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分明是他熟悉的谢舟,又有些不像,黑字白子在他掌中翻覆,纵横捭阖,风云涌动,肃杀凌厉。
盯着那一颗颗棋子,赢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回忆起一道道剑势,每一道都随着落棋成了绝妙杀招。
那人却落下最后一颗棋,转头朝他看来:“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眼前人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谢舟,温和有礼,端方清隽。
对于方才感受到的肃杀之气,赢秀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再者,在南朝做一个门客,杀伐果断是好事。
“睡得挺好的,”大抵是因为昨夜在沅水中浸湿了全身,赢秀隐隐有些发热,身体里浮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少年刺客常年风餐露宿,也不放在心上。
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谢舟:“可曾有人来找我?”
谢舟道:“……不曾。”
没有人来找他,那十五个好友没来,王守真也没来。
就连宝屏口溃堤之事,似乎也静悄悄的,无人寻他查问。
想到王守真,赢秀脸上似乎又浮现出隐隐的痛意来,那道巴掌不仅打得响,力气也不小。
既然王守真不来和他道歉,那他也不会去找王守真。
只是,河堤之事兹事体大,他今日还是得回去一趟。
少年的心思一看便知,谢舟不动声色地宽慰:“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能白住你的屋子……。”
赢秀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摸了个空,不免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想起身上这件衣裳也是谢舟备下的。
少年有点局促,脸腾地红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银钱补上的。”
九尺爹爹自小教导他,不能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他怎么能白住谢舟的屋子呢。
“不必,”谢舟已然习惯赢秀一根筋的性子,“倘若你真的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做我的门客。”
不等赢秀拒绝,谢舟抬手为他沏了壶茶,在幽幽水声中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学经科的儒生,还不曾举孝廉,可愿给我当门客?日后出仕也方便些。”
言下之意,投靠了建章谢氏,便能得到谢氏的举荐,日后平步青云。
是了,他在谢舟眼中,一向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只是机缘巧合结识了琅琊王氏的公子。
赢秀心里清楚,明面上说是给谢舟做事以抵房费,实际上这是个天大的机会。
谢舟有意要提携他,让他出仕。
一个常年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怎么能做官呢?
“不用急着答复我,”似乎看出赢秀的纠结,谢舟温声道:“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无论赢秀答不答应,自从他昨夜踏进麓山客舍,他与琅琊王氏便再无可能。
只要有一隙裂痕,他便有无数个办法让他们至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赢秀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感激谢舟如此通情达理,没有逼着他立刻给出答复。
他端起耳杯,正想饮一口茶,措不及防从冰冷光秀的瓷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竹楼光影疏落,明亮通透。
少年的脸在浩荡天光下显得尤其陌生,漂亮,艶美,青涩,秀气。
总之是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谢舟分明看见了,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莫不是他眼睛不好?
赢秀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
谢舟的眸瞳很漂亮,眼尾狭长凌厉,无端的诡丽惊鸿,黑的似玉,白的似雪,浑然无杂色,透彻冰冷。
不像是眼睛有问题的样子。
赢秀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的脸……”
谢舟只是道:“这是你的秘密,”他随意搭着手,慢慢捻着棋盘上的棋子,手下渐渐出现一道游蛇似的草灰蛇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倘若你不说,我也不会过问。
赢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再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点心虚。
倘若谢舟知道他是一个刺客,能够三步杀一人,六步杀两人的那种,只怕会又怕又生气……
还是不要被他知道了。
赢秀心虚,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头盯着棋盘看。
他不会弈棋,这样风雅的爱好,大多属于风流名士,与刺客无缘。
他也看不懂这类棋子的弈棋之道,只是看着看着,却发觉黑白混合,泾渭相融,每一枚棋子之间,彼此可能是敌手,也可能是伙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谢舟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倘若要两色棋子互相平衡,该如何做?”
