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十九岁的脸庞上几乎看不见任何岁月的痕迹,当然,也看不见任何母亲面对孩子时会有的情感。
“你听好了,辛远,从你改姓辛的那一刻起,你的人生就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挡住我向上爬的路,包括你。”
病房被摔上的瞬间,隔着门缝,辛远看见了项逐峯的身影。
很多时候,辛远都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明明他比一般人都更容易死,为什么却一次又一次的活了下来。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希望回到项逐峯救他的那个下午,他只想对项逐峯一见钟情,然后立刻死在他怀里。
因为这样,他的人生至少还纯粹的幸福过一刻。
四年前。
杉城某大学内。
一位穿着浅灰色卫衣的学生第五次从教学楼里走出,虽然已经大三,但辛远还是记不住迷宫一般的教学楼。所以每次来上一门新的选修课,都要提前半小时来找教室。
九点整,教室终于找对了,很可惜时间记错了。
辛远对这门课还挺感兴趣,干脆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看起书,等到隔壁班下课,才跟着人群一起走回寝室楼。
身侧经过两个女孩,边下楼边聊天:
“今天去三食堂吧,我要吃那里的麻辣香锅。”
“今天不行,我要去操场看人打篮球。”
“哦唔~”
女孩别有意味的拉长嗓音,“是不是那个很帅的研究生学长在啊,那我也不吃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辛远并没有想跟去的意思,只是回男生宿舍必须穿过操场。
他一路垂着头,但经过篮球架时,还是顺着女孩们的目光望了一眼。
那天的阳光很好,以至于辛远第一眼其实只看到了刺眼的光线,片刻后才意识到,伴随着光线一并落下的,还有正对着他鼻梁砸来的篮球。
好像也没有很痛。
但身体因失衡本能地伸展开,双臂在半空挥舞了几秒,以一种很不好看的姿势栽向一侧的绿化带。
如果被砸的是女生,这个不美妙的意外也许会开启一段邂逅。
但当一群男生,围着另一个被砸晕的男生时,事情就诙谐了起来。
“我靠,同学你没事吧,我们不是故意的啊。”
“哥们,你还能不能动啊?”
“你们能不能让开一点,让他坐起来先!”
辛远懵懵地睁开眼,上空围着一圈七嘴八舌地男生。
离他最近的人只穿了一件短袖,因为个子太高,只能躬身扶着他,颈间的汗水顺着锁骨不停向下流。
“同学,你试着走两步,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项逐峯打了这么多年球,还是第一次把人砸晕,心里也很郁闷。
辛远想说没事,然而手臂内侧的刺痛还是让他低头看了一眼——卫衣不知何时多出一条口子,隐约透出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一群男生吵吵嚷嚷地把辛远拥护到医务室,被校医一声令下都轰了出去,只留项逐峯一个人在内。
校医捋起辛远的袖子,用力“啧”了一声。
“哎呀,你这怎么搞的呀,划这么长一道子,得去医院看看要不要缝针呐。”
校医做了简单消毒,又拿来纱布止住血。
但过了好一会,血还是不停地向外渗,每次刚摁上去一块纱布,转眼又被血浸透。
一旁的项逐峯脸色越来越差,忍不住问:
“同学,你的凝血功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辛远这会已经渐渐失了神,他其实没有觉得很痛,只是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声音也跟着失去力气:
“有一点,天生的凝血功能障碍,但应该再过一会就好了……”
辛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五岁那年,母亲半夜喝多回到家,他想接杯热水喂给母亲,但何夜却误以为又有人要灌她酒,将辛远一把推下床。
辛远摔在地上,手掌心正好插进碎掉半截的玻璃杯里。
第二天,何夜被湿漉漉的枕头弄醒,正想骂辛远,却看见辛远毫无生气地缩成一团,攥起的掌心还再缓缓向往外渗血。
从那以后,何夜就算是打辛远,也只是扇巴掌,用棍子,从来不会真的把他弄伤。
辛远一直觉得,比一般人容易死一点,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
但项逐峯在听到凝血障碍的瞬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接着一把抱起他,疯一般像校门外冲去。
