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又笃笃笃响了三声,傅莲时说:“请进。”
进来的果然又是服务员。见他一道菜没有动过,服务员道:“我们的招牌菜,凉了就不好吃啦!”
傅莲时点点头说:“没关系。”
服务员端着个饼干盒子,摆到桌面上来。傅莲时心想,康乐这样的大餐厅,怎么拿饼干做甜点?凑近了一看,还是个脱皮生锈的饼干盒子。服务员道:“这是飞先生留给您的。”
傅莲时又点点头。直到服务员退出去,他才反应过来,这盒子就是飞蛾送给他的礼物。
盒子非常大,两拃长宽,拿起来沉甸甸的。上下铁皮凹进去,咔哒作响,旧铁皮的通病,但是里外都擦得锃亮,滑溜溜的没有一丝灰尘。
傅莲时掐进盖子缝隙里,一使劲。盒盖背后贴着一张纸片,写道:送给傅莲时。
他立刻知道了,飞蛾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这盒子是一早转交饭店的。
否则要是临时有事,飞蛾宁愿送个盒子过来,也不肯上楼见他一面么?他又不会缠着飞蛾不放。
傅莲时鼻子一酸,五个字变得朦胧。他走到窗户旁边,推开一条小缝,不住地擦眼泪。夜风吹得脸上一片冰凉。
贺雪朝见蚂蚁和高云见尺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什么轮到他就不一样了?
本来他不爱哭的,尤其不因为委屈而哭。比如上学挨批评,打架受伤,家里没有人。只要忍受,涂红药水,过好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无所谓。世界给他出了题目,他再不擅长做题,总能够慢慢找到解法。但为什么兜来转去,他永远是如此地寂寞?
门开了。傅莲时大惊,见是那个服务员,他又飞快地转回去。
服务员是进来送菜的,忘记敲门,更没料到他在哭,赶紧问:“您需要帮忙吗?”
傅莲时被她揭穿,叫道:“别管我!”
那服务员说:“盒子应该早送上来的,今天忙忘记了,耽误您时间。”把一碟子红果羹放在桌上,当作赔礼。傅莲时擦干净脸,尽力不动声色,坐回位置。
盒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粗略一翻,几乎全部是本子。有新有旧,牛皮纸封面的,皮面的,铁丝订的,线订的。傅莲时挑了一本最旧的,从头翻起。
这是飞蛾学贝斯的笔记。飞蛾是个挺认真严谨的人,笔记写双面,密密麻麻,还抄了一些练习曲的曲谱。第一页写,贝斯的轮指技法,双轮指,三轮指,写弹琴永远要记住靠弦,后面跟两个感叹号,很好玩。往后是别的技巧,slap,点弦,练得越来越好了。
除了演奏的笔记,还有飞蛾学作曲的心得。从书上抄下来,各式各样的乐理知识,调式分析。傅莲时翻回扉页一看,一九八二年的本子。大约是十五六岁的飞蛾写的,比自己还小一点儿。
别的笔记,有些是昆虫乐队的演出记录,有些则是价目表。排练室多少钱租一天,某地址某店,印海报和门票,每十张多少钱。更有甚者,某地址某乐器行,老板是奸商,谁都不要去。可见飞蛾也是个很爱操心的人。
盒子里最多是英语作业本,因为英语本四根线,刚好用来写四线谱,底下空白还可以填歌词。飞蛾的少年时期,过往一切,一笔一画,涂改和犹豫,突然展开给他看了。傅莲时越看,却越感到一种无名的忧愁。
他忍不住又哭了一会儿,抬头再看挂钟,已经九点,马上到打烊时间。饭菜凉得不能再凉,荤油都结块了,白花花铺了一层。傅莲时很不好意思,叫来服务员打包。筷子一划,摆盘毁尽。
傅莲时提着一大堆剩菜,肚子饿得要命,摇摇晃晃下楼。大堂基本上清空了,两个服务员在擦桌子,拣杯盘。
今天脸已经丢干净,他也不在意别人目光了,装作若无其事,走下楼梯。天黑如墨,好在公交车开到十一点,还能赶得上。
傅莲时灰心丧气,不抱希望地往边上一看。曲君竟然等在门口。他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一开始曲君说:“舍得下来啦?”见他擦眼睛,声音都尖了,说道:“谁欺负你?”
