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中的女声正在播报:
“根据3月26日的最新官方通报,瀚海集团施工事故原因目前已调查清楚。工地3名员工的死因,是因为节省施工时间,自行违规操控机械车,导致现场局部坍塌。”
“瀚海集团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将不再追究民工的连带责任,并为其家人提供基本的抚恤费用,撑起大企业的社会责任……”
瀚海集团,是辛建业一手打造出的地产公司,不仅建设商品房,承包各大工程项目,近些年更是跨界进入文娱,是业内望而项背的金字塔。
而就在上个月,瀚海集团突然爆出施工丑闻,据传为了节省资金,给工人提供劣质的驻地板房,导致宿舍区坍塌,死伤众多。
辛远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当时正在年关,辛建业,项逐峯,还有他母亲集体消失了快半个月,就是为了去处理这件事。
可传闻终究也只是传闻,如今官方通报已出,也没人能在追究瀚海的责任。
项逐峯死死盯着电视机,主持人每多说一个字,他眼中的恨意便更多一分。
辛远依稀猜到什么,却又不敢再细想下去。
“但死亡的其实根本不止3个人,而是活生生的11个。”
项逐峯关掉电视,幽深的双瞳凝视着墙角,“传言也没有错,事故会发生,就是瀚海为了节省成本。”
“出事的时候刚好过年,那些工人为了省一点路费,选择留在连空调都没有的驻地板房里,然后那批根本不合格的劣质板房,在除夕夜的晚上坍塌了……”
项逐峯的声音忽然停住,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其实那些人原本有机会活下来的,但辛建业为了封锁消息,根本没有找专业的救援人员来,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里面有人喊着救救我。”
辛远慢慢坐直身体,他想看清项逐峯此刻的表情,但只能看到他紧绷的背影。
“我明明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但因为我是辛建业的手下,我的责任是维护瀚海集团的利益,所以我只能听着那些惨叫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甚至在第二天,我看着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被抬出来后,第一件事情是替辛建业起草好赔偿协调书,好堵住那些受害者家属的嘴,让他们没有继续发声的机会。”
项逐峯握紧的拳头猛地垂向墙角,将空气都凿出一条划痕。
“而辛建业奖励给我的礼物,就是辛卉。”
项逐峯撑着墙,浅浅地笑了出声,“这些年,我替他干了无数件这样见不得人的脏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彻底相信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我拒绝,我的下场只会比那些人更惨。”
“对不起……”
项逐峯的后腰一紧,辛远细瘦的双手从身后圈住他,用脸轻轻蹭着他的后背,不停地道歉:“我不应该这么逼你的,别再去想了,别再想了……”
别去想?
项逐峯盯着辛远的手,露出堪称可怖的笑容。
如果眼神能够化为利刃,那辛远此刻的手指,手腕,手筋,一定会被他一截一截地斩断。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辛远!
没有人知道,十岁那年,项逐峯在意外中永远失去了父母。
远房的表姑为了家里的房子收养了他,但姑父很讨厌他,只让他睡在天台的杂货棚里,好在有邻居家的老奶奶偷偷接济,他才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酷暑。
项逐峯拼了命的学习,打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那个根本不爱他的家,好好报答邻居奶奶,还有奶奶家可爱的小妹妹。
可就在三年前,在他研究生毕业在即,在他终于快攒够给奶奶做手术的钱时,奶奶和妹妹却死于一场车祸。
一场由辛远与何叶亲手制造的车祸。
事情自然是被辛建业一手压下。
从事发到结案不过三天,奶奶和妹妹就变成了一捧永无对证的骨灰,含冤而亡。
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时的辛远已经接到了王沐歌的剧本,而辛建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辛远捧成大明星。
项逐峯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一步步获得辛建业的信任,拥有了现在的地位。
但这还远远不够。
辛建业的势力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他接触瀚海集团越久,就知道黑暗面有多深。
想要彻底扳倒辛建业,让辛远和何夜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还要挖得更深,拿到更多证据,才能万无一失地报仇。
而辛远,是这一切罪孽的源头,也是帮助他复仇最好的踏板。
项逐峯清楚,很多时候他的手段还远不够高明,谎言也不够圆满,但所幸他确定自己拥有最大的筹码——
辛远无条件地爱他。
辛远又坠入了那场熟悉的噩梦。
梦中的他坐在车里,母亲正不顾他劝阻地冲下高速,狂飙在乡野小路上。
因为他必须赶上最后一场试戏。
接下来的细节再次重演,辛远甚至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隔窗落在身侧,他正在母亲的命令下再次复习剧本。
——突然间,“呲”一声急刹!
车身猛烈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剧烈撞击下,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虚影,只能看见挡风玻璃上,瞬间溅满猩红的血迹。
辛远的灵魂像悬在半空中,第无数次,他死死盯着破碎的车窗,试图从裂缝后看清受害者的脸庞。
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看见两具模糊的身体倒在血泊中。
“打什么电话!你是不是疯了!”
母亲满手是血,尖叫着扑过来,打掉他的手机,“蠢货!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要不然我们全都完了!”