距离学校最近的三甲医院只有不到三公里,等120来的时间,已经足够打车到医院。
项逐峯的判断确实没错,可好巧不巧最后一公里时,路口发生了追尾,所有的车都被堵死在路上。
辛远已经看不太清项逐峯的表情,只是能莫名感觉到他很着急,安慰道:
“真的没事,不怪你的,一会就好了……”
辛远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越闭越紧。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抱起,身前刮来一阵阵冷风,道路两旁的一切都向后飞逝,只有怀抱的温度越来越暖。
辛远努力撑开眼睛,模糊中看见项逐峯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
他的下颌紧绷着,上面聚着很多汗水,在阳光下很亮,很亮。
“这个是费用单,缴完费去拿药,你们年轻人恢复的快,伤口别碰水,半个月后来拆线就行。”
急诊室内,护士安顿好辛远,又看向一脸紧张的项逐峯,“你送来的还算及时,这袋血输完就没事了,就是最近流感比较严重,你们出医院之前口罩记得带带牢哈。”
失去的血慢慢回到体内,但辛远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归,所以一直呆愣愣的,毫不掩饰地盯着项逐峯。
项逐峯习惯了各种偷看的眼神,但眼下被辛远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在项逐峯想再次为今天的事情道歉时,辛远忽然主动开口:
“谢谢你。”
“……谢什么?”项逐峯怔住。
每年的生日,辛远都会在心里许同一个愿望。
他想体验一下真正被人在乎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秒,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样看来,老天对他还算很不错,只收取了一道疤作为圆梦的代价。
输血的速度比吊水要慢一些,项逐峯一直守在辛远身边,期间起身打过两次电话,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辛远还是依稀听见几个词。
打工,家教,请假,借钱。
辛远悄悄打量着项逐峯的背影,白衬衫,黑裤子,刷到有些发黄的运动鞋,很普通,也很干净。
只是细看,他的裤脚已经洗得发卷,手机也是很多年前的旧款。
辛远猜到项逐峯的条件并不好,借着想喝水的由头支开项逐峯,自己推着输液杆去付了医药费。
可没想到等他回来时,项逐峯已经拿着水站在座位旁,看起来找了他好一会。
“你刚才跑哪去了?”
虽然是出于担心,但项逐峯语气倏地冷起来,还是吓了辛远一跳。
辛远一时巴结,“我,我去洗手间了……”
说着试图把手里的缴费单藏到身后,被项逐峯一把钳住手腕。
“你还输着血呢,不要乱动,坐回去。”
项逐峯本想直接把钱赔给辛远,但看清费用单上的数字后,好一会都没能开口。
“……今天的事都是我的责任,等这学期的奖学金发下来,我会还给你的。”
“不用的,已经耽误你很久了,”辛远最怕给人添麻烦,十分尴尬,“你要是有事情也可以直接走的,我已经没事了。”
但由于辛远说话时眼神还是恹恹的,所以这些话毫无说服力。
一直到辛远输完血站起来,项逐峯还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辛远下一秒就会忽然倒下。
十一月底的天,项逐峯只穿着打篮球时的短袖,但当他用胳膊揽住辛远的后背时,辛远还是觉得那块皮肤热到发烫。
“真的没事了……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就算是因为抱歉,项逐峯于他之间也不过是刚知晓彼此姓名的陌生人,没有人有这样对陌生人好的义务。
但项逐峯并没有放开他,反而搂得更紧。
“我老家有个妹妹,跟你一样有凝血方面的问题,我小时候带她出去玩,结果不小心把她磕着了,害得我妹妹差点就没了,所以看到你这样,我真的觉得特别的过意不去。”
竟然是这样的缘由。
对于凝血障碍,辛远从前没有特别多的情绪。这是一种不会让人直接死掉,却总让人担心自己会死掉的病症,并且终身无法根治。
但如果这也是实现愿望的代价之一,那已然称得上划算。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回去以后,把你的寝室号和课表都发给我,接下来半个月别去食堂排队,我会每天给你送饭的。”
项逐峯说得很认真,但因为声音刚好蹭在辛远耳尖,所以辛远除了项逐峯的呼吸声,什么也没听清,只是跟着乖乖点头。
医院人来人往,项逐峯一直牢牢护着辛远,快要出院门时,好像听到有人从背后叫他们。
“——诶!两位小伙子!等一下!”
