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和谁说话。
“我是法医我又不是医生,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死者的头皮都翻过来了,什么?问我还能接回去吗?我是法医!法医!我不是入殓师!”
又过了一会儿,柳初夏带着怒气进了病房,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
她没注意到阿诱的视线,只说:“炖了点肉汤。”
“你刚从解剖室过来?”阿诱声音很轻。
“是啊。”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柳初夏轻咳一声,解释道:“鸡汤鸡汤!不是从解剖室给你顺两块出来煮的,是我妈今天中午下班的时候从市场买的,挺鲜的,我饿了没忍住喝了一口。”
“你喝病患的汤,”阿诱慢吞吞道,“还好你没喝完。”
“我也是懂分寸的好吗?”柳初夏嘟囔着坐下,又说,“今天大家都有点忙,没来得及上医院陪你。”
“没事,”阿诱神色很平静,“阿臣不是在这里吗?”
他有点饿了,端了放在桌上的汤碗小口喝着,许久之后才发现柳初夏没说话。
阿诱反应有些吃顿,斟酌着措辞,干巴巴说:“挺好喝的。”
柳初夏神情奇怪,盯着他看了看,说:“你现在幻觉很严重啊。”
阿诱没听明白,但心里却忽然像是被抽空了什么,变得空荡又冰冷。
柳初夏说:“林川臣伤得比你重,他现在在A国治疗,林家那边找了人把他接回去了,说是什么亲戚,哭天喊地的,我们也没办法……你没看手机吗;?”
“什么?”阿诱懵然道,“可是我明明——”
他视线在病房里寻找着,但之前那个陪着他的人影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阿诱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瞬间便意识断片,再清醒时,他被医生按在病床上,呼吸罩和各种仪器罩下来,让他没办法挣扎动弹。
阿诱指尖动了动,他又看见林川臣了,可是……
他好像不是林川臣。
为什么是假的呢……
为什么有朝一日,最先弄混的是他最爱的人。
“林川臣现在还活着吗?”柳初夏在病房外打电话。
阿诱已经打过镇定剂睡熟过去了,柳初夏扒着病房门上的窗口将床上的人看了又看,继续道:“激越行为太严重了,幻觉也很严重,不过我看记性还好,不是扯远了,并发症状太多了,他只有林川臣一个家属,林川臣得早点回来。”
“不太妙,”宋重云道,“枪伤,还有全身挫伤,骨折。”
“啧啧,”宋重云如是啧道,“比我死的时候还惨烈。”
“你在说什么东西?”
“反正伤情就这样,那边医疗水平不错,人应该会没事的,但是他们家刚冒出来那些个极品亲戚有点难办,”宋重云话音停顿了一下,又说,“小玉已经过去了,就先别告诉阿诱了,我怕林川臣要是死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会受不了。”
柳初夏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她只在几年前接触过一个路易体认知症的病人,和阿尔兹海默症不太一样,那个病人的记忆力好像没出现太多变化,但并发症很厉害,引发了严重的精神疾病。
好的时候几乎像一个正常人,但发病也很突然,就像阿诱现在一样。
林川臣担心,她心里也总是担心。
当时林川臣问她这个病能不能治好,柳初夏只和他说,之前那个人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林川臣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问。
“环环相扣的吧,吞咽困难,进食欲望下降,抵抗力也下降了,后来换季降温,发了个烧,人就没了。”
柳初夏道:“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到了现在,柳初夏觉得自己也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真心把阿诱当朋友,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她在病房里陪床,半夜三四点,镇定剂药效过去了,阿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些被自己亲手埋进地里的叔叔阿姨们站在自己面前,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激烈的枪响之后,阿诱看见他们纷纷倒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骨,又挣扎着爬起来,拧着脑袋问他:“你在哪里?”
阿诱其实不害怕,只是很难过,难过到鼻腔眼眶泛酸,他很想哭。
他说:“我在花心镇。”
“我好没用,”阿诱喃喃道,“我好没用,我明明已经回去了,但是我不记得在哪里,我总是说话不算话。”
回应他的是风声,还有狗吠声。
眼前白光像撩开的帷幕,那些白骨在眼前被日光湮灭,变成了窸窸窣窣的风雪。
他忽然看见一头金发在不远处晃荡,那一刻沉寂良久的怒火与怨恨轰然迸发,他从地上捡了石头,捡了棍子,捡了刀。
他扑上去,五指抓住了费伊的脖颈,模糊的面庞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尖锐地怒吼道:“你真该死!”
“我只恨我杀你杀得太草率,你根本不痛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手里刀尖不断穿透费伊的身体,却好像没有带去任何伤害,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只是梦境,他却已经快要被梦境折磨得疯掉。
阿诱身体颤抖不止,他抓着费伊脖颈的手指松了松,然后,终于割开了费伊的喉咙。
一瞬间,血流如注。
“阿诱!”
柳初夏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来,像是隔着一道门,一层水。
“阿诱!阿诱!医生!医生他割喉了!”
