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这人当真令人难以捉摸。
难以捉摸的赢秀换了衣裳,在码头雇了一艘舴艋舟,坐在舟中,还在回想那个白衣隐士。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惊心动魄的美丽,以及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感,给赢秀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谢舟,谢舟,少年刺客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家住建康京师的谢舟,天涯之大,不知何时还能与他见面。
赢秀独自回到了接头的地方,坐落在小秦淮岸边的酒肆还未开张,只有三两个求仕无门的儒生铺衣坐在青石板上,举杯对酌。
已经换上一身青色布襦,和寻常百姓并无二致的少年径直推开酒肆的挡板,质问坐在藤椅里打盹的店家,“今日的酒怎么还不上?”
寅时为何不来破岗渎接应。
店家睁开眼,眸瞳锐利,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来了,”他似乎有点惊讶赢秀竟然能全身而退,很快那点惊讶便变成冷漠:“你好好想想,为何不给你上酒,本该寅时酿酒,你为何提早四刻?”
这座小酒肆的店家,赢秀的上峰,一直对赢秀很是不满。
赢秀这人太过正直心软,直得像一根木头,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犯错就该受罚,杀人就该偿命,清浊分明,容不得一点瑕疵。
最要命的是不服安排,总是擅作主张,今夜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庶民的孩子,竟然不惜暴露自己提前行动。
他没有派人接应赢秀,意在小惩大诫,想借着江州坞主的部曲让他长个教训,让他明白他一个刺客,在这个世道,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赢秀没有解释,只道:“我愿意领罚。”
上峰冷笑:“谁敢罚你?谁不知道你是……”他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说起来赢秀这人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听说是个南来的流民,不知道哪里混来一身卓绝的武艺,四年前救了主公的长公子,被收编成僮客。
他年纪小,今年才十七,却已经是长公子的心腹,替长公子做事。日后成家立业一家子都有长公子照拂,这辈子都能活在衣冠士族的荫蔽下,做个荫户。
明明是大好前程,赢秀却不珍惜,长公子亲自安排的任务还敢闹出岔子。
如今这年月,救士族兴许还能捞个好前程,救庶民又算个什么事?自讨苦吃。
“算了,”上峰心思缜密,想了一大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下次了。”
这次计划,比预想中的更顺利,甚至是让人惊疑不定的顺利。
结垒盘踞江州寻阳数十年的豪强坞主,根深枝茂的相里氏,短短两个时辰内举族覆灭,朝廷明发上谕,下旨抄家。
现在那座沃野千里、光是屯田户便过千的坞堡,已经人去楼空,转而由江州府衙的宿卫禁军接管。
京师那位年轻的昭肃帝,手段出了名的暴戾恣睢,据说少年时曾经提剑杀遍宫中宦官方士,乃至朝堂臣子,血流十里,做什么都不出奇。
江州与建康京师远隔万里,可见暴君的耳目探子到底有多强大。
府衙的洲郡兵打马从长街而过,消息随着马蹄声传开,小秦淮瞬间热闹起来,人声船声水声在秋风里荡开。
长街上,江水里,穿着铁甲的斥候在各处搜捕刺客,拦下男女老少逐个盘问。
斥候的艨艟划过小秦淮,恰好与一叶轻舟擦肩而过。
太阳底下,赢秀懒洋洋地躺在船头,以手支颐,手腕上随意缠绕着那节束发的乌绫,黑发散乱铺开。
他闭着眼睛,随手采下河心的莲子,剥掉外皮,咬在嘴里,花瓣散落满船。
藕花深深,少年风流。
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他就是昨夜那位将江州坞主一剑封喉的银面刺客。
江上路过的斥候看了几眼,感叹还是少年时候好,随后急匆匆地划着走舸离开。
船棹破水的流水声渐息,赢秀睁开眼,视线恰好对上隔壁一艘蚱蜢舟,妇人带着女儿坐在舟中采莲,愣愣地看他。
扎着双螺的女童似乎认出了昨夜救自己的少年,想要开口却被娘亲往嘴里塞了一把甜甜的莲子,下意识咀嚼起来。
等她终于咽下莲子,娘亲已经划着蚱蜢舟走远了,再也看不见那个月光一样的少年。
那对母女认出了他,即使他已经换了一副易容。
赢秀望着那艘陈旧的蚱蜢舟消失在藕花深处,昨夜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高耸巍峨的楼船,广阔寂寥的静室,怀中横抱箜篌的白衣隐士。
他身后洞开的支摘窗有旭日升起,光照江波。
江州坞主死了,鉴心还没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是空闲的。
或许,可以去见见谢舟。
赢秀换回了昨夜刺杀的易容,采了一捧莲花作为见面礼,沿着河道划着轻舟到了破岗渎。
萧瑟江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江水飘着红,不知是谁的血。
渡口要道附近满是船只,赢秀仰头张望了片刻,试图寻找那艘大舶。
士族的船只有专属的栈道,应当是这里没错。
“这位小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赢秀身侧,微笑道:“你可是在寻人?”
