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念身形并不高大,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留着短短一把胡须。与其说是一方武林名门的掌门,不如说更像一个赋闲在家的县令。但只要触及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双深陷于皱纹包围中的眼睛精光沛然,显然内力修为非同一般。
听到问候,他没有立刻回应,相反,目光阴沉的打量着他们二人。
对此谢白城基本已经习惯了。要打量便打量吧,反正自幼因为容貌出众,他早已习惯被人瞩目。于是便好整以暇的立在当地,面带微笑,对别人都不请他坐下,也完全不以为意。
但他如此淡然处之,似乎令围观者很是不满,投过来的目光转瞬间又冷了几分。
一片肃杀中,陈宗念终于开了口:“谢公子,不知你前来所为何事?”
谢白城不慌不忙道:“晚辈有些事想见一见溪云,但看贵门今日似乎有要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和气的一笑,“不知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陈宗念审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沉声道:“不错,今日我门中确有一件大事发生。谢公子你知不知道?”
谢白城露出一缕困惑的神情,回望着陈宗念:“晚辈不知。”停了停又道,“晚辈应当知道么?”
陈宗念捻了一下胡须,再把手放回膝上,坐直身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谢公子,究竟是你要找阿云,还是谭庄主要找阿云?”
谢白城悚然一惊。
他不是因为陈家知道谭玄也在宣安而吃惊,宣安就是百川剑门的地盘,倘若谭玄来了他们完全不知,反倒有些奇了。
他惊讶的是,陈宗念会毫不顾忌情面的直接问找陈溪云是不是谭玄的意思。
百川剑门这些年发展如日中天,对屿湖山庄有许多不服之处。就比如陈宗念的六十大寿,就不曾给屿湖山庄发出请帖,自然,屿湖山庄也不曾派人来拜贺。双方明里暗里的相互较劲远不止这一次。
他之所以决定掺和进这件事里,就是希望看在他的一点情面上,双方不要直接接触,由他做个中间人,先初步了解了解情况。毕竟从骨子里说,他不太相信陈溪云会做出杀害不会武功的妇女与幼童的事,他再怎样狷狂,终归是名门正派的出身,不至于那么残忍无道。
倘若让谭玄直接和百川剑门碰面,当面提出对陈溪云的怀疑,他真担心双方会当场翻脸动起手来。
但从现在的事态发展看来,他是不是有点高估了自己的这份薄面。
还是说,百川剑门中发生了什么足以跟寒铁剑派谢家翻脸的大事?
思虑至此,他反倒又镇定下来,对方有心责难,除了接招他还能做什么?于是便重新挂上淡然笑意,问道:“陈庄主何出此言呢?”
陈宗念还未答话,一旁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昨日下午谢公子、谭庄主并这位程二少爷,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女到了宣安,宿在悦丰客栈,是也不是?”
谢白城移目看向他,认得此人乃是陈宗念的师弟,无量剑史宜,便对他也微微一笑:“以前听闻宣安城内一草一木都瞒不过百川剑门,今日才知道果然是真的。”
史宜茁壮的眉毛在饱满的脸上得意地一跳,还欲张口,却被陈宗念抬手阻止了:“谢公子言重了,只是有门下弟子恰好瞧见罢了。”顿了顿又道,“所以果然是谭庄主要找阿云?不知是有何事。”
谢白城道:“我也不能瞒您老人家,溪云与屿湖山庄正在查的一桩案子有点关联,所以想找他问上几句话。”
陈宗念却忽然冷笑起来:“屿湖山庄果然还要动到阿云头上?”他双目精光暴涨,狠狠盯着谢白城,咬牙道,“昨夜我弟弟陈寄余死于非命,致命的是背后一道贯穿胸膛的刀伤。经过勘验,乃是左手持刀刺入,而且应是一把刀刃又窄又薄的刀,跟谭庄主的名刀朔夜可是一模一样啊!”
