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珣进门开始,宴珈音就打开了录音,他们谈话的内容清清楚楚被收进录音里,此刻,她将录音放到桌上推给温珣,深色的眼瞳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亮,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钩的母狮。
她说,如果有一天毁约,这份录音会成为掣肘他的有力武器,她还承诺,这次行动一定会保全温珣的家人,甚至可以在成为总统后提拔温栩,让他成为新一任合议庭代表。
这些足以证明她的诚意。
温珣轻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树莓蛋糕,他没有说话,但宴珈音知道,温珣答应了。
和宴珈音见面的事,温珣谁也没说,周末到温栩家吃饭,他也绝口不提。
许久不见的温林一看见温珣就跑过来抱住他,他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吵着让温珣抱,温栩本想开口阻止,但温珣却轻轻摇头,一把抱起温林,三人一起往庄园内走。
林之越临时有个会,午饭时间才回来,一上午,温珣和温栩都在陪温林玩,吃完午饭,温林被林之越母亲带回屋里午睡,兄弟俩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
温珣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问温栩为什么退出竞选,他不懂,温栩这么久的筹谋,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温栩却只是神情温和地摸摸温珣的头。
“我只是突然发现,有人比我更加适合,而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太快,错过了很多重要时刻。”温栩走到落地窗边,看着花圃里盛开的花朵,自嘲地笑,“我和林之越结婚这么久,但我上周才知道他一直在吃治失眠的药。”
温珣被调查这些天,他也忙得脚不沾地,各种媒体蜂拥而至,连温林上学都受到影响,他不得不把孩子接回林之越父母家。
来不及安慰受惊的温林,也来不及回应林之越关切的眼神,便要马不停蹄地去开会述职,林之越总说让他放心去做,可明明这段时间林之越也很忙,晚上坐在床边,看着温林和林之越的睡颜,温栩会觉得,也许他走的这一步是个错误。
他从进入合议庭到竞选总统,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温家,甚至连自己和弟弟的婚姻,都成了振兴温家的牺牲品,可实际上,曾经的氏族温家早在父母去世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
于是在事情发酵的第三天,他独自去了父母的墓园,在那里待了一上午,出来时,天空下起细密的雨,林之越撑着伞站在墓园门口,隔着雨幕,两人遥遥相望,温栩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他该停下来,好好看看身边的人了。
有了打算,接下来温栩放松了很多,只是唯独放不下温珣,即便早有应对之法,但大选的选票总归受到了影响,温珣应该也能想到,而温栩最是了解温珣,知道温珣这段时间肯定会自责内疚。
于是在傅黎安来找他时,才拜托对方给温珣带话,他告诉傅黎安,温珣从小就是这样,懂事得很,父母去世后,他很多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或许是见过温栩太多次因为工作焦头烂额,温珣总害怕给他添麻烦。
其实温栩很希望温珣少一点心理负担,做出的每个选择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这么多年努力地向上走,除了温家的脸面,温栩还希望温珣能轻松一点长大,只是温珣还是将自己绷得越来越紧。
一开始让温珣去见傅黎安,一方面是傅文远的邀请,而他恰好有心结交,另一方面,他也是希望能有个人陪着温珣。
他有自己的家庭,注定不能陪温珣一辈子,而以傅家的家世背景,教养出来的人,应该不会差,确定婚约后,他私下调查过傅黎安,除了小时候的经历被人刻意封锁,温栩得到的资料里,傅黎安配温珣刚刚好。
他没想到傅文远与他是同样的想法,得知这件事是在初次演讲结束后,在温珣被祁莫找麻烦之前,在温珣和傅黎安眼里的联姻,在温栩和傅文远这里,是通过一些强制手段,让双方能在感情上迈出一步,两人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强制性海岛休假也是和傅文远商量后的结果,没想到两人回来后,感情真好了不少,至少傅黎安会主动来询问温珣相关的事。
“我想了很多,也想过就这样放弃,爸妈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但是温珣,我或许也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些。”温栩看到庄园的大门打开,熟悉的车子开进来,“我还年轻,竞选不止这一次机会,但温林的成长只有一次,我想我应该多花点时间陪我的孩子和丈夫。”
“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温珣站在温栩身后,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林之越敲门进来,说温林睡醒了,正在找温珣,温珣看向温栩,得到肯定后,转身出门,下楼前,透过门缝,他看见林之越搂着温栩,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他大概能理解温栩的想法,毕竟这些年,林之越对他的感情天地可鉴,即便最初是不愿意的,但也早就有了感情,不然也不会有温林。
温珣为温栩如今的状态开心的同时,也有点想念傅黎安。
傅黎安这一去,就是三个月,气温在一场雨后骤降,叶子也开始由绿转黄,期间除了一通从战区传来的简讯,再没有消息传来,傅黎安好似人间蒸发。
这三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情,大选即将进入尾声,傅黎安哥哥傅随云的实验室的基因改造技术取得重大突破,傅文远突然叫温珣回家吃饭。
