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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负朝(槿于书)


线条流畅,细腻入微,或是灵动的飞鸟,或是盛开的花朵,尽显昔日的精致与奢华。
虽有不少地方已残缺不全,但依然能从残存的部分,想象出当年工匠们倾注的心血与巧思。
再往前走,便是一座精致的小亭。
亭顶的琉璃瓦虽已失去光泽,部分瓦片也已破碎,却仍能看出当初的华丽。
亭柱上的朱漆剥落大半,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质,却也在风雨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韵味。
想来,这便是宁王祈雁之子,小瑜王祈繁的院子了。
宋彧推开书房的门,只听“吱呀”一声沉闷的呻吟,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弥漫着陈旧的书卷气息,混杂着岁月侵蚀的木质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彧缓缓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每一寸地方。
满架的书籍东倒西歪,许多书页已经泛黄卷曲,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化为齑粉。
书架上布满了蛛网,细密的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在书架角落,一册孤本静静地遗落在那里。
它半掩在灰尘之中,封面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两个斑驳的笔画。
宋彧将它抽出来,轻轻吹去表面的灰尘,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翻开孤本,纸张已经脆弱不堪,轻轻一触便簌簌作响。
书页上的墨迹也有些晕染,曾经工整的字迹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宋彧仔细辨认着,随即神色一僵。
这是重锦的字迹。
那夜在江枫屋内,他看到了案上重锦批注过的经书。
想到那夜重锦来墓园寻江枫的情景,宋彧此刻显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他迅速将孤本扔了回去,激起一片飞尘。
看来,祈繁确实没翻过它啊。

宋彧就着微弱的天光,蹲身去拨弄书房角落的炭火盆。
盆中木炭已尽数熄灭,只剩一团焦黑残骸。
他随意拨弄时,几片深灰碎布突然滚入手心——指尖刚触到那粗糙触感,便猛地顿住。
那布料原该是极轻薄的绸料,此刻却蜷缩成焦黑的碎片。
边缘焦脆得像枯叶,却在某处微微蜷曲,隐约可见曾用银线勾勒的暗纹。
宋彧捻起其中一片,指腹摩挲过凹凸的纹路,忽而想起从前听闻的传言——
亓家小公子亓幸对各式各样的折扇情有独钟,送礼也爱送扇子。
而祈繁对自己表哥的礼物,自然是万般珍爱的。
只是后来——
一切都变了。
此刻,宋彧掌心的碎布像烧焦的蝶翼。
他凑近细看,焦痕中竟还缠着半根断裂的金线,在昏暗中泛着极淡的微芒。
那是用纯金丝线绣的“繁”字徽记,如今熔作一团,边缘焦黑蜷曲。
指尖的布料突然簌簌碎裂,几缕更细的丝絮飘落火盆余烬中。
宋彧对亓幸和祈繁之间的事没什么兴趣,继续翻箱倒柜。
就在他将目光从一处废弃的画轴上移开时,一封毫不起眼的信映入眼帘。
那信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被几块碎瓷片半掩着,不知是刻意隐藏着,还是被人遗忘在这里。
信的封皮已然陈旧不堪,呈现出时光沉淀后的灰黄色。
封口的火漆印早已失去了原本鲜艳的色泽,裂开一道道细纹,边缘还有些许破损。
上面的纹饰本是精致的瑞兽图案,此刻也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丝轮廓,原本威风凛凛的瑞兽仿佛也在岁月中变得萎靡不振。
宋彧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封不起眼的信,泛黄的宣纸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
信封上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吾儿祈繁亲启”。
字迹遒劲有力,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倦意。
墨色深处似有泪痕晕染。
“宁王写的……?”