赢秀捧着莲花,在僮仆的指引下走进庭院。
这座庭院坐落在沅水不远处的山林里,依稀能听见远处浪涛声阵阵,天穹上两行飞鹭拍翅而过。
僮仆推开槅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只剩下赢秀一人,赢秀怀抱着莲花,站在中堂,左右张望。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竹楼,赢秀以为谢舟坐在高处,下意识仰头寻找,往高处望去。
“呦呦——”
不知从哪里响起鹿鸣,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是头通体皎洁的鹿。
赢秀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白鹿走过来,俯下头,旁若无人地吃他怀里的莲花
简直……
简直是强盗!
赢秀赶紧把它咬了一口的莲花塞给它,紧急抢救了剩下的莲花,护在怀里,不让它碰。
不远处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
赢秀循声望去,重重月洞门后,竹林掩映,光影错落,谢舟独自立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束草料。
看着像是下船没多久就来喂鹿了。
谢氏这是这般对待门客的?
赢秀有点替他不忿,看了一眼偷吃莲花的白鹿,目光骤然柔和了些,这真是一头很漂亮的鹿,浑无杂色,雪白灵动。
“赢秀。”
谢舟唤他的名字,很轻的两个字,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是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一念之间的压迫感。
赢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快步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足尖轻点,瞬间掠过数重月洞门,飞身落在谢舟身侧。
袍裾层层叠叠散开,起落,像朵淡青色的莲花。
赢秀,徐州广陵人,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以僮客寄籍在琅琊王氏,是王氏公子王守真的心腹家臣。
也是琅琊王氏亲手栽培的刺客。
派这样一个年轻、率真的少年刺客到他面前,意欲何为?
谢舟是想杀掉赢秀的,但他还没看过赢秀真正的轻功,他决定看一看,看完再杀。
赢秀浑然不知,他只觉得脖颈后面忽然有点凉,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寒毛倒竖,可能是昨夜吹江风受寒了,回去得加多一床被子。
将莲花递给谢舟,赢秀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刺杀的士族多了,他渐渐也懂了些门道,门阀士族之间互相赠礼送的都是贵重又风雅之物。
像这种水里遍地都是的莲花,恐怕有点上不得台面。
谢舟接过花,一手抱着草料,一手抱着莲花,莲花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弄湿了雪白袖衫。
谢舟深深看了莲花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多谢。”
曾经有人用花给他下毒,后来那人捧花的手被折断,筋骨碾碎,手脚尽断,死在零落一地的花中。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花。
赢秀,以及幕后的琅琊王氏,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底线么?
更凉了,明明是正午时分,脖子却凉嗖嗖的。
这地方如此寒凉,足见谢氏对谢舟到底有多不上心。
赢秀清峻的眸瞳多了一丝怒意,他伸手接过谢舟手上的草料,放在雪鹿面前,十分怒其不争道:“谢氏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门客,要你亲自来喂鹿,你为何不和他们理论理论?”
