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衣不好说太明白,见他如此,握拳抵唇咳了两声,交代他:“有话要直言,恶语伤人,最不值当。”
霍宗琛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理会他的多言,总之不爱与他多说,敛了笑容,转身收拾行囊去了。
劲马疾风,凛冬才过,冷风擦在脸上如刀片一般。
霍宗琛一路少停,铁甲轻骑紧随其后,威风凛凛,再没有来时大军赶路的狼狈,马蹄扬起风沙,具是英气。
去岁的春天,沈昭病歪歪地赖上他,以一人之力拖慢行军速度。霍宗琛嫌弃他,怀疑他,因而试探,致人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霍宗琛抓住了他,沈昭才躲过一劫。那时的绿意比此时更深,阳光零零碎碎,霍宗琛手臂碰到沈昭的腰背,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声竟前所未有的大。他掌下是一片柔韧,眼前是沈昭瓷白后颈上一颗浅红的小痣,头脸被他头发扫到,怀里全是他的气息。
沈昭被摔恼了,发了很大的脾气,霍宗琛却无心与他争辩。他细看了一遍,这人没怎么受伤,可或许因为情况太突然,他猛烈的心跳却久未平息。稳妥起见,霍宗琛决定余下的路他来带沈昭。
此后多次,霍宗琛都反思到,与沈昭同乘,是许多荒谬的开始。
因着这点不知所谓,不明何求的心思,生忧生怖,行走坐卧间多了点隐秘的牵挂。
今春发新芽,万物生生,临近京城,霍宗琛心里的期盼一点点变成欣喜,于春日葱蔚的草木里,竟也嗅到一丝甜蜜的滋味。
霍宗琛到京城那日,是个大好晴天,春和景明,垂柳依依。恰逢集会,街上行人如织,孩童四散。
他昂扬进宫,拜见过人事不知的老皇帝,又去找太子述职。事项繁杂,刘珩与他交谈两个时辰,又备了一桌好饭,邀他共同入席。
霍宗琛不骄不躁,言行有礼,举止有度,直至暮色四合,才从太子府中出来。他还着轻甲,谢凌羽在他一侧托着盔。
霍宗琛饮了酒,没上马,脚步稳健,但行走缓慢。
谢凌羽催促:“日头要落山了,王爷,咱们得快点。”
霍宗琛步子越发慢,几乎停下。
“沈大人睡得早,再晚说不定乐平王府要落锁了!”谢凌羽急得不行。
“我没说要去。”霍宗琛道,“而且……”
“什么啊?”谢凌羽恨不得拉着他走。
“没换衣服。”霍宗琛嗅嗅自己,对凌羽说,“酒味重得很,他不喜欢。”
“……”凌羽一时不知说什么,“沈大人也喝酒……不去就不去吧,改日再去拜访也——”
“你先回去吧。”霍宗琛突然吩咐他。
凌羽还没反应过来,霍宗琛已从近卫手中接过缰绳,踩蹬上马,低喝一声离开了。
他姿态稳稳,不像喝了酒,可心性无常,又像喝了太多。
乐平王府门前的巷子本就安静,日暮时分,更显清寂。霍宗琛自马上下来,在王府门上敲了三下。
等了片刻,因无人应门,便又敲了三下。
门后这才传来脚步声,是冯伯从里面道:“天色已晚,我家主子歇下了。贵客改日再来吧。”
“是我。”霍宗琛道,“天还没黑,叫他见我。
冯伯不知识不识得他,总之门后不再有回应,脚步声也远了。
霍宗琛立在门前等了一刻钟,又敲一次门,乐平王府的大门依旧紧闭。
霍宗琛欣喜散去,眉头皱起。他被拒之门外,再做不出无耻催促的失格之举。
惹眼轻骑进京,霍家王爷得胜而归,消息如同生了翅膀,早飞遍京城各个角落。可乐平王府大门紧闭。
沈昭不想见他。
【作者有话说】
许久没打拳,霍宗琛心中混沌。
凌羽一大早就去探过,说是沈大人去了一趟荆南,奔波太过,自打回来便甚少出门,闭门谢客,只太子常来看望。
“可是生病了?”霍宗琛皱眉问道,他一套拳还没打完,昨日酒醉,自夜里便一直头疼,到现在竟是愈演愈烈,难以忍受了。
“不像,”谢凌羽道,“听人说沈大人在太子府住过一段时间,都说是……,说是在太子府累着了……”
谢凌羽话音刚落,这边霍宗琛练拳的梅花桩竟被一脚踢爆,木屑飞溅,断木滚落的声响在空寂的院中回荡,谢凌羽瞅见霍宗琛脸色,紧闭上嘴,再不敢多言了。
胸中浊气未吐,拳也打得不痛快,霍宗琛头痛欲裂,将谢凌羽打发了,竟也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日,不曾出门。