展开信纸,陈年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
宋彧辨认着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字迹。
吾儿,见字如晤。
当你展信之时,为父或已长眠于黄土之下。
君命难违,生死有常,不必太过悲伤。
为父与亓家主此番必死无疑,然仍有许多事情须得告知于你。
因此,这不仅是为父留给你的遗书,更记载了许多尘封已久的隐秘。
时局紧迫,命如悬丝,便不再赘述寒暄之词。
唯愿你谨记,你身边之人,皆真心待你,护你周全。
谈起你表姐希儿大婚那日,你可知为父为何罚你?你娘又为何责怪你?
希儿与幸儿出生时,曾有一道士不请自来,立于亓府门前,手持一柄青玉拂尘,目光如炬,直言要为这对双生子卜算命格。
亓家主本欲驱赶,却见那道士袖中飘出一张黄符,无风自燃,化作灰烬时竟在空中凝成「阴阳双胎,祸福相依」八字。
为父与亓家主心中大骇,当即将其请入内室。
那道士闭目掐算许久,忽睁眼叹道:“此乃「双生镜像」之命,双生子气运相冲。若一人顺遂,另一人必遭厄运缠身,轻则伤病不断,重则……”
他未说完,亓夫人已面色惨白。
为父记得清楚,那日窗外暮雨潇潇,道士的声音混着雨声,字字如刀:“十六岁前,此命格最凶。若熬过,或可转圜。”
果然,二人的气运此消彼长,顾此失彼,极难平衡。
后来,我们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当世道法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弥光大师,愈发深信不疑。
希儿与幸儿十三岁前的那个冬日,希儿突然运势大涨。
与此同时,亓府上下一道外出,全部走散,可唯有幸儿遭遇刺杀。
不知为何,幸儿重伤归来,终归无事,可那个跟了他三年的少年却死了。
许是为幸儿挡了一劫,为父与亓家主、亓夫人心里虽然苦涩,倒也庆幸。
后来我们三人彻夜密谈,意欲寻个折中的法子,终是狠心定下计策:
为希儿择一家世显赫却纨绔放荡的夫婿。
此法虽会委屈希儿一生,但以希儿运势受损为代价,或可保幸儿平安。
也许,二人便能这样度过一生呢?
希儿明是非,知事理,答应了。
彼时希儿不足十四岁,尚未及笄,可也实在无奈,婚事办得仓促。
大婚当日,喜堂内红烛高烧,希儿凤冠霞帔,面上脂粉厚重也掩不住苍白。
为父站在廊下,看着亓家主与亓夫人对宾客强颜欢笑,心中万般无奈。
谁知吉时将至,你竟与幸儿闯进喜堂,大闹一通。
喜事变闹剧,众人或怜悯或嘲弄,希儿真正成了笑柄。
尽管如此,她仍愿嫁。
之后,倒是亓夫人心生不舍,这桩婚事才就此作罢。
事后,听闻幸儿拒绝认错,亓家主罚幸儿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烛火摇曳中,为父终于明白——
希儿与幸儿,必然要舍一个。
至此,他们的事为父已不便再插手,之后的事情为父听闻的便不多了。
为父知晓,你一直对当年你娘之事耿耿于怀。今日,便一并告知你这血泪交织的真相。
那年上元灯节,你、你娘、亓夫人,以及幸儿四人同行。
当时,你与亓夫人在原地等候,而你娘带着幸儿离开。
他们猝不及防,遭遇了刺杀。
侍卫赶到略迟一步,你娘为护幸儿而去,此事不假。
然而,幕后真凶,却是当今圣上。
他的目标,本是你。
或者说,是为父。
那批死士只识得你娘,却因夜色朦胧、人影交错,误将幸儿认作是你,才酿成此等悲剧。
天意弄人,竟让你娘替幸儿挡下这致命一击。
万幸,你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须得告知你。
当年,希儿与幸儿呱呱坠地之时,亓二夫人也大着肚子,亓二老爷一直期待着二夫人腹中的胎儿。
在得知弥光大师所言后,亓二老爷心下满是担忧,当即便问了一嘴是否会影响到亲人。
那弥光大师却只是含糊其辞,我们皆一头雾水,实在难以参透其中答案。
亓二老爷爱妻如命,生怕二夫人出了半点闪失。
在那几个月里,二夫人的一日三餐、起居作息,亓二老爷都亲自过问,事事操心。
他对二夫人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地照料,只盼二夫人能平安度过孕期,诞下孩子。
然而,命运弄人,二夫人最终还是难产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彼时,亓二老爷心如刀绞,悲痛万分。
在极度的痛苦与自责中,他心生怀疑,但仍仔细养着那孩子,将所有的愧疚与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
只是,迟迟没有定下名字。
