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意味着他有了新的乐子,比如挑动侨吴两姓分裂,旁观他们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制衡以御下,这是帝王之术。
至于少年刺客的做法……
昭肃帝骤然停下拨弦的手,赢秀确实借了势,借的却不是士族权贵的势,借的是人心的欲望。
他很聪明,今年才十七岁,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柄最好的刀,割疮剖脓,刀刀见血。
这柄刀不会留在琅琊王氏的手中太久。
昭肃帝冷眼看着底下粘稠的血迹,在赢秀面前总是温和淡漠的目光危险而冰冷。
“给王守真找点麻烦,不要让他有机会缠着赢秀。”
割开侨吴两姓的第一道刀,从王守真开始。
第11章
向官署申请修葺十六渡之事尘埃落定,赢秀总算有了空闲,一闲下来却发现鉴心所住的私邸一片沉郁,上下都笼罩着愁云。
王守真的书房外。
侍卫一言不发,无声地朝赢秀摇了摇头,长公子现在忙于公事,只怕没有时间见他。
赢秀在门外站定,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去,“吱嘎”一声,书房的紫檀槅门骤然自内打开。
披头乱发的王守真立在两扇敞开的门扉后,双手搭在门边,眼下两道清黑,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入眠了。
“扶危来了,进来吧。”他语气疲惫,对赢秀道。
赢秀何曾见过王守真这般模样,不自觉地蹙眉,走进书房,第一眼看到的是围坐在雕花案边埋头苦读的王氏门客,个个提笔乱舞,不知在写什么。
桌上案牍层叠,摊开的简牍上陈列着一个个姓名,这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名字。
建元年间,衣冠南渡过江,中原宗室在江左初来乍到,皇权式微,与两姓士族共治天下。
各地豪强拥兵自重,据守一方,虽说这些年来被朝廷慢慢分割削弱,渐渐不成气候。
但时至今日,豪绅大户在地方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吴姓豪族在江州占据坞垒堡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
在豪族眼中,那些没有籍贯的庶民是他们的财产。
而王守真要做的是,把江州所有庶民编户齐民,包括豪族豢养的“私产”,籍贯统一落在官署,以便安排徭役,征收赋税田租。
他出身侨姓,又是刚到江州不久,对江州的情势尚且摸不清楚,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整座江州的地头蛇,王守真无从入手,难免疲惫。
听完来龙去脉,赢秀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卷案牍细细看起来。
这些地方志是朝江州官署要来的,出自南士之手,不仅写得极其晦涩难懂,更有些上下文相悖,难辨真假对错,甚至还有不少缺页残片。
王守真从广陵带来的门客正在对着这些残页奋笔疾书,试图整理出江州真实的全貌,从中寻找突破口。
行文无比晦涩难懂,这些竖着的草书仿佛在眼前跳舞,赢秀看了几行便觉得头晕。
他放下简牍,问王守真:“何不找个江州人问问?”
“我们并非没有找过,”一个门客陡然插话:“只是哪有那么容易?江州南士同气连枝,一致排侨,士族不会说,庶民不敢说,只能自己整理。”
“其实,我在江州有几个好友,他们或许会告诉我。”赢秀道。
此话一出,满眼青黑,围案而坐的门客家臣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少年刺客。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刺客一向带着银白覆面,或者易容,神出鬼没,腰上剑光粲然,杀气令人望而生却。
这样满身煞气的人,才到江州几日,竟然能在南士管辖的江州结识好友?甚至能让对方将江州错综复杂的情势和盘托出……
他们面面相觑,皆从彼此脸上看见了大大的“不信”二字。
说起久居江州、可能了解豪族阴私之人,赢秀倒是想起不少人来——与他共同题名在十六渡上的十五个吴姓儒生,还有涧下坊的庶民。
他和这些人关系匪浅,称得上一句好友。
王守真也不大相信赢秀能从南士口中得到有效的信息,但是毕竟没有什么成本,让他去问一问他那些所谓的好友,倒也无妨。
在此之前,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赢秀说,“扶危,谢舟也许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王守真苦口婆心:“他确实容色出众,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光看皮相,也要看内里,不要被人诓骗了去。”
他精挑细选,派去调查谢舟的僮客,再也没有回来。
琅琊王氏的僮仆绝不会叛逃,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死了,所以没能回来。
无论此事是不是谢舟做的,都足以说明,谢舟很危险。
身为刺客的赢秀靠近谢舟,是一件万分危险之事,一旦被对方查到身份,等待他的,或许是万劫不复。
“可是谢舟很善良,”赢秀道:“那一日我闯上他的船,袖里还揣着滴血的剑,他没有赶我下去,而是把我送到了岸边。”
王守真:“……”
听起来确实挺善良的。
换做他,若是有人提着带血的剑擅闯他的船只,他势必要将人扭送官署,查个水落石出。