割喉……
阿诱平躺在卫生间的地砖上,汩汩涌出的热血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后知后觉,原来他杀了自己。
阿诱想,就这样吧。
深秋开了满枝的桂花已经纷纷谢尽,香气也跟着散去了。
江清玉坐在车里和宋重云打电话,视线一直往外瞥。
两个保镖从楼上下来,对着他轻声说了两句话。
江清玉摆了摆手,说:“算咯,救不活就算了,死就死了吧。”
“小玉,”宋重云在电话那边说话,“别这样,林川臣以前也是帮过我们的。”
江清玉撇撇嘴,“算啦算啦,这是主角应该做的。”
“还有件事,”宋重云说,“阿诱割喉了,看了监控应该是神志不清出现了梦游,才发生自残自杀行为的。”
“哇塞,自杀了诶,”江清玉故作惊讶道,“好熟悉的剧情啊,你有什么头绪吗宋重云?”
宋重云:“……”
宋重云平静地挂掉了电话。
刘初夏在一旁站着,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宋重云摇摇头。
柳初夏也有点焦躁了,“阿诱嫌早很需要林川臣,他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不会死的,”宋重云还是那么笃定,“先把阿诱的情绪稳住吧,对了,输血需要的血源找到了吗?”
“血源倒是找到了,”柳初夏说,“你说巧不巧,我妈妈就是AB型,刚好能给他输血,我已经打电话让我妈妈过来了。”
宋重云皱了皱眉。
想了想,又皱了皱眉。
阿诱现在还在ICU里,割喉伤到了大动脉和气管,怎么看都很凶险,但阿诱的脸色却很平静。
他甚至意识还存在,还在梦境里。
他总是频繁地梦见小时候的事,梦见爸爸妈妈,梦见林烈。
梦里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失去过父母,他们住在大院里,不是自己印象里的花心镇的院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大院。
院子里还有其他的小朋友,他们会叫他柳双。
柳双喜欢和他们交朋友,因为妈妈不让吃零食,这些朋友会分享给他。
也会围在一起玩跳房子,打水仗。
然后脏兮兮地坐在一起吃西瓜。
孩子们兴奋地说自己长大了要当科学家,要当老师,要当舞蹈家。
他们问柳双长大了要做什么。
柳双激动地站起来,说:“……”
说不出话。
年幼的柳双急得想哭,他张着唇瓣,却还是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潜意识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总算开了口,说:“我长不大啦。”
柳双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
阿诱迷迷糊糊听见医院的电子仪器在响,是一条平滑的,没有任何清晰波动的直线。
他突然想,他要死了吧。
他好像已经死在了四岁那年,好像是死在了林川臣手里,又好像是,死在了小河边。
他和林川臣一起葬身在柳林里了,从此以后,他们和爸爸,还有林烈,都能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阿诱觉得很快乐,很开心,但是又像是被谁拉着手。
他看不见,听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好想找妈妈。
【作者有话说】
江清玉:啊,这个剧情我熟。你说是吧宋重云。
宋重云:。
明天见啦!我明天一定准时!(哭)
“医生!医生!我妈妈来了,快给病人输血啊!”
柳初夏的声音在病房外响起,“我妈妈是AB型,她可以的!”
“是直系亲属吗?直系亲属不可以输血。”
“不是不是。”
“等一下!”宋重云急急追上来,拦住了要去献血的柳无忧,“新的血源我找到了,伯母年纪大了,输血很伤身体,还是算了吧。”
他和柳无忧解释道:“新的血源没问题的,伯母的好意大家都知道,但伯母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案子等着您破呢。”
柳初夏也道:“是啊,妈,有新的血源就好了,您别担心了啊。”
他们安抚了柳无忧,宋重云陪着柳无忧下了楼,走到一楼大厅时,宋重云忽然说:“伯母,要不您和阿诱做一个亲子鉴定吧。”
柳无忧一时间心跳加速,“怎么突然有这个提议?”
“我记得伯母在收养初夏前有过一个孩子,”宋重云试探着问,“是男孩吧?”
“您不觉得太巧了吗?”宋重云说,“阿诱和您长得很像,各方面,不仅仅是容貌,二十多年前您在花心镇做任务时被邓飞报复,阿诱也是花心镇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能这么巧呢。”
柳无忧呼吸也急促起来,像是不可置信,“可是……他应该早就死了……就像我丈夫那样。他只是个孩子,他怎么活得下来呢?”
