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情人想我了
在尤天白把休马踢下车后的第二天,在黑龙江边缘的玻璃制品厂里,屠老五和屠老七并排坐在厂长办公室外。隔着墙的办公室里,厂长好像正在和什么人通着电话。
老七向着他叔叔那边凑了凑,压低嗓音:“叔,厂长他是不是朝鲜人啊?”
他叔转过了脑袋,饱含深意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话:“咱们车都掉松花江了,你还好意思在这儿想这些没用的?”
侄子缩回去,嘴巴嘟嘟囔囔了几句。
“不过按你这说法,”老五凑近了点,声音压低,“他倒真有可能是个少数民族,不然怎么年纪轻轻坐上了厂长的位置。”
老七嘻嘻地笑了几声:“我就是觉得他长得像,汉族人不长这模样。”
但是他的情绪没把老五带起来,中年人目光凝重地看着走廊的尽头,片刻之后深深叹气:“也不知道这朝鲜人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没人吱声,空旷的厂房走廊里是厂长平淡而不失礼貌的讲话声。
普通话标准,吐字清晰,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青年才俊。
叔侄俩齐声叹了一口气,只求这位青年才俊能把这副礼貌模样保持到见到他俩之后。
这时屠老七忽然“嘶”了下:“叔啊,严书记当时嘱咐让一起扔了的锤子,在你手上吗?”
说完就开始身前身后的找,老五看他这样子也紧张了起来。
“当时不是你拿着吗——你没放车上?”
前后找完,老七又开始站起来拍裤腿,然后回过脸看老五。
“我怎么感觉好像半路就没再看见了。”
气氛顿时就凝重起来,老五撇开了嘴,连呼吸都要带上响了,眼睛直直盯着他侄子,正要发作的时候,两人面前多了一双脚。
“你们,怎么没进去等啊?”
严国贤一手捧着保温杯,胳膊下夹着对折的报纸,身上一件万年不变的尖领毛衫。
叔侄俩都愣住了,老五先站了起来,老七紧随其后,不声不响地立在叔叔身边。看着猛然严肃起来的叔侄俩,严书记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抿紧嘴唇,扶了扶眼镜。
“严书记,实在是对不起啊。”老五率先来了一句,“您给我们介绍来厂长手下,结果第一个活儿就栽了。”
老五低着脑袋停了好一会儿,他在等书记宽容大度地来一句“没事”,然而迎接他的只有沉默。屠老七偷偷向上斜眼睛,只瞧见了面无表情的严国贤——他甚至还拧开保温杯咂摸了一口。
“这话你们留着跟厂长说吧,”语调很温和,内容很无情,“毕竟我只是个介绍人,真正的好坏还是厂长说了算吧,你们说是不是?”
如此一轮圆滑的回答之后,屠老五彻底哑火了。书记夹着报纸向办公室里迈了一步,又探出脑袋喊人:
“厂长电话好像打完了,你们进来说?”
宽敞的厂长办公室里,三十出头的年轻厂长正坐在红木桌子前,手里的手机还没放下,拇指在牙关中,他看起来还没从刚刚那通电话里出来。
“孙厂长。”叔侄之中,当叔叔的先打了招呼。
孙久没转脸看他们,左边的眼睛眯了一瞬,嘴上倒是稍显客气地“嗯”了声。
说不上礼貌,但也说不上高傲,叔侄俩这是第二次见这位年轻厂长,五官端正,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种形容不好的礼节,没错,确实形容不好。
“你们两位,早上出来时看过新闻了吗?”孙厂长发出了他的第一句问话。
老七看了看他叔叔,连忙接话:“厂长,我们哪敢这时候看新闻啊,我们知道这一路我们损失了厂里一辆车,任务也没办好——”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了厂长的不为所动,片刻之后,孙厂长的手指终于从嘴边拿开了,他说出了他的第二个问句:
“我说,你们早上看过新闻了吗?”