不要……
不可以!!
辛远拼命挣扎着,然而从噩梦中拔身时,周围只剩空荡荡的房间。
身侧的温度已然变凉,像从未有人来过。
辛远满身冷汗,好一会才撑起身,他拉过还有项逐峯味道的被角,紧紧抱在怀里,耳边又忽然响起项逐峯昨夜的话:
等他和辛卉订婚那天,辛建业将正式给他瀚海集团董事会的席位。
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还差最后一点就可以成功了。
“辛远老师,您试试硅胶贴这么厚,胳膊上会有刺痛感吗?”
“辛远老师……?”
道具师反复叫了几次,辛远才从项逐峯的那些话中回过神。
“辛苦了,这样就可以。”
辛远熟练地切换回微笑,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银针,对着贴好假皮的手腕扎进去。
眼下拍摄的《断崖行》,是辛远第一部独挑大梁的古装剧。
他饰演的男主池若渊,表面是孱弱无能的阶下囚,实则为极有手段的药师,为了替灭门的家族复仇,一直委身于敌国。
今天这场戏,是池若渊为了骗过敌人眼线,故意给自己扎针,让脉象保持虚弱的戏份。
镜头下,池若渊一袭白衣,他素手捏起银针,一根根扎向自己的穴位,动作狠厉的仿佛感知不到痛苦,然而扎到某处时,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露出裂痕,紧跟着咳出一大口鲜血。
池若渊额间涨满青筋,消薄的身体因闷咳而不断簌抖着,却仍然面无表情地继续,直到脉象归于虚无,才满头冷汗地瘫倒在床畔。
“——cut!”
导演的满意声音隔着传呼机响起,“好好好,非常好,恭喜辛远老师又是一遍过!”
现场虽然嘈杂,但辛远还是牢牢掌控了众人的情绪,连钢铁直男的场务大哥都忍不住心疼起来。
辛远走红的速度太不可思议,所以围绕在他身边的谣传总是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只要亲自接触过辛远,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不好。
连原本是辛远“对家”粉丝的场务,眼下也满眼星星,“老师您辛苦啦,咱们先去休息一下,马上要接下一场了哈。”
接下来几场戏,没太多台词,主要是池若渊受辱,被下人关进柴房里踢打的剧情。
小暖试探性地提出要找替身,但不出所料,还是被辛远拒绝,只能暗中给项逐峯打个报备。
辛远一直觉得自己谈不上热爱演戏,只是既然演绎了这个角色,便有尽全力去诠释的义务。
整理完剧本,辛远习惯性看了看手机,随意滑了几秒后,却立即变了脸色。
“小远哥,你,怎么了?”
小暖还一头雾水,辛远已经胡乱拆掉自己的头套和衣服,起身向外走去。
“诶?小远哥,马上要开拍了,你干什么去呀……!?”
天色毫无预兆地暗下来,摇摇欲坠的乌云悬在天际,压得人难以呼吸。
郊区小路上,路两旁的灯忽明忽暗,眼看前方是更狭窄的路口,司机终于忍不住发问:“小伙子,是往这边开的吗?”
没有回应。
司机鼓着胆子,瞄向后视镜。
后排的年轻人带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色,但是能明显看出来人在微微发着抖。
“小伙子,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啊,你确定要继续往前开吗?”
辛远死死掐着手掌心,努力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我确定,继续开。”
愈来愈窄的小道仿佛和噩梦重合,颠簸中,他好像看见窗外跟着两个人,不断拍着窗户,说救救她们。
“东汶村37号,你看看是不是这啊?”
司机停在荒无人烟的路口,心理直发怂。要不是这怪人上来直接扫了1000块,他死也不会来这鬼地方。
辛远努力聚起视线,就在这时,路边的小巷口中,忽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呼救。
那声音就像一记银针,将他从幻境中猛地刺醒。
辛远忍着眩晕,跌跌撞撞地冲进巷口。
然而没跑几步,肩头忽然一沉,被人从身后摁住。
“哟,没想到你来的还挺快?”
辛远脚步一滞,借着零星的月光,他看清狭窄的巷口里,正站着四个魁梧的男人。
而男人们的脚边,还跪着一对中年男女。
“小远,你快跑,不要管……”
女人疯狂地摇着头,话还没说完,又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你们放开她!”
辛远想冲过去,然而肩头被人死死摁住,根本无法动弹。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大明星?”
男人的手里拎着带刺的铁棍,绕到辛远面前,“那你一定很有钱吧。”
“他有钱,他有钱的!”
跪在地上的男人满脸是血,哀嚎着爬到辛远脚边,“辛远,求求你救救姨夫,姨夫实在没办法了,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我和你芬姨的命啊!”
辛远盯着领头的男人,“你们要多少?”
“小远,你不能再给他们了,周伟是永远不会改的,你不要再来管我……!”
芬姨后半句话没来说完,又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三百万。”
领头的男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打钱,我们立刻放人。”
“我可以给你们五百万。”
不远处,毫无预兆地响起另一道声音。
辛远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回头,竟然看见项逐峯出现在身后。
“……你?”辛远声音无意识地打着颤,“你怎么会来这?”