饭桌上,傅文远问起温珣有没有打算和傅黎安要孩子,他说如今的技术发达,beta也可以生育,只是温珣没想过这些,便找理由搪塞过去。
他想生也不是一个人就能怀上的。
温栩和林之越补办了婚礼,温林作为花童,上台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仪式结束后哭闹着让温栩和林之越再办一次,只为挽回自己的颜面。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从傅黎安走后,温珣的腺体总是无缘无故发热,他害怕旧病复发,干脆把全身都检查了一遍。
拿着报告单的医生面色不算太差,只是例行询问温珣为什么他的alpha又没有来,温珣说了原因,告诉医生可以直说,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给自己检查身体,不必拐弯抹角。
医生说,alpha的信息素和他的身体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alpha的信息素不再被排斥驱逐,而是与温珣自身的腺体融合,只是还需要alpha的信息素化验,才能确定平衡点。
简单来说,温珣的身体在接纳傅黎安的信息素,或许某一天,他信息素紊乱的情况将不再发生。
医生让温珣试着多接触信息素,自己找到最舒适的浓度。
可惜,傅黎安这次离开的时间太久,温珣作为beta本就对信息素不灵敏,家里能感知到的苦橙花的味道几乎没有了。
在众议院最后一次投票唱票前一周,宴珈音发来信息,于是温珣主动约了祁莫,他特意穿上正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让人觉得他十分看重这次会面,而如他所料,祁莫在看到他第一眼,眼里的欲望无所掩藏。
吃饭的地方特意定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为晚餐蒙上一层暧昧的氛围,温珣主动给祁莫倒了一杯红酒,并介绍这家餐厅的招牌菜。
突然,温珣的通讯器响起,是许久没有消息的傅黎安,抬头对上祁莫戏谑的眼神,思索良久,温珣还是当着他的面接起通讯。
“在哪里,还在忙吗?”通讯器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嗯,在加班。”
“已经很晚了。”傅黎安的语气有些不满。
“忙完就回去。”温珣敷衍几句,挂断通讯。
“怎么了,傅上校家还有门禁?”祁莫抱臂靠在椅子上,“这么晚约我,傅上校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没关系的,反正他也不在家。”温珣为祁莫切好牛排,放到他面前,做足低姿态。
他的示好极大满足了祁莫的自尊心,同时,他也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是一次普通的约会,祁莫知道温珣厌恶他至深,如今主动求和,不知道在刷什么花样,所以祁莫并没有喝下递过来的东西。
“祁先生怕我下毒吗?”温珣见他谨慎的模样,主动接过祁莫的杯子,嘴唇贴着边缘,轻轻抿下一口,“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说不定以后还要仰仗祁先生,我都喝了,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祁莫眯起眼,没有拿温珣手里的酒杯,反而是拿走了温珣面前的,温珣动作一顿,作势要抢回来,却扑了个空,动作太大,扯动桌布,差点把桌上的菜掀翻。
他很好奇温珣为什么突然转性,更好奇,他的底线在哪里。
“你看啊,你还是要来求我的。”祁莫一只手挑起温珣的下巴,喝了口酒,满脸的志得意满,“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罢,他将红酒自上而下倒在温珣的领口,液体蜿蜒流过他的身体,带起阵阵凉意,又将早就准备好的房卡塞进温珣的衣领领口。
“去洗洗吧,我马上就来。”说罢,坐下来开始吃饭。
红酒沾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但温珣此刻不能生气,否则,他之前做的就白费了,只能赔着笑脸,将房卡抽出来夹在手上,默认了祁莫的意图。
为了报复祁莫,自己竟然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过好在目的已经达成。
温珣拿着房卡出了包厢,传讯息给宴珈音告知计划成功,祁莫大概不会知道,其实整个酒店只有这一间房空余,不论他是否主动开房,他都必然进这间房,温珣将房卡还给前台,然后直接离开餐厅,开车回家。
剩下的就是宴珈音的事了。
原本应当是一片黑暗的家里此刻灯火通明,温珣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出门忘了关灯,直到看见从楼上下来的傅黎安。
几个月不见,傅黎安倒是没多大变化,结婚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温珣胸腔的郁气一扫而空,几乎是跑到他面前,差点就要抱住,却在触及到傅黎安略显冰冷的眼神时生生止住。
这是刚和傅黎安结婚时常见的表情。
“去哪儿了?”傅黎安问道。
“加班。”他心虚地移开目光,“最近工作忙。”
他哪敢告诉傅黎安自己是去见祁莫了。
“是吗?”傅黎安冷笑,目光下移,落在温珣湿透的领口,“骗我好玩吗?温珣,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祁莫的味道,你跟我说你在加班,温珣,你这谎言太拙劣了。”
“我只是和他了个饭……”温珣思来想去,为了不让傅黎安回来第一天就生气,把上次在咖啡厅和宴珈音的交易说了出来。“我只是喝了两口酒,没发生什么。”
“你还真是让我惊喜啊,这种事都敢答应。”傅黎安后退两步撑着楼梯扶手,“军方都不敢轻易使用的腺体干扰素,你胆子倒是很大,如果他被诱导提前进入易感期怎么办,如果他释放信息素强行压制怎么办,温珣,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别聪明,又特别幸运,你在祁莫身上吃了两次亏都还没长记性吗,就算要报复祁莫,为什么不是先和我商量?”