“试一试吧伯母,”宋重云耐心诱惑着她,“您其实也觉得他很熟悉吧,您总是很关心他,很在意他,只是您自己没有发觉而已,去做一个亲子鉴定,不管是不是您的孩子,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阿诱在急救室里躺了很久,后来又在ICU躺了几天,每天开销直线上升,林川臣现在拿不出太多现金流,全是江清玉在帮忙堵着窟窿。
过了半个月,阿诱醒了。
病床前的仪器在规律地响着,他却犹如被清空了灵魂的空壳,觉得世界也是虚无虚假的,游离在生命之外。
他的记忆被清空,就好像刚从母体中诞生,还是空白的、全新的生命体。
直到有人闯入病房。
阿诱睫羽轻轻颤抖着,偏着脑袋看那些白衣服的人围在他身边说话,他听不懂,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嗓子很痛。
浑身都好痛。
阿诱想抬手摸摸喉咙,身体没办法动弹,好累。
他又闭上了眼。
“脑供血不足的后遗症,虽然苏醒了,但还会保留植物人状态,或者是认知障碍。”
医生在门外说话,“病人还患有路易体认知症,多少会有些影响,具体还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
柳无忧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柳初夏还能主持大局。
柳初夏跟着医生去前台开药,都是治疗幻觉的药物,还有一些抑郁症的药,杂七杂八,可是又不能一起服用。
她提着袋子回了病房,柳无忧已经不在外面椅子上了,正在阿诱床边坐着,像是在发呆,又像是没有,只是一直看着阿诱苍白的睡颜。
“妈,”柳初夏小声道,“您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在。”
“初夏……”柳无忧神情恍惚,“为什么呢……”
柳初夏回答不了,只能抱着她的母亲。
柳无忧对做亲子鉴定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心理阴影了。
这么多年她没少去找柳双,从第一年,找到第二十年,每一次同事都会欣喜若狂地和她说,这次找回来的一定是柳双。
每一次,柳无忧都是满怀希望去的医院,最后带着失望回到家里。
柳双怎么还会活着呢?柳无忧一直在心里想,她想她的又又那个时候还那么小,又总是生病,自己都是侥幸活下去的,在哪种满是危险的地方,他又怎么活得了。
时间久了,她也已经安慰自己,去接受了现实。
但这次宋重云态度很坚决,他甚至威胁过柳无忧,说她不愿意,他就自己想办法去给他们做鉴定。
现在她已经拿到了鉴定了,到了这个时候,阿诱一直故意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身份彻底水落石出。
原来他真的是自己的孩子。
柳无忧闭上眼,仰靠在柳初夏怀里,紧咬的下唇隐隐颤抖,她泪流满面。
没有任何找到孩子的喜悦,没办法喜悦,她丢失二十多年的孩子因为患了绝症而自杀自残,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柳无忧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鞠躬尽瘁,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得善终。
她想不明白。
难怪阿诱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难怪他总在自己面前使小性子。
原来只是在怨恨母亲没有把他认出来。
柳无忧心里痛如刀绞,她捂着唇,又怕吵醒了病人,被柳初夏搀扶着离开了病房。
刚走不久,原本已经熟睡的阿诱慢慢睁开了眼,失神地看着苍白的天花板。
记忆还是模糊的,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
但他还记得林川臣,记得这个人,只是想不起样子和声音了。
这让阿诱感到很焦虑。
他起了身,四处寻找自己的手机。
他记得自己放在了身边,林川臣喜欢在他手机上装定位,会让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为什么找不到了?
“你又弄丢了。”身后有人说话。
“你总是搞砸一些事情,不是让你去花心镇的时候把林烈的尸骨带回来吗?你却把林川臣也留在了那里。”
阿诱寻找手机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唇瓣张了张,想说自己没有总是把事情搞砸。
可是……
林川臣呢?
他真的死在花心镇了吗?为什么他抱着自己,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了,林川臣在哪里,他有点害怕,有点不安。
嗓子好痛,他说不了话,没办法辩解。
那人喋喋不休追着他质问,“是你自己说的,要回去带走爸爸和叔叔阿姨,把邓飞找出来然后给你爸爸和林烈复仇,为此你还骗了林川臣,你还把所有人都丢下了都不要了,然后现在却像个没用的废物一样待在医院里,你还把林川臣害死了,他肯定特别恨你。”
阿诱嗓子越来越疼了,他徒劳地张着口,蹲下去,蜷缩在角落,堵住耳朵抓住头发,想要把指责的声音挡去。
挡不住。
为什么挡不住……
他惊恐万分,又听见那个人说:“你真没用柳双,你不配用这个名字。”
“啊——”他忽然痛叫了一声,像是濒临崩溃。
紧接着,他被冲进病房的柳无忧紧紧抱在怀里。
女人的怀抱温暖而有力,紧紧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做了噩梦惊醒,她温柔哄着自己入睡时一样。
“又又乖,”柳无忧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熟悉的名字让阿诱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喃喃喊着:“妈妈……”
“是我,”柳无忧声音哽咽,“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
阿诱怔怔靠在她怀里,半晌,他抬起手,紧紧抓住了柳无忧的衣衫。
“我记得。”
“我叫柳双。”
人醒了,后续的治疗才能继续。
他又躺了两天,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幻觉也好了许多,只是还不能说话。
记忆零零碎碎地回到了脑子里,并不完整,但不影响他辨认身边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割喉,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感到有些挫败,整天闷闷不乐躺在病床上。
新的手机里加进了很多人的联系方式,填得满满当当,好像要把他缺失掉的正常人的人生补全。
但他翻遍了联系人,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个名字。
下午柳无忧来看他,柳双轻声地、慢吞吞地开口喊:“妈妈。”
“诶,”柳无忧摸摸他的脸颊,“好点了吗?”
“妈妈,”柳双疑惑地歪着头问,“林川臣怎么还没回来?”
“妈妈也不知道,”柳无忧安抚着他,说,“或许是还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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