陈寄余死了,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陈宗念这一辈,陈家本族有兄弟三人,陈寄余行末,但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在十二年前正道合攻离火教的那场大战中,他一人力敌魔教两大长老,从而名满江湖。此人醉心武学,一生未婚娶,性格孤僻傲慢,离火教一役后,更是干脆离群索居,也不收亲传弟子,只一个人沉迷习武,据说立志要创出一套惊世骇俗的剑法来。
百川剑门中,奉他为名宿,很是敬重,给他在主峰之外的灵翠峰上单独修建了一座精舍,每日派弟子侍奉。
而这人还有一大特点就是狂傲不羁,曾经好几次大放厥词,对屿湖山庄很是不忿。他作为长辈,虽不收亲传弟子,但也经常指点门中杰出的新秀。陈溪云这个侄子就很得他欣赏,在对屿湖山庄的不以为然上,叔侄二人更是如出一辙。
这个陈寄余怎么好好的会突然死了?还是被杀?伤口是左手刀刺入造成?行凶之刃与谭玄的佩刀朔夜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他敛去笑容,直视着陈宗念,冷然道:“陈掌门,您此话何意?”
陈宗念盯着他没有开口,史宜向前挪动半步,接过话头,:“谢公子,我们还想问问你呢,这事你怎么看?”
谢白城沉声道:“贵门莫不是怀疑谭庄主趁夜而来,对陈寄余老前辈下了毒手?”
史宜一脸嘲讽的冷笑,看着他道:“要不然呢?你觉得我师兄身上的伤该怎么解释?”
谢白城冷冷的斜睨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揶揄的弧度:“贵门难道只凭一个伤口就要断案吗?陈寄余前辈武功高强,就算是谭玄做的,难道他就能全身而退?我今早见到他,可没发现他有受伤的迹象。更不必说,他与我们一道昨日下午才到宣安,晚上就一道歇在客栈,哪来的时间上岚霞山来?”
“谢公子这般笃定,难道昨夜是与谭庄主同榻而眠?就有把握说谭庄主一夜没离开客栈?”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他左后方不怀好意的响起。
“还是说,谢公子今早亲自为谭庄主穿衣系带,才笃定谭庄主贵体无恙?”又一个声音在他右后方响起,与之前声音相和。
程俊逸在一旁一直不敢吭声,他完全没料到此番上岚霞山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此刻突然听到这些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语,不禁猛地血往上涌,倏的一下回身,去找说这些话的人。
谢白城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喘着粗气扭头去看白城,却见他只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神情却并不慌乱,更不动怒,只凛然地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见惯了平时谢白城温文随和的样子,总觉得他像春天的杨柳,在春风里悄然裁出柔韧清新的神采,却没料到他竟也会有这如傲雪松柏般的风姿。
程俊逸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握紧的拳头悄然松开,轻轻回握了一下谢白城的手以示他明白了,不会冲动。
左边座位靠后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却撇嘴冷笑道:“我还想呢,程家二少爷好端端的怎么也搅和进屿湖山庄的事里,到底是谢公子太风流俊赏了。”
程俊逸对她翻个白眼,以示不屑理会。他已打定主意,今日这番危局,首先他一定要听白城安排,绝不给他添乱。其次就是倘若有变,他拼死也要护得白城周全。
“这么说来,百川剑门上下是一定要把此事栽在谭玄身上了?”谢白城重新看回陈宗念。
陈宗念则又恢复了深沉克制的样子,微捻髯须,慢慢道:“谢公子,你当真能笃定谭庄主昨夜一直在客栈歇息吗?你昨晚最后一次见到他,和今早第一次看见他,分别是什么时辰?”
谢白城正欲回答,可在张开嘴的一瞬间,他脑海中蓦的浮现出今日一早谭玄的晚起,神色的困顿。
他突然语塞了一下。
这一瞬的停顿立刻被人捕捉到了。右边靠前的一个三十七八岁、面容瘦削阴鸷的华服男子开口道:“谢公子,寒铁剑派与我百川剑门既是姻亲,又同在东南武林,正可谓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谢公子三思啊。”
谢白城认得他,这人是百川五剑之一的紫金剑丁昉,算是他姐夫陈江意的师兄。
他停了一停,用力按捺下心中那一瞬的动摇。谭玄的为人,他很了解。他绝不是一个因为别人对屿湖山庄大放厥词就会半夜去诛锄异己的人。就算退一万步,此事真是他所为,他又怎么可能再杀了百川剑门名宿之一后,还让自己和程俊逸上山?