寻常人或许会说将多出来的棋子除掉,将少的棋子添上,以求平衡。
赢秀却说:“把颜色改掉,全部改成同一色,便没有黑白阵营之分,也无需制衡。”
谢舟似乎顿了一下,“要如何将它们变为一色?”
赢秀轻轻摩挲着冰冷圆润的棋子,随口道:“没有分别,便是一色。”
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士庶之分,便是一色。
赢秀聪明,灵慧,看出谢舟以棋喻人。
谢舟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做不到没有分别。”
赢秀不假思索道:“那只能求大同,尽力让每颗棋子都趋于一色,不分上下,没有贵贱。”
难得的,谢舟开始仔细端详赢秀,向来着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粲然生辉的金袖衫,袍裾绣锦绣,珠辉玉丽。
这身衣裳比他想象的更适合赢秀。
或者说,赢秀天生就应该穿着华冠丽服,金装玉裹,意气风发,走在仕宦阁台之中。
而不是做一个小小的刺客,隐藏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赢秀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理了理宽大飘逸的袍裾。
他从未穿过这么好,这么漂亮的衣裳,生怕弄坏了。
金色,太过显眼,不是一个刺客该穿的。
琅琊王氏的戒训告诉他,他应该带着斗笠,面带覆面,穿着黑衣,潜行在暗处。
但是谢舟给他准备了金色的衣裳,内里冰冷柔软,外头漂亮夺目。
少年一直低头整理袍裾,眼眸低垂着,脸颊隐隐泛着红,谢舟便问他:“不喜欢这衣裳么?”
“没有!”少年下意识大声否认,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他骤然压低声音,小小声地说:“……喜欢的。”
他喜欢金色,这是太阳的颜色,看起来很温暖。
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
白衣青年没有笑话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态度温和,静静地等待他慢慢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给你备了马车,到江州官署,你可以好好查查宝瓶口溃堤。”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令牌,推到赢秀面前:“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好办事。
这是一方泽润明亮的白色玉璧,冰冷生辉,一看便不同凡响。
比起玉璧,赢秀更注意谢舟的手,手掌肌骨劲瘦有力,冷白皮肉里蛰伏着一道道青筋,手指很长,指骨凸起,根根分明。
是一双很适合握剑的手。
没敢再看下去,少年刺客移开目光,再度看向玉璧。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
“放心,”谢舟声音温凉,像是淬冰的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不是谢氏的,是我的。你拿着,有需要的时候再用。”
赢秀没再推辞。
他伸手将那方玉璧握在手里,上面刻着复杂的篆文,认不出是什么字,只知道刻得很威严,能叫人胆寒。
谢舟不是普通门客,先前喂鹿也许是出自爱好,何况那头鹿很漂亮,也不见得是一头普通的鹿。
玉璧沉甸甸的,坠在袖口的位置,赢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漂亮门客不是普通人。
他是谢硅的门客,当今国相的人。
袖里揣着谢舟给的玉璧,赢秀小心翼翼走下竹楼,时不时摸一下袖袋,生怕里面的东西摔了,又怕弄丢了。
在他身后,白衣门客再次捻起一子,安静地与自己对弈,静静回想着少年刺客方才说的话。
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无高下,无贵贱,此为天下一色。
江州府衙,一片灰暗。
宝瓶口溃堤的沅水仿佛化作云雾,腾至天穹,降成细细密密的雨丝,一阵阵地吹打着府衙大敞的辕门。
一群白丁跪在堂外的空地上,他们昨夜成群结队地跳下沅水,手拉着手企图用身体挡坝,各人都被寒凉的江水打了个透心凉,现在还浑身湿漉漉,跪在雨中。
堂上左右坐着审理此案的都尉和郡丞,上首空着,是江州牧的位置。
中堂两侧,左侧坐着负责修葺宝屏口的大户豪绅,左侧坐着江州别驾王誉,身旁按照官衔从大到小,依次站着随他一同平迁江州的臣僚。
上下左右俨然是一副侨吴对峙之势。
没有急着审问,都尉语气随意地问王誉:“长公子身体可好了些?”