谢舟缓缓垂睫,目光古怪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竟然有些看不穿这个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门客?谢氏?
他将他认成了了建章谢氏的门客,还是那种备受冷落的门客。
谢舟显然已经被欺负惯了,听到要争一争,漂亮殊绝的眉眼依旧冰冷淡漠,像是麻木了,赢秀甚至还从中看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
赢秀有点同情谢舟了,身为门客却不得重用,不像他,和鉴心互为好友,互相扶持。
“你别怕,”赢秀鼓励他,“我教你轻功,以后若是你想离开谢氏,另投明主也方便些。”
说着,少年骤然一跃而起,飞身跃上青竹,稳稳地立在竹尖,鼓起的袍裾迎风飘扬,轻捷得像一只充满灵气的白鹭。
枝摇影动,映照那张平凡秀气的少年面孔。
谢舟立在原地仰视他,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真正的脸么?”
此话一出,赢秀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他迅速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出此言?”他语气认真:“人还能有第二张脸不成?”
赢秀会易容,擅长用特殊的脂粉和白泥改变骨相容貌,除了身形不能改变,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无数个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舟没再追问,赢秀有一双漂亮的眸瞳,清澈见底,熠熠生辉,看着这双眼睛便知道他真正的脸到底有多秀致灵动。
“来,我教你轻功,”为了尽快略过这个话题,赢秀飞身落在谢舟身侧,伸手拉起谢舟,手腕用力,轻轻松松地拉着他往屋脊上飞。
埋伏在屋脊兽后面的弓手万万想不到昭肃帝竟然会和那个少年飞上屋脊,惊得睁大了眼,迅速往后退去,各自寻觅藏身之地。
手腕被隔着袍裾握住,少年的手是温热的,肌骨匀停,秀美纤细的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这是一双用惯了剑的手。
谢舟忍着陌生的触觉,任由赢秀拉着他的手飞上屋脊。
赢秀只觉谢舟的手臂有点冰冷,像铁,肌肉虬结,隐隐能感受到跳动的青筋。
分明是一身白衣的漂亮门客,怎么感觉比他这个刺客还猛。
……是错觉吧?
方才他踏入庭院,似乎能感觉到暗处有很多人,屋脊上也有,余光中甚至能隐约看到箭镞反射的寒光,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也是错觉吗?
回去真得加多一床被子了,被江风吹糊涂了,赢秀心道。
立在屋脊上,天高海阔,甚至能看见远处奔流不息的沅水,滢滢江水一碧万顷,像一块青色玉璧。
赢秀无心看风景,想趁谢舟不注意偷偷看他,一转头却被逮了个正着,对方白衣在风中舒卷,淡然平静,漆黑的眸瞳正望着他,眸底带着探究:“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着这张世无其二的脸,赢秀耳尖有点发烫,诚恳道:“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赢秀瞬间后悔了,这样说话岂不是显得他像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士族说话都是很含蓄委婉的,这也太直接了,谢舟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泥腿子……
谢舟沉默了,似乎没想到他说话如此孟浪,问道:“……仅此而已?”
一个刺客,蓄意接近他,只是为了多看看他?