思及此,他目光坦然的望向陈宗念:“陈掌门,丁师兄,倘若此事真的是谭玄所为,他怎会还留在宣安?再者说,他若是和陈寄余前辈动手,三更半夜,难道能没有旁的人发觉?”
“寄余性子孤僻,不喜旁人打扰。白天有弟子前去侍奉,晚间只有一人轮值照料。而夜晚轮值的那名弟子却中了无梦香,什么也不知道。”陈宗念回应着他的质疑,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谭庄主如何还留在我宣安……”他没有说完,便沉吟不语。
一旁的史宜却接上:“师兄是宽厚人,不愿背后论人短长,我是不在乎的,谭玄狂傲跋扈谁人不知,他把哪个江湖门派放在眼里?我看他这番举动就是要骑在我百川剑门的头上!他背倚朝廷,以为不管做什么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师弟!休得妄言!”陈宗念猛的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你恁般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如小孩子般胡言乱语!”
史宜听话的闭上了嘴,神色间却还甚为气恼。
谢白城对他们这红脸白脸的把戏没有兴趣,只盯着陈宗念道:“既没有人证,又如何能认定是谭玄做的?江湖中左手用刀之人虽然少,却也并非只他一人。”
他这话出口,周围静了一静,旋即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克制着的轻笑,仿佛他说了什么荒唐之言。
“的确,不止他一人左手使刀,”陈宗念点点头,“但其中能有实力潜入我门中,并……杀害寄余的,除了他就是凤羽公子乔青望了。”
一旁刚刚好容易闭嘴的史宜胖子又跳出来,一脸讥诮:“谢公子,你总不至于说出这是凤羽公子干的这种话吧!”
乔青望乃是武林盟主摩云金鹏乔古道的长子,跟谭玄差不多年纪,也是练的左手刀。乔古道武功高强,为人正直,在江湖中名望极高。十二年前征讨离火教就是他为首发起,之后声名更是如日中天。作为他的长子,乔青望也被视为其父的接班人,隐然便是武林正道年轻一辈的领袖人物。
但谢白城知道的是,从十几岁起,乔青望三次和谭玄比刀,都输了。
最后一次大概是在谭玄二十四岁的时候,之后没听说他们还有什么交集。
不过的确,怀疑乔青望,便如同怀疑乔古道,怀疑武林盟主,怀疑所有武林正道世家,是让人觉得荒谬绝伦的事情。
可是就这样便认定是谭玄做的,难道就不荒谬么?
谢白城冷冷地看着史宜,史宜有些无趣的哼了一声,退回去坐下。
就在此时,正堂门外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女子,跨过门槛稍一定睛,就直奔谢白城而去。
“白城!”那女子一把拉住谢白城的手臂,关切而急迫的上下打量着他,似乎生怕他少了一根毫毛。
谢白城垂下目光,落在那女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轻柔地一笑,叫道:“三姐。”
来的人正是寒铁剑派谢掌门的三女儿,谢华城。
谢华城上下打量着弟弟,门外又匆匆跟进来一个男子,一身青衣,容貌俊雅,却是满脸无奈又担忧的神色,进门后有些狼狈的向上首正座看了一眼,又匆匆走到华城身边,正是谢华城的丈夫,陈宗念的次子陈江意。
谢华城确认了弟弟安然无恙后,蓦的转身看向陈宗念,大声道:“父亲,这件事说到底与白城有什么相干呢?你们若疑心是谭玄做的,那就该去找他才是!拿住白城倒像审犯人似的,算怎么回事!”