项逐峯脚步一顿,男人又加快两步赶上前,待看清辛远正脸之后,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对,没看错!就是你,你把口罩摘下来,让我看看!”
看辛远一脸茫然,项逐峯把辛远往身后夹了夹,警惕地问:“你认错人了吧。”
男人先一步摘掉口罩,辛远和项逐峯怔楞了几秒,而后满脸意外。
“您是,王沐歌导演?”辛远试探道。
放在国内,王沐歌的名字可谓是人尽皆知,即使项逐峯和辛远算不上影迷,也很快认出了他。
王沐歌还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痴痴打量着辛远。
过去两年,他的团队一直在策划一部民国背景的电影。
因为身体问题,这部电影很可能成为他职业生涯的收官之作,所以方方面面的追求都登峰造极。
电影的主要角色基本都已定下,唯独还剩一个复杂的戏子角色,迟迟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
在王沐歌的设想中,这个人要能让人产生保护欲的同时,又想狠狠碾碎他。要脆弱却不绵软,易碎又不服输。要能卑微到尘土里,也能悬于高岭之上。
两年内,王沐歌把市面上类似的艺人全都试了一遍,甚至把各大艺术高校学生的照片都翻烂了,也没能找到一个完全称心如意的脸。
王沐歌也知道,想同时具有矛盾的两面性,几乎是个悖论,直到看见辛远。
他瘦削单薄,面色苍白,没什么精神却又努力强撑的模样,让导演王沐歌胸中劈过一道闪电。
找到了!
他苦苦追寻的脸,终于找到了!
第5章 好梦
辛远觉得一切仿佛做梦一样,因为项逐峯阴差阳错的一个球,他被砸进了医院,而后又阴差阳错地碰见了顶尖导演。
王沐歌没有透露太多细节,只是概述了背景和人物特征,并给辛远列出了二十余本相关的书籍,让辛远好好准备。
如果三个月后的试戏合格,他将成为王沐歌亲手捧的最后一位新人。
辛远也是去图书馆借书时,才知道项逐峯竟然是兼职的管理员。
而作为这个好消息的唯一知情人,项逐峯显而比辛远更加激动。
“你直接把书名都列出来,我找好了给你送过去。”
项逐峯从工作台遛出来,把辛远带到一个看着不起眼的位置前,压低声音,“这里最安静了,还能晒到太阳,你以后要来就提前跟我说,我帮你留着。”
说完一边看着辛远,一边倒退着往后走,等辛远坐在自己推荐的位置上,才扬了个大大笑脸。
图书馆很安静,成排的柜子上挤着密不透风的书,每个人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连时间都趋于静止。
因而在那一刻,项逐峯的笑容成了全世界唯一流动的存在。
辛远坐在原地,心脏却像是跑了几千米后骤然停下,跳到胸腔都在发颤。
接下来一段时间,除了上课以外,辛远每天都会来图书馆。
虽然邻近期末,但辛远永远都有最合适的位置,有时人还没到,桌子上已经有小零食提前等着他。
某天,辛远在看一本民国的原版扫描书籍,讲得是当时的戏院制度,但因为排版是竖式繁体,看起来着实费劲,翻了没几页就开始用笔戳太阳穴。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辛远有气无力地走进食堂,项逐峯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从背后敲了下辛远的脑袋。
“过来,菜都帮你打好了,都是你喜欢吃的。”
相处这几周,项逐峯已经摸到辛远畏生的性格,故意把一堆哥们支走,找了个单独的位置。
即使和项逐峯面对面吃过几次饭,辛远还是下意识低着头,用筷子尖一点点戳碗里的菜。
眼见项逐峯已经吃得快见底,辛远还没怎么开动。
“项逐峯,我的胳膊已经拆线了,医生也说没事了,你以后不用再帮我……”
“顺手的事,”项逐峯打断辛远的客套,“我就是看你老是被人插队,这个天的温度,等你排到,菜都凉透了。”
辛远抿着唇,头垂得更低。
项逐峯横扫完餐盘里满满当当的饭,又去盛了一碗免费的汤,坐回来说:“你今天看的那本书,版次虽然是对的,但内容不太行,我之前见过一本更好的,过会找给你。”
