮了合卺酒。
老仆偷偷在婚轿里塞桃木剑,被她笑着扔出窗外:“我杀人从不用木头。”
直到看见伶舟照为她挡箭重伤,谢萦才第一次颤抖着捡回那块被劈裂的凶日牌匾。
如今,龟甲的裂纹里,还卡着当年婚轿上掉落的金箔。
铜钱撞上灯柱,惊得火苗蹿起三寸高。
伶舟照瞳孔骤缩——那铜钱在烈焰中竟渐渐显出字来,是个朱砂写的“晏”字。
谢萦死死攥着铜钱:“当年不信卦的是我,如今拼命想从卦里找生路的也是我。”
“我要强了二十几年…”谢萦声线颤抖,“最后要争的,竟是让我们的孩子活着。”
伶舟照轻轻握住她沾着铜钱血渍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素白常服的衣料摩挲出细碎的声响,带着松木熏香的气息。
沉默在烛影里蔓延,直到一滴血从谢萦指尖坠落,在伶舟照的衣摆上洇开暗色的痕迹。
“是我害了你。”他低声道,“若你嫁的是…”
“伶舟照!”谢萦突然抬头,玉簪尾端扫过他下颌。
泪珠滚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伶舟照衣襟上留下深色水痕。
“蠢货!”谢萦哽咽着,手指攥紧他的衣袖,“我若想嫁旁人,当年还会在祠堂前跪三天三夜?”
伶舟照被她扯得微微踉跄,却低低笑起来。
他取下她摇摇欲坠的玉簪,手指抚过她散落的发丝:“是,我们萦萦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知道就好。”谢萦松开伶舟照的衣袖,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料上熟悉的纹路。“…不许再说那种话。”
“…是,我们夫妻一体。”伶舟照轻轻握住谢萦的手,指腹抚过她掌心的血痕。
窗外飘雪渐渐盖住了更漏声。
谢萦闭了闭眼,任由他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生死相依…”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伶舟照将谢萦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开口接上她的话:“不离不弃。”
“…萦萦。”
伶舟照柔声唤她,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间那道旧疤——那是她年少时为他挡箭留下的。
“小晏他……”
谢萦轻呼一口气,目光落向窗外。
夜色沉沉,祁遂在院中,黑衣融进暗处,唯有手中那柄长剑映着微弱的雪光。
伶舟晏趴在他背上睡得正熟,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发尾。
“除了七岁,无人护得住他。”
伶舟照低低“嗯”了一声,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案几边缘,像是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可……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伶舟家族一个不成文的秘密吗?”
谢萦身形一颤,抬眼看他,眼底映着烛火跳动。
“你是说……?”
伶舟照抿唇不语,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掌心画了个圈——那是他们年少时私定的暗号。
——伶舟血脉,一生只认一人。
——一眼万年,不因年岁而移,不为阴阳所改,不惧天命相违。
——一生一世,一人一心。
——既入心魂,便是永恒。
谢萦突然笑了,目光落回窗外。
过去,祁遂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太子,金樽美酒不离手,眼波流转间便能惹得满城闺秀羞红了脸。
可自从有了伶舟晏,祁遂不再夜宿乐楼,总要赶在戌时前回府,检查他的功课,连酒都很少沾。
祁遂依旧会去乐楼,只是常带着伶舟晏,听曲看舞,吃点心。
若有舞姬大着胆子凑近,他便笑着摇头,指尖轻点腰间——那里挂着伶舟晏前些日子刚编的丑丑的剑穗。
最明显的是祁遂的剑。
从前出鞘必见血的长剑,如今连剑鞘都换了软皮——因伶舟晏总爱摸他的剑,他怕割伤那小小的手。
向来轻佻散漫、没个正型的太子殿下,渐渐成了如今这副“剑未出鞘,杀意已敛”的模样。
可那敛去的,当真只是杀意吗?
未来,他真的会一直以“兄长”的身份自居吗?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谢萦垂眸,指尖轻轻点着案上那枚伶舟晏白日里落下的玉扣——
那是祁遂去年送他的生辰礼,刻着“岁岁无忧”,却偏偏用的是夫妻结缘的纹样。
伶舟照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指尖。
“看来,七岁真得管我叫爹了。”
谢萦推了推他,眼底却浮起一丝柔软。
“小晏还小。”她轻声道,“但他们的未来……很长。”
“是。”伶舟照忍不住笑出声,又怕惊动窗外的人,只得将脸埋进她肩窝,闷闷道:“我真好奇七岁认清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是惊?是怒?是不可置信?是汗颜无地?