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便会大病一场。
每次生病,孩子都备受折磨,可偏偏每次都能勉强挨过去,只是未免太受罪。
亓二老爷愈发笃定,这孩子是受了希儿与幸儿「双生镜像」的命格影响。
后来,经过一番痛苦思索,亓二老爷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将那孩子送出了府养着。他觉得,或许换个环境,孩子便能减轻影响,健健康康地长大。
说来也怪,离了亓府,那孩子的身子果然一日日好起来。
原本病恹恹的,逐渐变得活泼健康,这让亓二老爷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
于是,亓二老爷想了个法子。
他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孩子,而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去那家养着。
亓二老爷的亲生子被送去的地方,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家境殷实,衣食无忧。
而他带回的这个孩子,刚来时亓二老爷心惊胆战地养了一阵,发现这孩子似乎并不受什么影响,一切正常。
亓二老爷便就此将错就错了,将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因为愧疚,亓二老爷对这养子也算疼爱有加。
他追念亡妻,便让孩子跟着亡妻姓“江”,单名一个“枫”字。
至于亓二老爷的亲生子,据说姓宋。
亓二老爷心疼自己的孩子,可也生怕害了别的孩子,所以在选定养子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挑选生辰八字相同的,以免将厄运吸了去。
他的亲生子自小体弱,送出去的时候体型很小,看起来十分孱弱。
而江枫虽然比他小上两岁,当时看来却差不了多少。
那时江枫尚且三岁,不记事,后来用的便是亓二老爷亲生子的生辰八字。
至于那个亲生孩子,许是有些记忆的,但想来亓二老爷会做好应对之策。
这终归是亓家的家事,本不该为外人道也。
只是为父担心出事,特此告知于你。
这封信看完,定要妥善处理,莫要让他人知晓此事。
也罢,为父清楚你的性子。无论这信,还是为父所言,都必然会泄露。
时辰将至,亓家主心思缜密,想来已经做好了更全面的部署。
你,便随心而行吧。
父祈雁示儿。

梧桐懒懒倚在树下,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他阖着眸子,脑子里一团乱麻,思绪纷至沓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那封遗书的内容,此刻在他心中不断盘旋。
祈雁遗书上说,亓箫送走他,是为了保护他。
不知几分真假。
梧桐越想越烦,终于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他眉头紧锁,眼神带着一丝难得的迷茫。
坐在一旁的小满原本正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中青枝送的小物件,见梧桐这般模样,不禁歪了歪头,疑惑道:“怎么了,梧桐哥哥?”
“你认识祈繁吗?”梧桐将那封信拿出来,递给小满,“转交给他。”
小满下意识伸手接过,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梧桐烦闷地抓了抓头发,发丝凌乱。
他重新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抱在胸前,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
小满见状,凑到梧桐身边,笑着问道:“梧桐哥哥,你不会真的有心上人了吧?”
梧桐睨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都是从哪学的这有的没的?”
小满却不以为意,盘腿坐好,一脸得意地说:“哎呀,我最近听了很多故事,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梧桐挑眉,淡淡道:“说来听听。”
小满清了清嗓子,笑道:“人在想到心上人时大多会不自觉笑出来,如果感到烦躁呢,那就是…爱而不得!”
“爱而不得…?真的假的?”梧桐嘀咕一句,随即反应过来,“谁想心上人了!想仇人也会烦躁啊!”