沉默半响,在赢秀坚定不移的目光下,王守真不免有些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多虑了?派去刺探情报的僮客之所以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被谢氏其他人绊住了脚。
编户齐名是从京师传来的诏令,据说还有那位暴戾残忍的昭肃帝的口谕,眼下的情形实在容不得他分心,只能先解决完编户齐民之事,再来调查这个谢氏门客。
赢秀其实也有几分忐忑,不知那些南士到底会不会将有关江州豪族的秘辛告诉自己。
他忐忑地回到酒肆,忽视上峰从疑惑不解再到“你疯了”的目光,要了一大缸酒,徒手搬进房间,摆在十五个儒生面前。
老的少的十五个儒生同时发出了十五道吸气声。
古来文人墨客皆好酒,特别是像他们这种求仕无门、穷困潦倒的儒生,更是难以抵抗。
“日后修葺了十六渡,我们十六个人在江州地方志上也算有了姓名,只是……”
说到这里,赢秀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顶着满屋子儒生不解的目光继续道:“江州那么多豪族大户,他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比起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算。”
“为民造福?”一个几乎老得掉牙的儒生嗬嗬冷笑一声,接过赢秀递来的酒瓢,豪饮了一口,振振有词:“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哪里比得过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
“可是,地方志上……”赢秀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地方志是豪族修的,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年迈的儒生醉醺醺道:“坐下!我给你讲讲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建元年初,江州曾有这么一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豪族犯罪,花钱消灾,百姓受冤,求告无门。
多少冤假错案,多少荒谬绝伦的解释,江水滔滔流过,掩埋了一切,有些东西却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州百姓的心中。
借着今日这一缸好酒,不吐不快。
薛镐好似看穿了赢秀的目的,帮着给这群上了年纪、对江州事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儒生斟酒。
在这间酒气沸腾的狭小屋舍里,江州豪族大户的阴私被一一披露,赢秀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他是刺客,却并非不明事理,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江州这些豪族,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他本想用豪族大户的把柄,逼迫他们配合鉴心编户齐名,现在却越听越气,只觉一股气从天灵盖往上涌,藏在身上的问心剑似乎也在隐隐震响。
本着不能听信一家之言的道理,赢秀又去了一趟涧下坊。
涧下坊住的全部都是鱼龙混杂的侨姓庶民,这些人饱受兵燹之苦,亲朋死的死,病的病,他们作为死剩下的人,从中原南渡江左,颠沛流离,在豪族之间夹缝求存。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江州豪族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庶民讥谤豪族,是大罪。
倘若被豪族发现,他们会永无宁日。
是以,无论是对谁,涧下坊的庶民始终紧咬牙关,不肯泄露半个字。
但在赢秀面前,沉默了很久的人们选择了开口。
以昔日的江州坞主相里玦为首,再到与其宦婚勾连的豪强商吏……
赢秀提着上好的白米一家一家地走,每一家都坐了很久。
三天后,他再次回到王守真的书房。
这里依旧案牍高叠,门客们围案而坐,埋头苦干。
看见赢秀回来,他们也只是略微掀了掀眼皮,随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埋头在案牍中。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年轻,且只会刺杀的刺客能在短短三日剖陈江州形势。
就连王守真也是如此。
他想让赢秀过阵子,好歹等到他们梳理完这些卷宗再来,届时他也能腾出空,闲暇之余听一听赢秀那些好友到底能说什么有用的讯息。
王守真刚想开口,一抬头看见赢秀清澈明亮的眸瞳,少年的目光就像澄澈剑光,锋芒毕露,他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
有门客替他开口,态度客气,语气疲惫沉重,像是警告不知事的孩童不要再胡闹折腾:
“赢公子,我们现在在忙,你有什么想说的,可否等我们忙完了再来?”
“我有江州豪族的把柄,”赢秀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笺,“我走访了吴姓的儒生,还有住在涧下坊的侨姓百姓,他们——”
“赢公子,”
案牍劳形,满脸疲倦的门客骤然打断他:“豪族的把柄哪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怕不是你那些好友胡诌的,平日叨扰长公子,长公子也不与你计较,现在这个关头,你还要胡闹么?”