谢凌羽心里不装事,不是个能照顾人的,霍宗琛又犯了轴劲,一人在书房板着脸闷不作声,因而直到入夜,见霍宗琛一日水米不进,府里的管事才发觉不对,找小厮七手八脚将霍宗琛伺候着,安置到榻上,又急匆匆去叫大夫。
诊完脉,老大夫只说是遇冷引发的风寒,给他施针,又开了一剂方子。
那药熬的浓黑,霍宗琛低头看见那药汁,不受控制地又想到沈昭。他咬着牙,无名怒气冲得头更是一顿一顿地疼。
他灌完那碗药汁,把不放心围在房里的一堆人都打发走,被子蒙头,一觉睡了过去。
前一日奔波赶路,复命饮酒,加上一夜未眠,霍宗琛这一觉睡得既深又熟,醒来时已经次日中午。
他身体底子好,一碗药下去,加上一夜好睡,头疼全好了。谢凌羽还张罗着给他熬药,药碗被霍宗琛撂到一旁,一眼不再看。
乐平王府的大门一直未对他敞开,霍宗琛不屑强闯,沈昭眼里没他这人,他自然也不会将沈昭放在眼里。
闲下来才觉时日悠长,明良衣不在,霍宗琛在京中简直到了无事可做的地步。他每日勤恳练功,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消磨在与谢凌羽的比试上。日子再过,北境的草便长到心里,时常想回去了。
三月过完,明良衣一行人也都回来了。太子生辰在即,霍宗琛提前备了北境要送的贺礼,是一块羊脂白玉原石,罕见在石头硕大,形状饱满,几无瑕疵,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这几日正着工匠在石头上刻贺词呢。
进宫那日,霍宗琛乘马车,走的是那条熟悉的巷子,掀帘一看,那道门却还紧实闭着,没有打开的迹象。
沈昭身份含糊,宫里正式的庆贺不露面倒属寻常,可连转场后太子府里的私宴都未见到人,霍宗琛就有些忧心。
毕竟刘珩对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不会允许他在这种时候有所忤逆。
莫非凌羽打探的消息有误,是那病秧子身体抱恙。眼前歌舞不休,霍宗琛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抬头只见刘珩乐在其中,还面带微笑举杯向他示意。
霍宗琛饮了这杯酒,脑子清明一些,明白沈昭应当无碍,却还是惴惴不放心,叫谢凌羽附耳过来,叮嘱了几句。
今日宴席散得早,刘珩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早点散了,各自去抱美人。
霍宗琛早知道太子并非良人,却依旧替沈昭不值。时候还早,霍宗琛在心里思忖,他要亲自去趟乐平王府,将这消息告诉沈昭,提醒他把眼睛睁开,早日出泥淖。
马车行得慢,他出了太子府,叫人牵了匹马过来。宴席刚散,太子府门庭若市,灯火通明,霍宗琛牵了马,却见面前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前,挡了路。
刘珩一见那马车,立刻笑脸迎上去,不知对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将人迎下来。
天已经不凉了,那人却还披着大氅,戴着兜帽,因着抬手的动作,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接着便被滑落的衣袖盖住了。
他瘦了。
霍宗琛想。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昭一直背对着他,自然没有看见他。刘珩将人揽过来,在众人面前,在沈昭额头上一吻,温柔地安慰:“时安先去房里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嗯?”
兜帽宽大,霍宗琛看不见沈昭的回话,总之人是进了太子府,李贵在一旁伺候着,点头哈腰的。
霍宗琛看着他,临进门,沈昭却突然脚步一顿,似有所觉地回视一眼。
霍宗琛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眼中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起——
“时安。”刘珩叫道,与先前的温柔不同,这句时安带着山雨欲来的警告。
沈昭垂了垂眼,转头进门了。
沈昭是太子的心头肉,旁人多觊觎一眼都是死罪。刘珩是故意叫他看见的。
霍宗琛没走,宾客散尽,刘珩问他:“好看吗?”