傅莲时勉强笑道:“没事。”
曲君默默站在旁边,抓着傅莲时肩膀,很紧张似的。傅莲时吸吸鼻子说:“曲君哥,飞蛾没来。”
曲君当然知道飞蛾没来。飞蛾在楼底下,围着路灯转了两个多小时,冷得直打喷嚏。
而傅莲时心想,飞蛾是曲君喊来的。怕曲君自责,他把饼干盒子拿给曲君看,又说:“不过飞蛾送给我这个。”
曲君问:“这是什么?你看了么?”
傅莲时说:“这是他的笔记,手稿之类的。”想了想,还是说道:“曲君哥,我以后不喜欢飞蛾了。”
站在灯牌下,傅莲时头发凌乱,嘴唇上那点血色,早不知道擦去哪里了。眼眶泛红,脸颊上还有两道泪痕。曲君无措道:“我、我以为你会高兴。”
“高兴什么?”傅莲时说,“高兴他放我鸽子。”
曲君小心指了指饼干盒:“这个比蚂蚁他们送的好吧。”
傅莲时“嗯”一声,坚持说:“我就是没那么喜欢他了。我也不知道。他可能是个好人吧,但不是对我好。”
从前傅莲时总在他面前说,飞蛾多么好,自己爱飞蛾,曲君每次都听得羞愧交加,想把傅莲时的嘴缝上。结果真到说飞蛾坏话的时候,他又不高兴。
归根结底,甚至他本人都沉浸在故事当中,不知不觉,将那个幻想的飞蛾作为过去了。
上一句话可能说得太重,傅莲时笑笑说:“也不是对我不好,飞蛾还请我吃很贵的菜,送我笔记。已经很好了。”
傅莲时将提着的盒饭塞给曲君,说道:“曲君哥,这些给你。”
曲君是常客,熟悉康乐菜色份量。上手一掂量,他就知道傅莲时没动筷子,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傅莲时一路往北走,他就在后面跟着。
不管在昆虫乐队,在艺术村,他向来是擅长哄人开心,周到细致的,是长袖善舞的曲君哥。
这还是第一次弄巧成拙,把别人哄哭了。
走到坝河桥上,傅莲时终于停下来,趴在栏杆上不语。沿岸灯光映在河里,零星珍珠,向东向西延伸……消失……
曲君绞尽脑汁说:“你别难过了,往后我找飞蛾聊,一定要他来见你。”
傅莲时摇头道:“算了。”
曲君解释:“他肯定也不是不想见你,他是心里过不去,谁都不见。”
傅莲时闷闷说:“那你转告他,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组新的乐队演出,我会去看的。”
曲君一阵泄气,问:“饿不饿?”把盒饭拿出来打开。桃花泛,也就是炸虾肉,已经闷得有点儿回油了。他拈了一片,送到傅莲时嘴边。
傅莲时叼起来吃了,突然笑道:“曲君哥,还是你更好。”
“真的?”曲君问。
傅莲时耳朵一热,说:“比飞蛾好。”曲君说:“这顿是飞蛾请的。”
“他请的也一样。”傅莲时说。
曲君自吃一片。现在是冬天,菠萝丁没有放,只放了胡萝卜,混着河边水腥的气息,越嚼越觉得滋味不如过去了。
他头发被夜风吹得乱飞,心里也纷纷乱乱地难受。傅莲时倒是不难过了,问道:“曲君哥,你冷不冷?”
一根冰凉的手指伸进曲君袖口,微微一量,又说:“唉呀,你穿得比我少。”走到风口挡着。
曲君怅然道:“傅莲时。”傅莲时应一声,问:“回家吗?”
曲君道:“你想不想知道,昆虫乐队是怎么解散的?”
【作者有话说】
(要是上章小莲要曲君陪他,说不定曲君就招了(ω)
第37章 剑胆琴心(上)
一九九零年,经纪公司“商骏文化”,向写出了《顺流而下》的昆虫乐队递出橄榄枝。
虽然不如签滚石唱片来得风光,但商骏文化在国内也算大公司,有自己的发行部门,主做流行音乐。
星探说:“除了签约费用,往后发行专辑,巡回演出,每个人都能拿分成。”
试想做明星,音像店摆满昆虫的磁带,他们坐在列车上,唱歌弹琴,打牌喝酒,环游中国。想到这些,大家又有些醺醺然。
“除了崔健出过专辑,还有谁出了?”飞蛾泼冷水道,“等专辑做出来卖掉,要多少年呢?”