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赢秀出去,赢秀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赢秀,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赢秀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赢秀道。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赢秀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秀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
赢秀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裾。
他怎么觉得,这些人看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上好的冷剑,既有赞赏,又有畏惧。
等到琅琊王氏的僮客带着初步的调查结果归来,赢秀发觉门客们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了。
无他,赢秀带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查,在延尉狱的卷宗里对得上号。
只要追根溯源找到证据,他们便掌握了江州大部分豪族的把柄,足以从豪强密不透风的坞堡壁垒中撬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实落朝廷编户齐民的国策。
王守真面色复杂地望着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无论谢舟再怎么城府深沉,不可小觑,赢秀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早在建元八年在广陵道见到赢秀,他该知道赢秀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一夕之间,王氏上下对赢秀骤然改观,认为他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而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赢秀正在谢氏门客的客舍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两只手都抱得满满的,一手抱着买来的草料,一手拥着小秦淮里采来的莲花。
他还记得上回和谢舟说,要与他一同喂鹿,一朝忙完了渡口和王氏的事,便忙不迭地来了。
等谢舟来了,可以一边喂鹿,一边和谢舟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这段时间可厉害了!
不仅得到官署批准,准备在涧下坊修葺一座渡口,而且还设法收集了江州豪强的秘辛。
这些事,寻常的刺客可做不到。
也不知谢舟有没有听说修渡口之事,倘若听说了,又是什么反应。
赢秀在中堂来回踱步,满心期待。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短短一息,中途赢秀跑去看了堂外的日晷,发现竟然还不到一息时间。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青年身姿高挑颀长,素袍兰冠,洁白郁美。
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秀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赢秀纤秀峻拔的身影。
谢舟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赢秀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赢秀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
他在想,即使走遍整个江左,一路北上走到中原去,只怕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谢舟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给鹿带来的?”
谢舟温凉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赢秀的耳廓,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搂住草料和莲花,“对,我想和你一起喂鹿,”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好的。”
垂髫童子引着雪鹿走了过来,雪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赢秀,精准地绕过亭台楼阁,姿态优雅地朝他走来。
准确来说,是朝他怀里的莲花走来。
雪鹿走到赢秀面前,看都不看赢秀斥巨资买的草料,缓缓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悠悠地咀嚼着赢秀怀里的莲花。
一旁的谢舟发现了不对劲:“……我的呢?”
赢秀第一次登门时,还给他带了莲花。
没想到谢舟竟然真的会在意这个,顶着谢舟平静中带着质询的目光,赢秀从袍裾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外形是琉璃灯,里面是个小巧的沙盘,上面插着一只旌旗,写着中原王师四个字。
“上次你给我看了舆图,说中原才是你的故乡,我在涧下坊看见百姓家里藏着中原的故土,便向他们讨了一点来,”赢秀很是忐忑,声音渐渐低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年羌人犯禁,中原兵燹迭起,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中原南渡江左时带走了一抔故国的黄土。
粗糙,单薄的土粒寄托了无数人对故国的神往。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中原故土做的沙盘装在琉璃灯里,烛火一点,金沙漫天,像极了萤火。
谢舟伸手接了过去,细细地端详。
“我很喜欢。”
赢秀暗自深呼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
谢舟喜欢,好耶!
“这些黄土来自涧下坊的百姓?”谢舟问道。
江左很大,有八个州郡,无数个镇甸,若不是因为赢秀,谢舟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座小小的居坊。
“是,他们都是侨人,说来奇怪,好像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中原翼州的。”赢秀随口道。
中原,翼洲。
谢舟记得这个地方,翼洲曾经出了一位流民将军,后来提携部曲南渡江左,当了一个坞主。
再后来——
通敌叛国,犯上弑君。
谢舟的笑意慢慢冷却了,他命人收起盛着中原故土的琉璃灯,“你要给涧下坊修渡口。”
“你也听说了呀,我想着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届时运河竣工,通向荆州,倒是比上游方便些。”
赢秀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坊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他简直不像一个刺客,天底下不会再有像赢秀这样的刺客。
谢舟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和谢舟一同喂完鹿,闲谈了几句,天色渐晚,编户齐民之事还未曾解决,赢秀还得赶回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向谢舟,浩荡长风吹起堂下竹帷,白衣门客静坐在堂中,雪鹿安静地伏在他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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