霍宗琛没有回音,刘珩便自顾自说道:“我也觉得好看,可再好看,那也是我的人,牧川可别打错主意。”
霍宗琛不欲多言,转身要走。
“时安跟着我有利可图,他又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刘珩带着炫耀的笑,不急不忙道,“是我帮了时安许多,牧川啊牧川,你来晚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霍宗琛道。
“你那解药没配出来吧?”刘珩笑道,“据我所知,阻穴散因毒性不强,从一开始便没有解药。常人就算强断了那药,也不过遭一番罪,你本看不惯时安,想挫挫他性子,没料到他身体这么弱,药用久了,若是强断,怕有丢命的风险,因而骗他有解药。”
霍宗琛皱着眉,没有反驳,只道:“我会配出解药。”
“就算能配,是药三分毒,时安吃了你这么久的阻穴散,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刘珩道,“他最厌恶这些,我也对他用药,头一回的时候,他醒来恨不得杀了我。你以为他不恨你吗,他骂我怨我,是因为还要待在我身边,而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利用你去荆南找姐姐,回来了,你们也就断了。”
“他一直有自毁轻生的想法,你的药威胁不了他。时安活多久,就得在我手里多久,我心情好一些,他在我手里少受磋磨,说不得还能多活些时日。你是北境的王,我拿你没办法,可他在我这里,今日多看你一眼,也是要补偿给我的。”
霍宗琛早因阻穴散一事懊悔不已,如今听了刘珩半真半假一番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时没想别的,只余方才所见,沈昭那片单薄的身形。
如今这时气,他裹着厚衣,还一点不显臃肿,沈昭一向身体不好,如今一见,却又比之前更不如了。那懊恼平添几分,夹着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坠着他。
“太子何苦与我说这些。”霍宗琛道,“真如你所言,我于沈昭不过区区路人,今日之言,岂不浪费口舌。沈昭是好看,可他既愿意跟着你,我便不会强求。只是我非良配,难道太子便能长久留他在身边吗?你迎娶太子妃在即,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到时又将他置于何地呢?”
霍宗琛上了马,朝着太子府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昭不信任他,不在意他,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连再见他一面也觉累赘,遑论给他一句解释。他有太子这座避风湾,已经不再稀罕旁人。
是他识人不清,失了分寸。
霍宗琛眸色深沉,夹紧马腹,绷直的腰背未在刘珩面前落一寸下风。他纵马离去,没有输,因为他不在意,那这场较量,就从没有输赢之分。
刘珩生辰,自然要尽兴。沈昭躺在榻上,像一叶飘摇的小舟。
他闭着眼睛,脑中时不时闪过霍宗琛的脸。霍宗琛牵马立在太子府门前,那样看着他,眼里有许多不解,也有许多鄙夷。
沈昭自作多情,还看出了一丝狼狈与伤心。
祁北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沈昭自问没有大本事,约莫也成了他年少时想要却不可得的那把弓。
刘珩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低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他咬得重,立时见了一圈血印子,沈昭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推他。
刘珩这才像满意了,抓住沈昭的手,放在嘴边亲吻,慢条斯理地享受起来。
沈昭当夜未留宿,老皇帝突然醒了一次,要见太子。刘珩还没亲够,不情不愿地退出来,自顾自抱着沈昭哄了又哄。
他前脚出门,沈昭后脚穿了衣服走人,走时身上都还不干爽。
侍从领了刘珩的吩咐,来回路上都不经过祁北王府。沈昭掀开帘子几次,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回得早,第二天也醒得早。
前段时间那样闷着,冯伯怕他想不开,弄了些花草种在院子里,赏心悦目,也能打发时间。
可沈昭连房门都甚少出,偶尔冯伯去叫他出来晒太阳,他体力不支,躺在椅子上,总是很快就睡着。
今日却有心思侍弄花草。喜儿揉着眼睛到院子来时,正看到他弯着腰在浇水。
冯伯在院里放了口大缸,里面的睡莲才长叶子,沈昭浇完那株月季,又拿水瓢去缸里取水。
“!”喜儿的活被抢了,三两步上前,瞌睡也醒了,“你怎么起来了?”