陈宗念沉着脸没说话。紫金剑丁昉道:“弟妹,你这话便说岔了,首先,我们可没有拿住谢公子,更没有像审犯人,是谢公子自己上门来,我们就势问几句话而已。其次,”他摸了摸唇上髭须,目光阴冷的从谢白城面上掠过,“有些情况你们还不了解。今日是我最早赶到的灵翠峰,师叔的精舍中打斗痕迹并无多少,反倒有碎在地上的茶壶并两个茶杯。师叔与谭庄主并不亲睦,想来没有夜半烹茶待客的道理,那么所招待之人应是师叔熟悉之人吧。”
谢白城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百川剑门上下对这般他冰冷刻薄,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是谭玄的扈从帮凶啊。
按照他们的推测,应当是自己出面,假装有要紧事深夜拜访陈寄余,看在亲戚情面上,陈寄余总要稍作招待,然后在他与陈寄余攀谈分散他注意力之时,谭玄暗中偷袭,施以杀手。到了今日,自己再为虎作伥,上岚霞山来装模作样。
除了他确实没干过之外,似乎还挺合情理的。
第15章
谢华城挺身挡在他身前,对着丁昉道:“丁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弟弟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系!”
史宜插话道:“二少夫人,你莫要激动。丁师侄也只是叙说他所见实情。谢家人的人品自然是靠得住的,二少夫人就是女中豪杰嘛。但老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他故意不说完,只拖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江意媳妇,不是老身说你,你该多仔细自己身子,”一个中年妇人忽然插话,她是陈宗念的师妹,邬兰燕,“掌门体恤,怕你们伤神费心的,特意没有告诉。你却还硬要寻来,动了胎气可如何了得。”
谢华城连看都懒得看她,只随口道:“不劳邬师姑操心!”旋即转身对着一直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陈江意道,“陈江意,你不会说话了?”
陈江意赶紧抬头,看着他爹又不知该说什么,挣扎半晌只是叹息一声又低下头去。
谢白城却不再管他们,轻轻拉了拉华城的手,小声问她:“你又有身孕了?”
谢华城不耐烦的翻他一眼:“没事,不用你操心。”还是定定的把他翼护在自己身后。
谢白城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华城明明比他矮了半头还多,却好像挺身而出就能帮他挡去一切凶险责难似的。
其实他们俩从小关系并不好,他们年纪相近,他作为弟弟偏又生的比做姐姐的还要好,华城没事就爱寻他的碴,他当然也要反击,两人就一路鸡飞狗跳的长大,为此没少挨父母的责骂。可到了现在,华城却选择不顾一切的就要护着他。
他心里又是觉得暖融融的,又是有些难过。百川剑门的人如此傲慢,真不知华城这些年来受了多少委屈。
当下牢牢地携了华城的手,抬头看着陈宗念,朗声道:“陈掌门,我只能说,你们疑心之事,我绝没有做过。你们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不可能就这么靠揣测定罪名。陈寄余前辈的事,我深感遗憾,但当务之急,恐怕还是应当报知官府,由官府来查办的好。”
邬兰燕冷笑一声道:“官府?谭庄主不就是官家的?官家查官家么?”
“师妹!”陈宗念喝了一声,止住邬兰燕的话头,转而对着谢白城道,“谢公子,不是老夫不相信你,你说的话也不错。但我们毕竟是江湖中人,有自己的规矩。就算要报官,也总要先跟谭庄主当面一叙为是。”
“的确!谭玄自己怎么不来?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到前头?”谢华城突然又跟她公爹同仇敌忾了,扭头盯着白城,“有什么让他自己来对质说清楚呗!”
谢白城心中不由苦笑,华城总不能以为把谭玄叫来,自己就能摘干净了?疑心这种东西不起便罢,一但起了,就没有轻易消失的道理。
但今日之事,恐怕谭玄不亲自到场是无法了结的。就算此刻他不上岚霞山来,百川剑门也肯定要去找他。
想到这里,谢白城对着百川剑门众人道:“好,既然诸位心存疑虑,那我这就去把谭玄叫来,当面跟诸位说个清楚。”
说完他就转身欲走,陈宗念却突然出声叫住他。
白城不解回头,陈宗念面沉似水,缓缓道:“还是劳驾那位程二少爷跑一趟吧,谢公子就在此处略做休息,与华城也许久未见,不若话话家常也好。”
这是要扣他做人质?
百川剑门是担心他趁机下山,和谭玄一道逃之夭夭?
谢白城不由失笑,转头去看程俊逸,年轻的程二少爷一脸紧张的望着他。难为他了,只不过是少年人好奇心起,想跟着长长见识,怎知会牵涉进这样一桩离奇之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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