辛远的筷子定在半空中,眨了眨眼,“你不是学企业管理和法律的吗,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以前帮人签到赚钱,听过几节戏文专业的课,刚好讲到过这个内容,还记得一点,回头我再把重点也整理好给你。”
辛远没说话,也没吃饭,怔怔地看着项逐峯,给项逐峯看得耳朵都有点发痒。
“你别总这么一副崇拜的眼神,看得我都快要飘起来了。”
说实话,项逐峯一开始帮辛远,纯粹是觉得愧疚。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觉得辛远是个让人很舒服的人,哪怕只是和他待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心也能莫名安静下来。
尤其是辛远长得也很乖巧,每次看他的眼睛,项逐峯都忍不住想起自己投喂流浪猫时的心情,总忍不住想对他更好一些。
“项逐峯,我想,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辛远指尖轻轻扣着书包带,他知道项逐峯体事情很多,上课,家教,打工,兼职图书管理员,还要帮辅导员做事情。
但除了项逐峯,他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帮忙的人,所以一直犹豫到图书馆门口,才开口。
“当然可以,”项逐峯连事情是什么都没问,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啊?”
两天前,王沐歌的助理发来消息,让辛远找个相机,随便录一段自己的视频,内容和长短都随意,要求是越自然越好。
辛远趁宿舍没人的时候,一个人试了很久,但录出来的效果总是很奇怪,让他本就没有的自信心碎的更加彻底。
项逐峯听完思索几秒,牵起辛远的胳膊:“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电梯一路升到图书馆顶层,辛远从来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宽阔的天台。
“我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待着,风一吹,太阳一晒,什么烦心事都不记得了。”
项逐峯靠在天台边的栏杆上,正午的阳光洒在发梢,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
“你试试在这里录,能不能放松一点。”
项逐峯的神情很温柔,可一瞬间辛远还是觉得笼在他身上的光太耀眼,刺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如果没有镜头拍你,只是和我说说话,会紧张吗?”项逐峯问。
辛远下意识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不会了。”
“那你就把镜头想象成我的眼睛。”
项逐峯接过辛远手中的相机,摆弄了一会儿,举在自己眼前。
大概是焦距没控制好,镜头内的辛远一下放大了几十倍,光点聚焦在那双澄净又懵懂的眼眸上,看得项逐峯指尖忽然一抖。
“怎么了,是很奇怪吗……”
辛远以为是自己上镜太丑,泄气地垂下头,“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可能真的不太适合……”
项逐峯从前只觉得辛远的眼睛很大,很亮,所以即使辛远整张脸都很好看,第一眼还是会先注意到他的眼睛。
每一次对视时,项逐峯都忍不住想,用什么才能比喻出这双眼睛。
但每一次还没想到答案,辛远便已经像现在这样垂下头,避开他的注视。
如今他终于想到,应该是像水。
像水面倒映的月光,更像风拂过水面时月光荡起的涟漪。
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刚好是他此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