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夜份外满意自己的安排,难得将语气放温柔,“我帮你租了间公寓,就在你学校附近,门禁卡和钥匙已经找人交给你辅导员了,记得去拿。”
辛远知道,从前他是个累赘,而现在,他又成了个点缀。
在何夜的规划里,他能进入好的大学,刷好的项目履历,而后顺利的保研,读博,留校,最终成为一件可以拿出去宣扬的工具,就是他唯一的价值。
转眼便是学期末,考试一结束,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回了家。
项逐峯到了研三,虽然没什么考试,但两篇论文都答辩在即,还要为春招做准备,两头忙起来,一直到正式放寒假,都只在微信上和辛远说过几次话。
“同学,今天宿舍楼就锁了,你东西再好好看看,忘带了就没法回来拿了。”
寝室里,项逐峯又最后检查了一遍,他其实没什么东西,无非是专业书和几件换洗衣服,一个行李包就装完了。
即将走出宿舍楼时,项逐峯忽然看见走廊外闪过一个身影。
“辛远?”
项逐峯很惊讶,“这都放假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里?”
辛远看见项逐峯,也有些意外。
他一直瞒着项逐峯留校做项目的事,眼下只能说,“王沐歌导演前段时间又给我发了些资料,我觉得学校里氛围更好一点,想看完再走的,你呢,你怎么也还没走?”
项逐峯拖到现在,是因为他本来也无家可回。
所有关闭宿舍的节假日对他而言都是个麻烦,能晚走一天,校外的房租费就能省一天。
宿舍楼门口有一节很长的楼梯,项逐峯走上前,帮辛远把行李箱拎下去,很随意地回:“我爸妈都不在了,老家也离得挺远,我平时放假就都在校外租房子,不回去住。”
行李箱落地,发出很轻的“砰”响,辛远的心也跟着沉闷了一瞬,他在台阶上停住脚步,过了会,才说:
“其实我也是。”
“嗯?”项逐峯脚步一顿。
“我也没有家可以回。”辛远说。
项逐峯慢慢转回身,抬起眼,在楼梯下抬眸望着他,眼里有尴尬,意外,甚至还染着几分同情。
片刻后,他问:“我租的房子环境不怎么好,但是多住一个人没问题,你要来和我一起吗?”
辛远点点头,紧紧藏起口袋中的公寓钥匙。
城际大巴穿过街道巷口,一路驶向繁华的背面。
目的地在一幢被红色砖房围起来的院子前,入口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窄门,进去后,里面立着三幢呈“回”字形展开的老楼,人站在其中,像被丢进斗兽场的困兽。
辛远跟着项逐峯走了好一会,在最边角的一幢门前停下。
“你先把行李给我,上楼的时候看着点脚下,别绊倒了。”
几十年前的房子还不流行分幢,一排七八户人家连在一起,每户的门窗都对着走廊外,稍微离得近一点,都能听见屋里的人在干什么。
项逐峯的房间在六楼,辛远一路走得份外小心,生怕碰掉谁家的东西。
大概是户型太拥挤,隐约中,辛远总觉得有道目光在盯着他,但向周围打量了好些次,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在看什么呢?”项逐峯回头招呼辛远,“就是这间,进来吧。”
屋子小的从门外就能看见全貌,一张低矮的木床是屋内最大的摆件,边上还有个掉了绿漆的桌子,看起来随时有散架的风险。厨房和厕所虽然都有,但也都只能容纳一个人。
辛远有很多问题想开口,最后挑了个最迫切的,“你这里,只有一张床……”
而且还很窄,项逐峯自己睡都大概率施展不开。
“没事,”项逐峯不以为然,从门口找到笤帚,利落地清扫起来,“我打地铺就行,床给你睡。”
辛远一瞬间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轻易跟着项逐峯来这里。
他并非嫌弃这种环境,只是想最起码有一点准备,而不是像眼下这般,给项逐峯本就不容易的生活再徒增一堆麻烦。
看出辛远的纠结,项逐峯故意开玩笑,“跟我这相比,是不是觉得之前那50块的宾馆还挺豪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项逐峯放下手里的东西,反过来安慰辛远,“你放心吧,这里房东人很好,回头我去找他借床新被褥就行,而且这还有烟囱口,晚上把煤球炉烧起来,睡哪都一样暖和。”
“呀,小项你来了呀?”