跟第一句只有一个断句的差别,叔侄俩面面相觑。
“如果你们早上看过新闻了的话,”孙久缓缓站了起来,理着他的藏蓝色夹克走到窗边,“应该看到咱们厂上本地新闻了吧。”
和文化人交流就是这个样子,前言不搭后语,但能感觉到其中微妙的高端。老五接了他侄子的话头:
“厂长,咱们厂上新闻那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您是年轻有为,咱们厂那是——”
孙久当即回过头来怒吼一声:“我他妈说的是你俩掉松花江里那辆车上新闻了!”
他俩从来没听过厂长这么大声说话,所以这一嗓子结束之后,办公室里足足半分钟没人再开口。办公室外的助理位置上,严书记给手里的报纸翻了面,满足地展露出微笑。
“你们掉河里的车,车上的死人,死人是他妈我厂里的人!你们觉得我还不够出名是吗,啊?”
话说完,厂长跌回了椅子,他用手解着自己衬衫的扣子,抿紧下唇呼出一口气。
“这车……”屠老五僵了好一会儿,“是谁捞上来的?”
“我怎么能知道,不如问你自己吧。”厂长在揉眉心,自说自话一般,“说不定是我的哪个仇人。”
叔侄俩又面面相觑了第二次,俩人一起打工十年,对这模样再熟悉不过了,包工头一旦闭嘴转身,生意就要告吹了,本金就要先飞了。
“厂长。”老五忽然冒了两个字出来。
孙久没看他,老五的视线飘忽着:“我还有个办法,把您损失降到最低。”
厂长没回话,站起来就要走,见这架势,他加快了语速:“我们可以让唯二目击者闭嘴。”
“唯二目击者?”孙久停了步子,转头问他,“那不就是你们两个吗?”
话音落下,连助理位置上的严国贤都不乐了,他竖起耳朵向着屋子里,几秒钟之后,安静的办公室里忽然爆发起一阵笑声。
“厂长你可真会开玩笑,”老五笑得脸都僵直了,他疯狂地用胳膊拐着侄子,“快谢谢厂长给我们机会。”
孙久收起了脸上似有若无的笑,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接着说吧。”
老五慌忙止住了傻乐,微微凑近身子:“我们路上拦车的时候,只有一辆停了。”
和颜悦色只不过一秒钟,孙厂长的脸色又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你们还拦车?”
“毕竟我们在下决心走回玻璃厂前,也是想拦一辆回来的!”老五慌忙解释完,老七在一旁赶忙跟着点头。
上午十点,青年才俊孙厂长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来面对他不争气的下属。
“拦住这人长什么样,记住你们了吗?”
老五若有所思:“一个是黄毛,挺年轻的,另一个没看清脸,戴了鸭舌帽。”
“鸭舌帽?”这次换厂长若有所思,“这年头戴帽子的司机都是秃子,我认识的人里没有秃子。”
叔侄俩赶忙点头赞同,片刻之后,老五又压低嗓音继续说:“所以我们打算——”
“别说了,这些都不是我要求的,无论做什么决定,你们看着办就好。”
言简意赅,但并不简单易懂。说完话之后,厂长转身就向着门口去了,到了红木门边,叔侄俩还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门打开,厂长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易近人:
“我接下来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没时间看厂里的事。”
他转了头,表情淡然:“你们两位,自己把事情办好。”
上午十点半,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绥满高速公路边缘,尤天白对着明亮的阳光狠狠打了个喷嚏。身后捋着他头发正要剪的理发小妹抖了一抖。
“你别动啊,再动真剪成秃瓢了。”
尤天白用手揉着鼻子,理发店蒙尘的镜子里,他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好。
“可能哪个老情人想我了。”他词不达意地回了一嘴。
小妹的注意力还在他头发上,心不在焉问:“是之前玻璃制品厂的老板——像朝鲜人的那个?”