赢秀使劲点头,忍不住夸他:“你比神仙还好看。”当世名士多尚玄,这样夸谢舟应当没错。
谢舟不喜欢神仙,也不信神仙,甚至是厌恶鬼神之说。
但眼前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夸他比神仙还好看,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伸手触摸少年乌秀的眼睫,语调温柔:“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对方的手指骨明晰,指腹冰冷森寒,触碰眼睫的刹那,赢秀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一股危险感不受控制地攀上脊骨。
这种感觉好奇怪……
比锋利的剑锋穿进血肉还要古怪,像是被沸水轻柔地烫了一下,又像是被花落了满身。
少年刺客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惊得愣在原地,直到对方收回手,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眼睛?没人说过我的眼睛好看。”
能近距离看见他眼睛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剩下那两三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或多或少畏惧他的武艺,不敢直视他,更别提夸他的眼睛好看了。
赢秀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看,突如其来的夸赞让他受宠若惊,轻轻笑起来,眼眸弯弯。
更好看了。
谢舟凝视着赢秀的眼睛,似乎有点明白琅琊王氏的谋算了。
轻功不是短时间就能学会的,赢秀给谢舟演示了一遍,轻捷地在各处屋脊上飞来飞去,踩着檐栱,动作隐秘,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仿佛是天生的刺客,生来就适合在黑暗中潜行。
“天色不早了,”赢秀飞回谢舟身边,拉着他下了屋檐,双双落在地面上,“我该走了。”
作为一个刺客,刺杀时用过的易容本不应该再用第二次,为了来见谢舟,他不惜用了第二次,已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为免牵连谢舟,他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谢舟没有说话,俊美冰冷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冷清萧肃,像是在犹豫。
难不成是在犹豫要不要挽留他?
赢秀顿时心软了,哒哒哒地走到他面前:“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谢舟看着他,轻轻点了头。
埋伏在各处的弓手见势将弓箭抬高了些,解下蓄势待发的长箭,锋利的箭镞被放回箭筒。
赢秀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飞身跃上乌檐,转过身朝底下的谢舟挥了挥手,大声道:“我还会再来的!”
袍裾飞扬的少年像一只白鹭飞走了,走的时候说自己还会回来。
商危朝脚步无声地走到昭肃帝身后,方才他一直在竹楼上,随时准备弯弓射箭,只需一箭,便能生擒那个名为赢秀的士族刺客。
他察言观色,猜测昭肃帝应当是想生擒那个少年刺客的。
但谁能想到——
往日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昭肃帝竟然手捧莲花,放任露水沾湿了白袍。
回到小秦淮的酒肆阁楼,赢秀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只皎洁的白鹿,以及竹林前抱着草料的白衣门客。
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口好像藏了一团火星,不停地烧灼他,让他难以平静。
“喀嚓——”
一道黑影从外面飞来,是只漆黑的鸱鸮,抖了抖翅膀,落在窗牖上。
赢秀推开窗棂,放它进来,取下鸱鸮脚下绑着的细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江州修河堰,由某督工,不日到达。问扶危安,鉴心亲笔”
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守真,字鉴心。
在王氏中人看来,这是赢秀要效忠一生的主公,然而对赢秀来说,鉴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少年相识,志同道合。
等到鉴心做了主公,他便做鉴心身边最好的将军,与他一起平定天下不平之事。
赢秀在烛光下将纸条看了又看,直到鸱鸮叫了两声,才终于揭开灯罩,将其投入烛火中。
“笃笃笃——”
烛火卷起灰烬,发出哔剥细响,门外骤然响起叩门声。
紧随而来的是有些熟悉的声音,是同样寄宿在酒肆的儒生薛镐,正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名字:“欸,我们在小秦淮上清谈,你可要同来?”
赢秀现在这张脸的身份是出身庶民的儒生,借住在小酒肆,窝在房间里苦读诗书。
自从侨人南迁后,衣冠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几十年来朝廷科举虚设,以察举征辟选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苦读数十年,因为出身求仕无门的儒生比比皆是,老的少的,比涨潮时沅水上的鲮鱼还多。
是以,赢秀奉命来到江州后选了这个身份。
刺客不该有朋友,以免连累他人。
赢秀正想拒绝薛镐,却听薛镐神秘兮兮道:“这次沅水清谈可是一个绝世难逢的机会,江州坞主死了,江州要变天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出仕的机会来了。”
见他久久不应,门外的薛镐嘟囔着:“要不是看在你曾经给我付过酒钱,我才不会提携你。”
听他这么一说,赢秀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前不久有个儒生欠了酒钱,被当掌柜的上峰轰出去,他恰好路过,听说这儒生没钱买墨,用最下等的酒来写字,有点新奇,便随手替他付了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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