还是终于认命般地,将那个从小护到大的孩子,揉进骨血里?
窗外,祁遂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
烛光透过窗纱,映出屋内夫妻相偎的剪影。
他静静看了一瞬,转身离去,雪地上只余一行脚印。
——而属于他的那一步,或许早已在七年前,就迈出去了。

伶舟晏正练着祁遂昨日新教的剑式。
七岁的孩子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玉雪团子似的脸,杏眼清亮,睫毛密长。
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尾用红绳缠了颗小小的金铃铛——是祁遂前几日从集市上带回来的。
练到兴处,伶舟晏抿着唇,绷紧的小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木剑劈开晨雾时带起“咻咻”的破空声。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人格外乖巧。
祁遂抱剑倚在廊柱旁,目光扫过孩子因用力而泛红的指尖,眉头微蹙。
“哥哥,我练得对不对?”伶舟晏忽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碎星。
祁遂走过去:“马步再沉些,手腕别抖。”
伶舟晏瘪了瘪嘴,却还是乖乖调整姿势。
祁遂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乖,练好了,给你买糖葫芦。”
伶舟晏眼睛一亮:“要两串!”
“贪心。”祁遂低笑,却还是应了,“行,两串。”
正欲再开口,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七岁。”伶舟照的手搭上他肩头,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有事跟你说。”
祁遂挑眉,顺手从石案上捞起浸湿的帕子,三两步走到院中:“小晏先歇会儿。”
他捏了捏伶舟晏汗湿的后颈,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哥哥等会儿再来检查。”
伶舟晏仰起脸,被汗水浸得晶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好!”
他忽然拽住祁遂的袖角:“哥哥答应过的,今天教我回马枪。”
祁遂屈指弹了下他额头,力道却轻得连红痕都没留下:“忘不了。”
雕花门扉“吱呀”合拢的刹那,祁遂敏锐地嗅到一丝沉水香里混着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掠过伶舟照腰间——平日悬玉佩的丝绦,此刻挂着把黄铜钥匙。
“此事关乎小晏的终生。”伶舟照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乌木匣子,匣面阴刻着镇魂符咒。
“等你有朝一日觉得对不住兄弟了,就打开看看吧。”伶舟照深深叹了一口气。
祁遂神情微妙,伸手按住匣子:“现在说清楚,怎么个对不住法?”
窗外传来“啪嗒”轻响——是伶舟晏的木剑掉在了青石板上。
两人同时噤声,直到孩子哼着歌的脚步声渐远。
伶舟照忽然轻笑,将钥匙抛给祁遂:“比如…”他故意拖长语调,“将来某天你发现,自己看着小晏练剑时……”
“想的不再是剑招。”
这话轻得像片羽毛,却让祁遂猛地后退半步。
他后腰撞上案几,震得砚台里未干的朱砂晃出涟漪——正如此刻骤然紊乱的呼吸。
“你什么意思?”祁遂猛地站起来,差点把茶几撞翻,“我可是正经人!”
伶舟照慢悠悠喝了口茶:“上个月小晏练字打翻墨汁,是谁抱着他哄了半个时辰?”
“那、那是因为…”祁遂语无伦次,“小孩子哭起来太吵了!”
“哦?”伶照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那这个‘小晏可爱记录簿’是怎么回事?”
祁遂顿时炸毛:“卧槽!你翻我东西?!”
“第三十六页写着:‘今日小晏多吃了一碗饭,开心’;第八十七页:‘小晏今日比昨日对我多笑了三次’……”
“我去你——!”祁遂扑上去要抢。
伶舟照闪身一躲,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用口型对祁遂说:“禽兽。”
祁遂猛地站起来,茶几上的茶盏“哐当”翻倒,茶水溅了他一裤腿。
伶舟照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帕子擦手,又念:“第一百二十六页——”
“停停停!”祁遂一把捂住他的嘴,“小晏还在外面呢!”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伶舟晏抱着个装满点心的食盒,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哥哥,爹,你们说很久话啦。”
“小晏乖,咱们在讨论你七岁哥哥的终身大事呢。”伶舟照淡定地掰开祁遂的手,还顺手从他头发上摘下一片点心渣。
伶舟晏一愣,食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点心滚得到处都是。
“终…终生大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哥哥要…成亲了吗?”