房东正巧上来送东西,看见项逐峯,热情地进来打招呼,“我就算着你这两天要来了,刚给你去腾了两个干净的纸箱子,正好留给你放书。”
说完打量着辛远,“这位是?”
“我学弟,今年跟我一起住这。”
“哦呦,那也是名牌大学生哦,”房东又上下看了辛远几眼,“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来找你补课的高中生,长得真秀净啊。”
话正好说到这,项逐峯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您之前说的高二数学重点,我都整理好了,让您小孙子好好看,有不懂的直接过来问我就行。”
“哎呦,这也太麻烦你了。”
“我这顺手的事,您不用客气,就是得麻烦您再借我两床厚点的被褥,我学弟晚上怕冷。”
房东一口应下,转头就连着被子一起,又送来一堆东西。
小屋很快被挤满,辛远蹲在地上,先帮项逐峯整理行李。
他的包里大半都是和论文相关的资料,辛远理着,忍不住翻开看了几眼。第一本是项逐峯经济法学的论文,《“对赌协议”法律效力问题分析与制度建构》。
辛远能看懂的部分不多,但也能感受到项逐峯的专业水平有多优异。
他又好奇的往下翻了几本,看到某一本的标题时,手忽而一顿,僵在了半空中。
——《以瀚海集团为锚点,论述国内企业管理模式与改革》,作者:项逐峯。
瀚海集团?
项逐峯?
辛远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看见辛远脸色不对,项逐峯蹲下身,“哪不舒服吗?”
“没事,”辛远回过神,立刻摇摇头,“我就是蹲久了,腿有点麻……”
项逐峯把辛远扶到床上,见辛远还在盯着论文,问:“你听说过瀚海集团?”
“没……”辛远尽可能地保持自然,移开视线,“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想写这家公司。”
“我最初选题的时候,也很纠结,但是在我关注过的众多公司里,瀚海集团的发展史最有意思。他们创始人早年靠建材起家,一步步成为房地产龙头,近几年又开始跨界文娱产业,我觉得切入点更多元,所以就选了这家公司。”
“那还顺利吗?”辛远试探。
“顺利的超乎意外。”
项逐峯一挑眉,“我一开始也没想到,我们导师竟然认识瀚海集团的董事,他觉得我写的不错,还把我的论文拿给他们创始人看了。”
辛远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甚至不敢再多问一句然后呢。
项逐峯显而易见的开心,“我导师说,他们创始人也觉得很不错,正好他们刚在杉城建立分公司,很缺人手,让我这段时间准备一下面试,如果通过了,年后就可以直接去实习。”
辛远知道自己该说恭喜,可话到嘴边,却迟迟发不出任何声音。
凭借项逐峯的能力,一定能进入瀚海集团,说不定很快就会被辛建业赏识,重用。
虽然他很少出现在辛建业身边,但世界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名义上,他就是辛建业的儿子,万一哪天项逐峯撞破了他的身份,会怎么去想他呢。
装穷?虚伪?满嘴谎言?