“……”沈昭淡淡朝他看了一眼。
喜儿心虚地重新说道:“公子,我来干活,你去躺着。”
沈昭不与他争,叫喜儿拖了躺椅来。
他坐在院中,喜儿便干劲十足,不仅很快浇完水,还贴心地为他拿来毯子盖上,又泡好一壶茶,伺候得十分周到。
沈昭喝了半壶茶,喜儿连花盆里的杂草都除尽了,放在从前,这可是他最讨厌的活计。
一大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闲话,已经是这个院子很久没有的好光景了。
冯伯高兴得很,做了许多吃的来,甜的咸的,摆了半桌子。
喜儿最爱牛乳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块,沈昭却只用了一碗荷叶粥。
那场病后,沈昭一直吃得少,从前爱吃肉,现在也用不了多少。冯伯怕他这样拖垮身体,急得很,每日想方设法做点合他胃口的。可重病伤身,一时也难有长进。
院子里梧桐发新芽,梨花开了满树。沈昭手里还攥着话本,已然睡熟了。
梦里也是一片混沌,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楚,也安静极了。他睡得很沉,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睁眼便是雪白的梨花瓣,细碎的花瓣从高处的树枝上飘下来,摇摇晃晃的,闪着晶莹的亮光,像雪一样。
一直浑浑噩噩,匆匆碌碌,过了这么久,在此刻,好像突然有了些很想去做的事情。沈昭坐起来,对着梧桐新绿发了会儿呆,问喜儿:“想不想出门?”
喜儿正偎在他身边呢,闻言眨眨眼,抿着嘴重重地点头。
沈昭回房换了衣服,是一身轻盈的白衣,他又重新仔细梳洗过,看着去了些病气。
一整个冬春,他都裹着臃肿的厚衣,眉眼间淡淡的没精神,今日乍是如此,喜儿都觉出不同,呆呆地看着他。
冯伯还是不太放心,怕冻着他,拿出件薄些的斗篷,叫他披上,省得着了风又咳嗽。
沈昭没有推辞,接过衣服穿好,把钱袋丢给喜儿,叫他拿着,两人一道出了门。
喜儿小孩心性,几步便走不动,一只手攥着沈昭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
沈昭点了头,喜儿就从钱袋中拿出几枚小铜钱,换来两串又红又亮的糖葫芦。他递给沈昭,沈昭却突然转过头去,没有接。
除夕夜的糖葫芦化了,沈昭失了胃口,从此看见山楂就反胃。
沈昭带着喜儿,先去琼斋要了两壶秋露白,一路拎着去了醉客楼。
醉客楼是京中最好最大的酒楼,人流如织,生意好得很。沈昭还是第一次来。
小二见他衣着气质不俗,引着人来了二楼。巧得很,楼下那棵梨树已多年,长得高又盛,枝丫窜上来,占据了窗子一角。
“客官请,这是小店最好的位置,现下不热,窗子打开又有微风,舒服得很,更妙的是,梨香清甜,一年里也就这个时候最好看……”
二楼宽阔的格子窗一打开,梨花便触手可及。沈昭落座,窗外除了梨花便是街景,喜儿坐在对面,新奇地动来动去,他的糖葫芦吃了一半,还有一串完整的拿在手里。
已经过午,食客不算多,沈昭坐下后,周围似有若无几道视线瞟过来,被喜儿皱着眉头瞪回去。
两人点了好大一桌子吃食,烧鹅,蹄膀,蒸鲥鱼,水晶脍,煨三笋,千层酥,喜儿简直过年了,也顾不上周围人贪看美色的觊觎,急不可耐地吃起来,还不忘把最好的肉夹给沈昭,叫他快些吃,多多地吃。
沈昭见他吃的满脸菜汁,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喜儿,喜儿接过来闻了闻,不舍得用,叫来店家,又要了块帕子。
喜儿太小不能喝酒,沈昭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琼斋的酒名不虚传,入口绵香清冽,回味甘甜。饮完一杯,沈昭很快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喜儿虽然贪吃,可到底是个孩子,食量有限,很快便撑得小肚歪歪,又拿起糖葫芦,一点点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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