“哇,你记忆力可真好啊。”尤天白称赞了一句,但语气里毫无赞叹之意。他有点想抽烟,但当着年轻女孩的面儿又不好意思,最后只是叹口气,向椅子背上靠了靠。
这是他每年进货时必走的地方,也是他每年冬夏经过一次的绥满高速公路。他一般会在尚志停两天,在常去的店里理个发,心情好的话,再去附近转上一圈。但他笃定自己今年一定没有这个心情,一是因为某个人被他第二次扔在了路上,不该存在的负罪感在发作,二是因为理发小妹的一句话,他又想起了某个不该想起的旧人。
“不过啊,”尤天白有点不相信过去的自己,“那时候是我亲自跟你说的这些事情吗?”
理发小妹的抄起了喷壶,尤天白感觉后脊一凉。
“不然呢?”不得不说她很有敬业精神,一直没抬起头来看话多的难缠客人,“我亲自跟着看你们两个老爷们搞对象?”
店里一阵沉默,一旁的客人缓缓侧目,尤天白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小妹嘴里的玻璃厂老板是他两年前认识的,从北京离开没多久,在长春的展销会上遇见了,当时他穿过蓝地毯向着自己走过来时,尤天白只以为多了一位客户,没成想接了名片却多了个情人,而且是尤天白在二十五岁之后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差不多一整年。然后和平分手了,算是和平分手。
理由是什么来着?
“他姓孙来着。”尤天白自言自语。
“记好了啊,这次可是你自己先告诉我名字的。”头发快剪完了,小妹退后几步欣赏着成品。尤天白抬起脸看镜子,他看起来终于像自己了。
小妹抖着手里的围布问:“还在市里吃顿饭再走吗?”
尤天白把外套披上肩膀,眯着眼睛看门外,回答她:“都行吧,反正不吃铁锅炖。”
但是有人肯定要吃铁锅炖了。
比起刚才的略有愧疚,尤天白忽然感觉到了豁然开朗,一想到风流倜傥的少爷在铁锅炖的店里拿出了优惠券,他就有种想开怀大笑的冲动。少爷会在乎优惠券吗?他不会,但是尤天白会,尤天白在乎他看到了优惠券之后的不痛快,只可惜看不到了。他一边对着空气傻乐,一边从怀里摸了支烟出来。毕竟不会再相见了,留点纪念品又怎么了?
等等,纪念品,尤天白猛地摸上自己内侧的口袋。
“忘拿什么了吗?”身后的理发小妹在问他。
“倒也不是。”尤天白默默把手从口袋里退了出来,“是多拿了什么。”
少爷两万块的刀还在他这里。他忽然没有心情在尚志多转一天了。
此时此刻,九十公里外的五常市里,少爷的确正在盯着优惠券看,但他不在铁锅炖的店里,而且还在隔着一层红光看——是足疗店的红光。
暧昧的光线里,一个身穿米黄色套装的女人凑近了,她压低嗓音:“客人,您要的技师都来了。”
休马抬了眼睛,靠近足浴床的过道里,红红绿绿一排人。
他把优惠券收起来,向着女人点点头,颇为客气地说:“谢谢您。”
女人的笑容意味深长,她微微鞠躬后退到了门口。门关上,休马的脸转向门廊,对着一竖排的高跟鞋和低领装,缓缓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休马你小子在干什么?
第13章 一起玩?
下午四点,气氛旖旎的风月场所里,整齐划一的丝袜丛林中,少爷从容自若地站起身来,一巴掌拍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光:
“你们谁选的这灯光啊?”
当然表情没有动作这么从容,休马又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揉着眉心掏出手机。
“这房间里有投影仪吗?”
几个女人的职业笑容开始土崩瓦解,互相左右看着,都在奇怪这位大款少爷的想法。
大款插着口袋走到沙发后,偏头从缝隙里拉出一个插头。
“啊,找到了。”
电源接通,机器打开,休马跌回沙发上,手里托着手机向着投影屏一指。
“这人,你们见过没——或者说服务过没?”