项逐峯一定不会理解,为什么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家世,却要装出一无所有的样子,一直在他身边演戏。
“不给我加油打气一下吗?你可是我唯一分享这个消息的人。”项逐峯期待地看着他。
沉默的几秒钟内,辛远第一次震惊于自己的卑劣。
他竟然会因为希望能永远和项逐峯保持现在的关系,而祈祷项逐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你一定可以的,”辛远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相信你。”
我希望你成功。
希望你过得越来越好。
也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真相,可以少怪我一点。
项逐峯收拾完常用的东西,跟辛远交代了几句,便又出了门。
为了瀚海集团的面试,项逐峯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的第一意向是法务部,但瀚海法务部门的流程很严苛,通过初试后,还有笔试和实战演练,很考验求职者的综合能力。
所以即便有导师的推荐,项逐峯还是约了在瀚海工作过的学长。
这位学长在校时和项逐峯关系变不错,后来成了瀚海董事长的私人助理,知道项逐峯想求职,也很乐于帮忙。
项逐峯出门没多久,辛远也去了附近的超市,打算买点东西清理屋子。
拿出手机结账时,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您尾号0461的储存卡18日增加人民币100000.00元(转入),交易后可用余额806537.90元,付款方:何叶。”
信息一闪而过,紧跟着又弹出何夜的微信:
“前段时间你在学校表现不错,教授夸你很有潜力,你父亲很高兴,让你继续努力。”
“辛远,把握好这个机会,如果能顺利保研,我会直接把你现在住的公寓奖励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辛远在心中失笑。
从上大学开始,无论是辛家还是何叶,辛远都尽可能地不花他们的钱。
平时兼职赚的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他自己生存。
而何叶却只会用这种自以为是的奖励,当成给他的爱和补偿。
辛远不愿再想这些事,拎着两大包塑料袋快步走回家。
他尽量避着楼梯口的杂货,然而经过拐角时,还是不小心蹭掉了什么东西。
一个暖水瓶顺着滚到了脚边。
辛远忙放下东西,弯腰去捡。然而指尖刚碰到瓶身,身后忽然探出另一双手,紧紧摁在他的手上。
辛远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手。
“你好,这是我的瓶子。”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他拿起瓶子晃了晃,里面传来内胆清脆的碰撞声。
辛远份外尴尬,“不好意思,好像是我不小心给您碰坏了,要不然我再下楼给您买一个新的吧。”
“没关系,我家还有能用的。”男人并无怒意,看见地上有两大包东西,主动问,“你住这么高,需要我帮你提上去吗?”
“谢谢您,不用了。”
男人面色温和,眼神也很真诚,但辛远就是莫名觉得不舒服,连忙拎起东西,加快脚步走上楼。
辛远用了大半个下午,才把房间彻头彻尾地打扫干净。
他把清理出的几包垃圾提到门外,正要关门,房东的声音从楼下飘了上来。
“你不知道,那小孩是真不容易啊,你没见他几年前刚来的时候,大冬天晒出来的棉服都是破掉的啦,我看他一个人可怜,大年夜去给他送点东西吃,结果看他就端着碗白面,上面戳了点辣椒油,连根菜都没有。”
……这是,在说项逐峯?
辛远关门的手不由地顿住,透过门缝继续听着。
“这么好的一大小伙子,家里就没一个人管的?”楼下又响起另外一人的声音。
“这个他没跟我细说过,就说家里父母走的早,只有个远方表姑,那不用想都知道那家人肯定对他不好啊,不然也不会每年都一个人待在我们这里。”
另一人啧啧嘴,“现在这么优秀了,日子都过得这么紧紧巴巴的,你说再小一点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就是说嘛,”房东愤愤不平,“要我说那家人也是个傻的,这孩子看着就有出息,稍微对他好一点,还怕他以后不回来报恩吗。”
一直到到晚上,辛远脑海中都在反复回荡着那些话。
搪瓷盆里的水冷的刺骨,辛远十指已经冻到红肿,却像感受不到一般,一遍遍搓洗着衣服。
从前辛远一直觉得,只要自己不在乎,不管辛建业有多少钱财权利,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事实上,无论他的意愿如何,这些年拥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他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利益既得者,特权享受者。
一想到项逐峯用尽全力去追求的东西,他却如此轻飘飘的,毫不费力地享有,辛远对自己的嫌恶便更多一分。
辛远掀掉盆中的水,下水管堵塞的厉害,一盆水流了半天,还在“咕嘟嘟”冒着泡。
项逐峯在门外便听到水声,又看见门口的几大包垃圾,猜到辛远肯定又忙活了一天。
打开门,却直接愣在了原地。
屋子干净的像凭空换了一间,从灯泡到床单都是崭新的,床头摆着新毛巾,墙上挂着新衣架,就连地面也铺上了毛茸茸的毯子,还有两双棉拖鞋摆在床边。
“——你回来啦?”