项逐峯并未回话,将辛远一把拉到身后,看着领头的男人,说:“但多出来的两百万,你们得辛苦一下,让周伟永远没办法再欠新的债。”
“你说什么!?”
周伟愣了两秒,他不认识项逐峯,只能指着辛远破口大骂,“辛远!你他妈就是个白眼狼!当年要不是有我们,你他妈早死了!你现在有本事了,还反过来找人害我!”
项逐峯置若罔闻,随手拿出一张银行卡,扔向地面,“这是定金。”
辛远还想说什么,但项逐峯已经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向外走。
周伟看出来项逐峯不是一般人,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他双眼一沉,紧接着猛地甩开身后的男人,正对着辛远冲去。
夜色中,没有看见周伟手里何时多出了一把刀,只有谢芬第一时间扑上去,死死抱住周伟的腿。
然而周伟已经彻底红了眼,竟然直接将刀锋一转,正对着谢芬砍下。
“——小心!”
辛远看着刀刃在空中挥出一条银线,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本能地挣脱项逐峯,飞扑回去。
时间像按下了百倍的慢放键,在刀刃即将落入皮肤的零点一秒前,辛远终于抱住谢芬,用后背生生挡下了这一刀。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漫长而模糊,辛远感觉好像有人一直在和他说话,但他却什么也听不清。
再睁眼时,周围已经是熟悉的消毒水味。
他迟滞地眨了眨眼,视线刚聚焦回来,便撞上一道冷冽的目光。
“……妈?”
辛远试着开口,然而嗓间犹如被刀刮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
“你还好意思叫我妈?”
何夜咬着牙,像是避着病房门外的人,压低声音,“你以为你现在本事大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是吗?”
何夜双眼通红,恨不得直接将辛远从病床上揪起,“你一声不坑的从剧组消失就算了,竟然还敢背着我去那种地方找谢芬!要不是小暖及时找项逐峯,一路调监控找到了你,你还要给我捅出多大的篓子!?”
辛远无形地苦笑一声。
他怎么永远都记不住教训呢。
片刻前,他还因为母亲会来而感到一丝欣喜,但原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母亲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他。
后背的伤口一阵阵刺痛,辛远强忍着,从嗓间挤出几个音节,“……芬姨她,还好吗?”
何夜冷笑一声,“她好得很,只可惜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任何见到她的机会。”
辛远毫不怀疑何夜的话,瞬间慌乱起来,“你凭什么这么做?”
“我凭什么?”何夜像是听到了偌大的笑话,笑了好一会后才反问,“是我该问你凭什么!?”
“我用尽多少力气,才把你从那烂泥一样的地方带出来,可你呢?你不仅一次又一次背着我去找她,还一直偷偷帮周伟那种赌鬼还债!你怎么就这么贱啊辛远?”
“因为没有她,我现在已经死了。”
辛远看着天花板,平静的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她连夜带我去医院,有人来家里闹事的时候,是她拼命护着我,就连我被人骂是杂种时,也是她替我去撑腰。可那些时候的你呢?你都在哪?在不同男人的床上过夜吗?”
何夜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片刻后才抓着辛远的领口,颤声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辛远连眸光都没有闪一下,只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份轻视让何夜彻底爆发,她歇斯底里地吼着:
“辛远!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就不用过这样的生活!我是下贱,我是不要脸,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我和不同的男人上床换回来的!!”
“你是为了你自己!”
辛远终于爆发,他从病床上挣扎起来,背后的伤口瞬间渗出血,可他像失去痛觉,撑直身体看着何夜:
“我每天带着面具,过着傀儡一样的生活,按照你和辛建业的设计,一步步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可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你问过我真的想要什么吗!?”
话说完的同时,何夜的巴掌也狠狠扇了过来。
辛远苍白的脸上瞬间浮出五条红印。
偌大的房间只有辛远强压的闷哼,好一会,何夜才重新开口。
“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为了我自己。”
她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慢,用只有辛远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很后悔当年没能说出真相吗?”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现在的一切,那你就去召开发布会好了,去告诉那些媒体们,你堂堂大明星,辛家的独子,其实只是个妓女生的野种,不仅如此,你的母亲还是个撞人逃逸,找人顶罪的凶手。”
“而你,就是那个替我做伪证的头号帮凶。”
辛远眨着空洞的眼睛,无意识落下两行眼泪。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做不到吗?”
何夜嗤笑两声,弯下腰,用指尖轻轻蹭去辛远的泪水,“既然你舍不得,也做不到,那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傀儡,永远闭紧你的嘴。”
辛远常在想,这个世界曾经对母亲有过太多不公平,所以她才会有这么多恨。
可如果母亲非要选一个最恨的人,一定是他。
因为有了他,母亲的人生才会被拖累成现在这样。
辛远喉间满是血腥味,他已经分不清那是何夜打破的伤口,还是体内被一遍遍绞碎的血肉。
走出病房前,何夜仰起头,擦干自己的眼泪,又变回外人眼中知性大方的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