“别这么悲观嘛。”蚂蚁说。
星探知道游说已经奏效,趁机添柴说:“既然现在有空,不如来我们公司参观吧。”
大家一齐看向飞蛾。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休假,挺闲的,唯独飞蛾父亲生病,经常忙着回家照顾。卫真劝说:“曲君哥,钱是挣出来的。”
飞蛾答应道:“好吧。”一行人坐上汽车,开到公司门前。星探进去通报一声,把他们几人留在车上。
暮春初夏,白天气温很高,车里更是闷热难当。卫真比较急性子,一直盯着那栋独门独院的小楼,出了满头大汗。飞蛾瞧他一眼,摇下车窗说:“真稀奇,卫真害怕了。”
卫真道:“少来,我是热的。”飞蛾道:“反正只是参观,谈不拢就算了。”卫真冷笑道:“要是谈不拢,我们就去签滚石。”
没等太长时间,公司商强商老板亲自迎接他们。穿一件西装外套,前襟敞开,里面是件没有廓形的T恤衫,典型土老板打扮。汽车像大甲虫一样,朝两边张开翅膀。商老板挨个和他们握手,说:“久仰久仰,昆虫乐队,今天大驾光临了!”还能叫出每个人名字。
没想到能得到这么盛情的接待。互相恭维了一番,商老板沿途一路地介绍:这是服装仓库,这是化妆间,这是排练室。排练室新修好,还没有人用过。昆虫一旦签约,就能独享。
卫真和尺蠖在前面搭话,蚂蚁走过来,拉了一下飞蛾衣袖,让他走慢一点。两人落到最后,蚂蚁问:“你觉得这公司怎样?”
飞蛾反问:“你要说什么?”
蚂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讪讪一笑说:“曲君哥,你最近挺缺钱吧。”
还是没明说,不过飞蛾听懂了。大家挺看好商骏文化的,唯独他比较悲观。蚂蚁想借机劝劝他。
飞蛾承认:“是比较缺。”
飞蛾专科念的英语专业,毕业没去工作,和家里闹掰了,一直靠乐队演出维生,自己没多少积蓄。
自从他爸查出得了肿瘤病,补营养要钱,做手术要钱,包红包要钱,手术结束之后,请护工又是一笔钱。
还有林林总总偏方药材,买是不买呢?开销一下大了起来。《顺流而下》挣出一笔小钱,很快花光了。
乐队成员都很顾念他,演出结了工资,先将一半给他,剩下一半三个人分。酒吧舞台有空档,也先紧着昆虫乐队。饶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的。
他家琴行只管民乐,现如今学民乐的人渐渐少了,琴行生意就比较冷清。飞蛾原本打算卖掉铺面,他爸宁可病死也坚决不同意,这事只好作罢。
蚂蚁使个眼色,朝商老板背影抬抬下巴:“要是签上了,不说拿多拿少,总能解决一点问题。”
飞蛾道:“我是考虑,等专辑分成,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这期间要编曲,录音,混音,别的工作都耽误了。”
想了想,他觉得这些话太绝情,又说道:“没关系,要是你们都想签,不用考虑我。”
蚂蚁不满道:“曲君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飞蛾算算:“五年。”蚂蚁道:“我们五年的交情,不可能丢下你的。要是商骏待遇不够好,就再找其他公司。”
“行,”飞蛾笑道,“要是待遇不好,就签滚石唱片,是吧。”
不知不觉走进会议室,一张长桌子,中央放着盆景和果盘。商老板独坐一边,昆虫众人坐另一边,有点像教导主任找学生训话的场景。秘书每人发了一只纸杯,倒上茶水,散烟,商老板指指果盘道:“不要客气!”
卫真当真抓了一把瓜子。商老板见状笑笑,说:“既然大家都不客气,我就直说了。你们出去找,不可能找到比商骏更大方的公司。”
飞蛾说:“请讲。”
“昆虫乐队很有潜力,除了《顺流而下》,还有很多好歌曲,”商老板道,“不过摇滚乐不是市场主流,以后论销量、出场费嘛,估计比不上流行歌手的。”
卫真听了不大高兴,把瓜子皮丢在烟灰缸里,说:“你怎么知道比不上?”
商老板说:“商骏文化最有名的艺人,龙天,你们听说过吧?”