听见动静,辛远立刻从厕所间里探出头,期待的眼神像已经等了他很久。
项逐峯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听见“你回来啦”这几个字是什么时候,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有人关心,也还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你还没吃饭吧?”
辛远手中还拿着件刚洗好的衣服,转身挂到墙上,将手擦了擦,“我怕你回来的太晚,饭菜都放在锅里没动,还热着呢,我去给你端过来。”
屋子里飘着浓郁的菜香,辛远正要去厨房,被项逐峯从身后拉住。
“嗯?你已经吃过了吗?”辛远转过身。
项逐峯没回话,只是看着辛远,看到辛远无措到有些想垂下头,才问:“累不累?”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但辛远还是摇摇头,“不累的。”
辛远以为项逐峯还要说什么,没想到项逐峯还是一直看着他,几秒后,突然抬起手,用食指刮向他的鼻尖。
“怎么了?”
辛远下意识一缩,快速眨闪着眼睛,“……我,我真的不累的。”
“别躲。”项逐峯钳住他的手腕,“鼻子上都是灰。”
项逐峯越靠越近,辛远甚至能感觉项逐峯身上未散尽的凉气,他本能地闭起眼,却觉得这样更加奇怪,又大大地睁开,看着项逐峯几乎贴在眼前的脸。
“脸上也有,”项逐峯用指腹轻轻蹭着他的脸,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蹭得到处都是,像只小花猫一样。”
辛远还在原地怔楞着,项逐峯已经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转身去厨房端菜。
屋子里没有饭桌,项逐峯扯过来个矮板凳当桌子,让辛远坐在床边,自己顺势蹲在地上。
辛远做得都是家常菜,为了照顾项逐峯的口味,都多放了些辣椒。
“还好是王沐歌导演先遇见你。”项逐峯每道菜都认真品尝过后,真切地感慨道。
“啊……?”辛远还沉浸在项逐峯突然靠近的场景中,一时不明所以。
“要是哪个饭店老板遇见你,一定把你绑过去当厨师。”
辛远耳尖泛起红,又想起房东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开口:“那今年的年夜饭,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那我真是第一次这么期待过年。”
项逐峯吃得两眼冒光,起先还一筷子一筷子地夹,但很快就去厨房找了个勺,直接挖菜盖在饭上,一口接着一口没停过。
吃到第二碗米饭时,项逐峯才算抽空抬了个头,辛远正看着他轻笑,露出几颗很好看的小白牙。
“你吃慢一点,不够吃我再去给你做。”
项逐峯的筷子顿了一顿,胸口那股涩意又涌了上来。
——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他刚到表姑家没多久,表弟不小心摔碎了表姑的玉手镯,却嫁祸给他,于是他被顺理成章地赶出那个家,搬进楼顶违建的小阁楼里。
说是阁楼,其实就是几块砖墙搭的小间,在他搬上来之前一直用来堆废品。
阁楼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头两年项逐峯只是站不直身,后来连睡觉都伸不开腿。
他知道那家人并不欢迎他,所以从来不上桌吃饭,只要不上学的时候,都会提前做好饭菜,然后躲进厨房里,等那家人吃完了,他再快速地扒拉几口剩菜剩饭,把碗筷收拾完,卫生打扫好,再躲回自己的小屋子里。
长身体的那几年,项逐峯没有吃过一顿正儿八经的饭,到他初中时,有一户人家为了家里的小孙女上学,举家搬到了表姑家对门。
邻居家有个很慈祥的奶奶,认识邻居奶奶后,项逐峯才终于不用穿表弟穿烂的旧衣服,有了第一床干净暖和的被褥,还有了一个从不嫌弃他屋子破,每天缠着他讲故事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