暗花墙壁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张白底一寸照,大到占满整面墙的尤天白正在照片上笑得开怀。
说到这张照片的由来,还真要感谢休马自己在路上留了一手。
松花江捞车事件过后,他被尤天白关在了面包车里,那人在公安局里笔录,他在车里被暖风吹,吹到手腕发痒。休马心不在焉地摩擦着痒处,向着车后座看去,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这人的车。
没有刻板印象里司机必备的佛像佛牌玉佩三件套,也没有散不尽的烟油味,车后座东西是多了点,但没积灰,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是蛮干净的,至少比休马自己的房间干净。
冰天雪地里很空旷,休马的胆子又大了些,他侧过身子向着主驾驶凑,闻到了尤天白特有的味道——也不是他想记住的,只是尤天白每次都没远没近地贴上来,还怪好闻的。
休马皱皱鼻子,看到了尤天白扔在储物盒里的驾驶证。
人总是这个样的,本人站在那儿,不一定有兴趣,但跟本人有关的东西在时,没有人会不好奇。休马靠在椅背上,翻开了黑色封皮的小册子。
驾驶证里灿烂的笑脸亮出来,休马差点直接笑仰过去,照片上的尤天白无忧无虑、满面春光,一边的领子还有点歪。
这他妈根本就不是把自己整进局子里的奸商老板。
休马从口袋里抽出了手机,当机立断拍了五张,不同角度的都有,他满意地把手机收起来,心想无意中为自己争取了个把柄——却没想到这把柄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在他上车,被踢,再上车,再被踢的第二天。
一群丝袜高跟鞋向着屏幕瞅,人群中议论纷纷,半分钟后,队伍左边有个声音问:“这人是谁啊?”
休马抬眼睛瞄了一下,继续低头看手机,回答提问的短头发女人:
“一个倒霉司机。”
“找他干啥啊?”队伍中间有人问。
“他欠我人情。”这次休马没抬眼睛。
“还挺帅的。”
休马沉默半晌,慢慢抬了脸,没找到说话的是谁。
“既然找司机,为什么不去客运站找啊?”又是左边的短头发。
沙发上的大款把手机收起来,撇嘴思索片刻,抬眼睛回答:
“已经找过了。”
六小时之前,上午十点,休马站在舒兰往北的中巴车站边,边境小城没有什么交通管制,黑车出租车非法营运车,车车俱全,在这样一群虎视眈眈的中年彪悍东北男人之间串行,或许需要一种原始丛林一般的生存勇气。
好在休马从来不缺乏勇气。
艳阳高照,天气像他第一次给了尤天白一拳那天一样好。他对着五大三粗的非法营运车司机举起了手机,获得了几种可供参考的答案。
“这人欠你钱了吗?”个子高的司机问。
“也可能是你欠他钱了吧?”旁边肚子大的接话。
休马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疼了,他对原始丛林的生存法则还不是很熟悉。
为什么不能是情债呢?他这么想着,但没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就太像是尤天白了,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有种飞起来随机抢走一辆车对尤天白进行公路追逐的冲动。
早知道就应该把奸商老板那辆踹了,彻底踹烂!但他又不想真把自己的车赔了。
“你们都没见过这人吗?”休马按着眼眶,勉强自己跟这几位原始老哥继续对话。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没发话的蓝马甲忽然吱声了:
“如果要找男人,最好去问女人。”
江湖水深,这确实是句过来人的道理,可这里是舒兰站外的江湖,耳边只有男人们的吆喝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休马把手机收回口袋,不是不想找了,是舒兰实在太冷了。
“所以我应该去哪里找女人?”
他觉得这问题很正常,很有好学精神,但问话说出口以后,江湖里回荡起了笑声。
“小伙儿啊,”蓝马甲站了起来,此时他身子底下坐的不再是面包车的底座,而是堂口的太师椅,“你也要成长为男人了。”
说罢,他在休马手里塞上了一把卡片,庄重而严肃,休马低头看,脸色马上就凝重了起来。
他做了五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才站到了客运站外的足疗一条街上,接下来的流程就全部一模一样了。
进店,点所有人,开灯,放照片,关灯,结账,下一家,再从头开始。
现在这家店是整条街上倒数第二家了,最后一家听着声音,像是店里打架了,碎玻璃,碎酒瓶,一时半会儿估计是进不去人了。所以,如果他从这家店出去时还没能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的话,今天就可以算作是一无所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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