小小王誉算什么,只不过是由琅琊王氏察举提携的家臣,王守真才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真正的侨姓士族。
王誉没有说话,就在今日辰时,他接到尚书令从健康递来的飞书急信,要他务必看好长公子,不能让王守真惹了不该惹的贵人,还说什么,触怒贵人,届时即使是他,也保不住他们。
到底是什么贵人,能让身为琅琊王氏主公的王道傀如此紧张?
他心下琢磨不透,恰好那时听说王守真去谢氏门客的客舍找人,直觉告诉他最好拦下王守真,便急匆匆地带人把长公子绑了回来。
王守真不是朝廷派来督工的官员,身上没有官衔。
即使都知道王守真才是幕后真正掌权说话、督工运河的人,他们又能奈他何。
麻烦全都冲着他来了。
王誉深呼了一口气,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就是找替罪羊吗,眼下长公子被困在私邸,外面跪着的白丁又是那人举荐的,再也没有比那人更合适的替罪羊了。
等到王誉说完,都尉眯起眼,漫不经心道:“你是说,那个叫做赢秀的儒生,才是宝瓶口溃堤的罪魁祸首?”
坐在他身旁的郡丞随口问了一句:“这个赢秀多少岁来着?”
都尉和郡丞都出自江州吴姓,显然不接受用一个没名没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赢秀当替罪羊这个结果。
此番大动干戈,怎么也得让侨姓王氏割一块肉。
王誉向来看不惯赢秀,自然也不知道他多少岁,倒是两侧屏风外的耳房传来一道声音:“十七岁。”
耳房里站着的是这次溃坝的受害人,那十五个儒生,再加上几个出海捕鱼的钓叟。
说话的是一个年迈的儒生。
堂上无人接话。
“安静!”胥吏敲了敲耳房的窗棂,低声提醒:“堂上大人们问你们话,你们再说话。”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儒生,区区白身,”都尉慢悠悠道,“怎么可能是此次溃堤的祸首?”
王誉早已做好了准备,一壁命臣僚将案牍呈上去,一壁道:“大人您是不知,这赢秀与队官交好,让队官选了他举荐的白丁修葺宝瓶口。我昨夜已经审了几个白丁,都说是赢秀指使他们来的。”
说着,一个湿淋淋的中年男子被王氏的舆从押上堂前。
那人扑通一下跪下,止不住地叩头,嘴里喊着都是赢秀求他要他雇佣那些白丁,以致于昨夜酿成大祸。
此人正是负责用人的队官阿洪。
他之前看在赢秀和长公子关系不错的份上,便答应了任用涧下坊那帮贱民,谁承想闹成这个样子。
“砰——”
惊堂木骤响。
“这个赢秀何在?”没耐心听这些人串通起来胡扯,都尉直截了当地问。
一时寂静,没人知道赢秀去哪了,只知道他昨夜确认那些儒生都完好无损后,似乎离开了堰口,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在门客的私邸。
莫名的,许是出于某种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年养成的对于危险的直觉,王誉不愿将此事牵扯到那个神秘的门客身上。
“失踪了,”王誉道:“从昨夜子时开始,赢秀便踪影全无。”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府衙中的都是聪明人,听得出他真正的意思。
畏罪潜逃,这个十七岁的儒生畏罪潜逃。
“全城搜捕,”都尉冷冷道:“还不快将这个叫赢秀的疑犯捉拿归案!”
“你们在找我吗?”