最后一句话,傅黎安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倒是把温珣吓了一跳。
“你早就在战区了,我和谁商量,再说,这是我的事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满腹的思念化作愤怒,温珣情绪也涌了上来,不甘示弱,“傅上校,你不要觉得我们这两年相处不错,就忘了我们只是联姻的关系,报复谁,用怎么样的手段,会付出什么代价,这都是我的事情,我凭什么告诉你,又凭什么要和你商量。”
傅黎安一怔,瞬间哑火,对啊,他们算是什么关系呢,本就是联姻各取所需,是他先开始奢望得到除了利益之外更多的东西,但其实,在温珣眼里,他们的婚姻,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情感交易。
“你说得对。”傅黎安忽然平静下来,“温栩已经退出竞选,我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我没有立场让你凡事都要跟我商量,你也不需要对我坦诚,很晚了,休息吧,今晚我睡书房。”
说完,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浅色的眸子一片死寂。
“温珣,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不重要了。”
温珣坐在沙发上发呆,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想到傅黎安的样子,温珣止不住叹气。
他本意不是和傅黎安吵架,只是面对指责,有点不服气,一时冲动,说出那些话,如今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这些话多伤人,几乎是完全否定了结婚以来两人所有相处的时光。
其实看到傅黎安回来他很高兴,本来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告诉傅黎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信息素紊乱正在因为他的信息素变好的消息,可所有的话都在来不及开口前被愤怒抢占了先机。
温珣想,他应该去道歉的,是他口不择言,但脑海中乱成一团,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腺体似乎因为误喝的酒开始发热肿痛,温珣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冷静一下,一时不察,抬脚踹翻一旁的垃圾桶,里面的药瓶绷带散落一地,里面隐隐可见血迹,温珣看着这些,有些失神。
傅黎安回到书房,接通章程打来的通讯,问他怎么不在医院,傅黎安没告诉温珣,他是从军区医院偷跑回来的,也许温珣不记得,但今天是他们登记结婚的日子,本想给对方个惊喜,没想到是对方先给了他一记重击。
温珣进门时,屋外的风裹挟着祁莫的信息素,争先恐后涌进来,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这些信息素巧妙地控制在温珣闻不到的浓度,但又足以挑衅到其他alpha,告诉别人,温珣是他的所有物。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特别生气,只当祁莫又去秘书处纠缠温珣,信息素只是挑拨离间的手段,所以他问温珣,晚上做了什么,只要温珣说实话,信息素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毕竟他们曾经承诺过要坦诚。
然而,温珣撒谎了。
在听到温珣的解释后,傅黎安越发心慌,他没想到一向聪明的温珣会在这件事上犯傻,也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将温珣置于危险境地。
军部的干扰素一直是管控药品,因为尚且不完善,所以军部早已弃用,被干扰素诱导出易感期的alpha总是更加容易失控,他不敢想,以温珣的体格,如果祁莫在包厢就发作,他该如何保护自己。
他应该早一点意识到,温珣不会这么轻易放下祁莫的事,更何况还影响到了温栩,他应该早一点觉察,早一点和温珣沟通,他不会阻止温珣报仇,但有另一个人从旁看护,总归不会因为冲动而拿自己的安全去开玩笑。
他生气于温珣的欺骗,更生气他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在同一个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亏,所以他的声音提高,言语也是不过大脑的刻薄。
可是温珣不懂。
傅黎安只觉得头疼,下意识摩挲手上的月光石,在战区的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他都在想,如果这次能全身而退,就告诉温珣,他不想和温珣只做联姻夫妻,他想温珣能爱他,他的人生会有新的开始,如果他不幸牺牲,这份感情将会被永远埋葬。
结婚这么久,傅黎安以为温珣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至少在他面前,温珣比对外时更加活泼多言,傅黎安想,也许在自己面前的温珣才是真正的他。
但现在看来,温珣好像并没有喜欢他,而是始终将他放在联姻对象的位置,去亲近,去讨好,都只是为了联姻,而并没有感情。
这本来是应了傅黎安答应结婚时的心愿,但当他对温珣动心那一刻,傅黎安开始期待温珣的回应,于是曾经的愿望在现在来看都是放屁,只是可惜,动心的只有他一个。
当傅黎安被情绪的浪潮包裹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两声之后,门被温珣打开,傅黎安显然没想到他会直接进来,好在他背对着门口。
“傅黎安。”温珣走到傅黎安身后,轻声唤他,“对不起,那并不是我的真心话。”
见傅黎安没有要转身的意愿,温珣直接绕过桌子,站到傅黎安面前,傅黎安低着头,蓬松柔软的银白色头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神色。
“我看的垃圾桶里有纱布,是受伤了吗?”
傅黎安沉默应对。
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只觉得脑子很乱,他怕一不小心又说出伤人的话,又演变成争吵。
他们的关系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争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