祁遂顿时慌了神:“不是!小晏你别听你爹胡说!”
但伶舟晏已经转身跑了出去,小小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祁遂刚要追出去,却被伶舟照一把拉住。
“看吧。”伶舟照叹了口气,指了指伶舟晏,“小晏怕是早就……”
祁遂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想起自己每次练剑时他亮晶晶的眼神,想起每次出门他都要拽着自己的衣袖说“早点回来”,想起昨夜他偷偷塞给他的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
“我大他十六岁…“祁遂的声音沉了几分,指节无意识地攥紧,“我没那么畜生。”
伶舟照挑眉,不置可否:“哥们比你自己都了解你。”
顿了顿,又道:“反正你都是要飞升的人,等你活了几百几千年后,还会在乎这十六岁吗?”
他放开抓住祁遂的手,笃定道:“这个爹,我当定了。”
祁遂冲出门外,却见伶舟晏正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听到脚步声,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哥…恭喜啊……”
祁遂蹲下身,轻轻擦去伶舟晏脸上的泪痕,触手一片湿凉。
“小晏。”他声音低哑,“别听你爹睁眼说瞎话。
伶舟晏抬起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哥哥…”他轻声嗫嚅着,忽然伸手环住祁遂的脖子,把脸埋进对方肩窝,“我舍不得你……”
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祁遂浑身一僵。
他感受到怀里小小身躯的颤抖,闻到伶舟晏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还有衣领上沾染的墨香——那是自己亲自盯着他练字时沾上的。
这些熟悉的,日复一日积累的细节,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得祁遂心口发疼。
“嗯。”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回应,手臂不自觉收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伶舟晏的发尾,“我也舍不得小晏。”
伶舟晏闻言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还蓄着泪,却亮得惊人:“真的吗?”
祁遂望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一日。
自己仅仅是抱着这个孩子,心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亲。”祁遂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誓言,“好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这不是哄孩子的玩笑话,而是……
一个他从未想过会给出的承诺。
伶舟晏眨了眨眼,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他忽然凑近,在祁遂脸上“啾”地亲了一下:“哥哥最好了!”
祁遂又呆住了。
这个简单的,孩子气的亲吻,却让他耳尖发烫。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
远处,伶舟照倚在廊柱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谢萦:“放心了吧?”
谢萦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剑痕。
——那是三年前祁遂教小晏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
她轻声道:“七年了啊……”
“时间过得真快……”谢萦感慨。
“七年前。”伶舟照冷哼一声,目光悠远,“七年前,七岁抱小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小晏的心思了。”
谢萦叹了口气:“七岁虽然吊儿郎当,但骨子里还算正直,至少会等小晏长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伶舟照突然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冰凉。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可惜……”谢萦望向院中,祁遂正手忙脚乱地擦着伶舟晏的眼泪,笨拙又温柔。
“我们等不到了。”

一个月后,冬雪初融的清晨。
祁遂抱着剑站在府门前,看着伶舟照与谢萦夫妻俩指挥下人将最后几个箱笼搬上马车。
晨雾中,伶舟照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谢萦的素白斗篷上还沾着昨夜未化的霜花。
“真要走?”祁遂第三次问道,声音比这冬日的晨风还要冷。“憬王之事之后,父皇已在北境添了人手,你们不必亲自前去。”
“总要去的。”伶舟照系紧大氅的丝绦,抬头,嘴角挂着惯常的散漫笑意:“七岁,你这副模样,倒像是舍不得我们。”
祁遂冷哼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府内。
谢萦会意,轻声道:“昨夜给小晏喝了安神汤,这会儿怕是还没醒呢。”
话音刚落,伶舟照忽然一把勾住祁遂的肩。
“七岁,哥要是死了,小晏就托付给你了。”伶舟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祁遂从未听过的认真。
祁遂猛地推开他:“自己生的自己养!我连亲都没成,养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算童养媳。”伶舟照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什么沉重的东西都拍进去,“我伶舟家的孩子跟了你,算你积了八辈子福。”
谢萦也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祁遂的剑穗——那是伶舟晏上个月编的,已经有些旧了。
“七岁,你资质过人,不久定能飞升。”她的声音褪去几分跳脱,添上几分温柔,已然有了为妻为母的模样,“届时别忘了把小晏也捎上去,他离不开你的。”
祁遂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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