龙天唱抒情歌,拿了去年的金曲奖,大街小巷正到处贴着他的广告画。港澳台或许没法比,但在内地,他的名气快赶上张学友、刘德华了。不过大家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龙天是商骏文化的歌手。
尺蠖倒吸一口凉气,商老板满意道:“你们知不知道,他唱片卖了多少张?”
对这几只小虫,专辑销量不过是报纸上一串数字,过眼云烟,根本没有概念。卫真试探:“十万张。”
商老板举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卫真说:“二十万张。”
商老板道:“光亚洲卖了二百万张。”
大家不响,商老板说:“昆虫能卖这个数吗?”
唱片是奢侈品,按最最便宜的普版唱片算,一张也要卖进二三十元。除此之外还有精装豪华版、收藏版,有磁带,有不计入销量的盗版刻录碟。每个人在脑子里珠心算:出一张专辑,分成究竟有多少个零。
卫真对数学不敏感,反问道:“商老板,您还没做过摇滚音乐呢,怎么知道昆虫卖不了二百万?”
商老板大笑:“说得对!”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会议室的气氛倒转过来了。本来是昆虫参观公司,考虑要不要签约,现在看见商老板大笑,众人反而长舒一口气。商老板说:“我就是看中你们的狂!所以愿意出钱培养昆虫。只要签合同,你们就是商骏文化第一支乐队。”
飞蛾说:“给我们出专辑么?”商老板爽快道:“今年就出。合同签完以后,马上开始选曲录音,年底之前发行,怎么样?”
飞蛾又问:“平时有没有工资?”
“不是完全没有,”商老板说,“但是咱们都知道,大头是分成。如果工资给得太高,容易没有干劲了,是吧。所以给得不多。”
余光之中,蚂蚁转过头,好像想和他说话。飞蛾没管,追问道:“不是完全没有,那是多少?”
“公司包食宿,”商老板点了一支烟,从千万生意回到地面,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每个人每月二百。”
飞蛾道:“您说笑了。”商老板笑道:“这些钱不算绩效,不算考核,光零花钱就二百块。出去做工还要按件计价呢。”
“曲君哥,”蚂蚁低声说,“你觉得怎么样,够不够用?”
飞蛾故意提高声音,说:“我去上班,加开琴行的钱,一个月差不多有三百,演出还有别的收入。”
等签约之后,大家着手做专辑,就无法兼职了,短时间内赚得反而更少。商老板叹气说:“唉,你这个人哪,缺乏远见。只要干到年底,唱片一发行,要什么没有?”
飞蛾道:“我也想要有远见,但是现在手头太缺钱,没办法了。”
目前他爸尚可以自理,但他找别的家属打听过,这种病一旦恶化,进展非常迅速。有些病人起初没事人似的,才过一个月,形销骨立,站都站不起来,食水不能下咽,整个人痛不欲生,吃药都止不住痛。还是攒钱住院,用更高级的药,用进口药最好。
蚂蚁拉他一下,把他扯过来耳语:“就算你去上班,攒的钱也不够用的。不如坚持半年,发专辑就好了。”
飞蛾轻轻摇头,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
商老板看向卫真,说:“你这个‘狂’的,怎么看法?”
卫真想也不想:“我听曲君哥的。”
僵持一会,商老板松口道:“还有一个办法。你们和商骏签长期约,我给一笔签约费用。”
“给多少钱?”飞蛾说。
商老板道:“签二十五年全约,一个人五万。”
尺蠖又倒吸一口凉气,飞蛾却死死盯着商老板:“五万块,也不算有诚意吧。现在不是八零年了,万元户不算本事了。”
商老板皱眉说:“你要多少?”飞蛾道:“十万。”
“太多了,”商老板马上说,“你知道十万块能买什么吗?”
“我知道,”飞蛾说,“我们还没发行专辑,就有人自己给我们录磁带了。一出门就能听见《顺流而下》,我们不值这个价么?”
商老板不答,飞蛾说:“我给您算,十年前人人觉得,这辈子都赚不到一万块,十年后万元户不值得提了。再过二十五年,十万块您招招手就赚到了。”
相似小说推荐
-
一吻之遥(狐狸宝贝) [近代现代] 《一吻之遥》作者:狐狸宝贝【CP完结】长佩VIP2025-9-11完结26.99万字8,723人阅读505.21万人气5.8...
-
和上司互换身体后(柒稚星) [玄幻灵异] 《和上司互换身体后》作者:柒稚星【完结+番外】晋江VIP2021-08-19完结总书评数:241 当前被收藏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