“我什么都没说哦。”小满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梧桐哥哥,你要是有心事的话,确实可以告诉我呀,我一向守口如瓶。”
梧桐瞥了他一眼,忽然扬唇一笑:“告诉你也行。”
“哦?!”小满瞬间激动起来,挪近几分,“快说快说,梧桐哥哥第一次吐露心声呢。”
“安静。”梧桐清了清嗓子,道。
小满瞬间消停下来,一双眼紧紧盯着梧桐。
“我有一个仇人。”
“…我很恨他。”
梧桐眼神幽冷,慢条斯理道。
“他抢了我应有的一切,却活得风光无限。”
梧桐垂眸,神色晦暗。
“举个例子,我出身小康之户,可若我本来是权贵之家的人呢?”
“若…我和他的身份是被调换了呢?”
“我向来睚眦必报,自然容不得别人肆无忌惮拿着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逍遥快活。”
“所以,我去找了他。”
“…初见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便是警惕心强,法力不高但尖酸刻薄,又纯又蠢。”
“倒也…挺可爱。”
梧桐似乎颇有兴致,唇角微勾。
“我吓了他一通,结果他把短刃架在我脖子上,要和我鱼死网破。”
梧桐幽幽笑了笑:“好久没有人敢这样威胁我了。”
小满不解地问:“所以你把他杀了?”
“不。”梧桐否认,“相反,我离开了。”
“他很有趣,既害怕我,又要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
“留着他,或许能给枯燥的鬼生多几分乐趣。”
“…第二次相见,是在紫陵,他也去了。”
“法力巨波后,他离得远也受了影响,在林子里迷了路,一直原地打转。”
梧桐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我跟着他转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出现。”
“他的嘴倒是没有上次那般毒了,只是仍然不太待见我。”
“不过,我们心平气和聊了会天。”
“但他说的话,让我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梧桐表情一冷。
“他生在高门大户,竟然成日里自怨自艾。”
他不屑道:“我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会借着资源往上爬,结果只是个庸庸碌碌之人。那样好的身份给他,也真是浪费了。”
“我失了报仇的兴趣,便自认倒霉,打算不再计较。”
“第三次见面,我看见他在他父母的墓碑前喃喃自语。”
梧桐皱着眉:“他絮絮叨叨一大堆,说了他的亲人,朋友,过去,现在。”
“……令我震惊的是,他也提到了我。”
“在此之前,我与他只见过两次,没想到他心里话竟然是这样的。”
“他说他不排斥我,甚至有些期待我的出现。”
梧桐眉头紧锁。
“他还说了些别的,又让我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半夜,他在他姐的坟前跪着,睡着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难为他没被冻死。”梧桐轻声道,语气嘲讽。
“他醒了,还在呜咽。”
“我实在忍不了,刚想出去,有人来找他了,只得作罢。”
“他还说了些别的,又让我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之后,隔天晚上,我在他枕下塞了一封信,是我之前答应他的。”
小满皱着脸问:“为什么不当面说呀?”
梧桐散漫地笑了笑:“他想见我,我就得出现?”
他轻嗤一声:“搞笑。”
“后来他离开了,我去了一些地方查证我的疑惑,知晓了当年真相。”
“当年之事,或许……也不能全然怪他。”
梧桐缓缓道。
“那梧桐哥哥要原谅他吗?”小满问。
梧桐敛眸,唇角勾了勾:“人只能被一开始便没打算怪罪的人原谅。”
“他一无所知,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不属于他的一切了?”梧桐反问。
“他表面傲气,实则自卑,很要面子,容易心软,却有几分骨气。”
“所以……”
“若我把真相告诉他,他会如何?”
梧桐兴奋地舔了舔唇。
“他会舍弃当下的一切,甘愿陷进尘埃里吗?”
“我真好奇啊……”
“主上。”林深叩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道,“伶舟晏突破在即,绛面正召集人马意欲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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