辕门外,雨丝朦胧。
箸金袍的少年撑着伞,穿过重重守卫,轻盈地踏过辕门。
秀致,青涩,漂亮,华丽。
很难想象这些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得浑然天成。
王誉从未见过刺客的真容,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很熟悉,从脸到眼神,都很给他一种可怖的熟悉感。
他尚且年轻时就见识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正直热忱,矢志不渝,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即使死了,也很难忘记他们的眼神。
——赢秀今年十七岁。
王誉脸色微微一变,所幸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赢秀身上,没人察觉。
金色衣摆虚虚划过石阶,赢秀没有继续往前走,驻足停在那群淋雨的白丁中。
撑着伞,屹立在他们中间。
涧下坊的百姓一眼便认出了他,小声唤他:“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他们想让你做替罪羊,你可千万不要认罪。”
“你们不会有事的。”赢秀低声对他们说。
少年的声音不大,足够传遍堂外堂内,响彻整个江州府衙。
此人好大的口气!
都尉和郡丞相觑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嘲意。
赢秀环顾四面,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坐在首位左右的都尉和郡丞。
“宝屏口溃堤,祸起一个白身儒生,诸位敢这么断案,廷尉、御史台、刑部会信吗?”
面对满堂仕宦,极少站在人前的少年看似镇定,握着伞柄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那方玉璧坠在袖口,冰冷的,隔着衣袖偎依他的肌肤。
区区一个侨姓白身,竟敢搬出廷尉,御史台和刑部来压他们。
都尉和郡丞压下几乎溢出喉咙的冷笑,吩咐镇守在堂外的驺兵:“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疑犯拿下!”
驺兵如梦初醒,手执长枪,朝赢秀团团围拢。
雨丝朦胧,官靴踏在地面上,溅起一圈圈的水波。
穿着金裳的少年一手撑着伞,一手卷起衣摆,避开飞溅的雨点。
袍裾翻飞,纤秀少年脚步轻盈,绕过铁桶似密集的驺兵,轻捷地登上中堂。
他顺势收了伞,伞上雨点簌簌滑落,抖落一片晶莹。
在他身后,驺兵堪堪反应过来,错愕地回身看他,着实没想到这少年的身法竟然如此卓绝灵巧。
绕过驺兵,抬手收伞,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做得轻捷迅速,行云流水,动作美得像一幅画,锋利明快。
无视满堂错愕惊异的目光。
赢秀平静道:“大人说我是疑犯,可有证据?”
郡丞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王誉,王誉用眼神示意手捧简牍的王氏胥吏,胥吏连忙摊开简牍,一板一眼地念道:
“儒生赢秀,与队官阿洪交好,让阿洪徇私,任用涧下坊的百姓修葺渡口,然而这些白丁素日里消极怠工,散漫懒怠,以致于宝瓶口溃堤。昨夜之事,皆因赢秀而起。”
阿洪跪在地上,口齿含糊,连连附和,说什么都是赢秀让他做的,赢秀偏袒涧下坊那群庶民,非要他任用那群人。
堂内寂静。
阿洪跪着跪着,忽而听见雨珠滴落的声音,像是从光滑的绸面滑落下来,那声音离得极近。
他哑了声,回头看去,第一眼便看见了一把收束起来的绸伞,沾着雨露风霜,握在一只秀致白皙的手中。
是个穿金裳的少年,身姿有些像赢秀,样貌却不像——到底是谁?
赢秀慢慢走到阿洪面前,“确实是我向你举荐涧下坊的白丁,此话不假,”隔着两步的距离,他站定了继续道:“但是溃堤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傍晚未时归家,而宝瓶口是将近子时才溃堤。”
“何况如今不是沅水的汛期,堤坝之所以溃堤,只怕是——”
赢秀环顾四面,目光停在延尉和都尉身上,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人为。”
“人为?”都尉冷笑,“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小民不知,但小民有些线索,”赢秀毫不怯场,从袖里取出一沓纸笺,他来之前,专门请了谢舟的堪师去宝瓶口勘测地貌,为了等这沓纸笺等了半个时辰,上面记载着宝瓶口堤坝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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