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此人是个武痴,奇珍异宝通通不爱,唯对武学卓然者高看一眼。贺凌霄被他浑厚两掌拍得胸骨具震,干干笑了两声,这身法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是贺凌霄幼时偷看白观玉练功时偷摸记下来的。
此话当然不能说,贺凌霄只好胡扯道:“不巧,我师父已作古多年,恐怕难以再见了。”
听了这话,李鱼当即惋惜非常,痛道“天妒英才”。无人瞧见,山口树影后,有个正要下山去的影子陡然停了脚步,驻足瞧完了全部过程,半晌,轻启了唇,无声“啊”了一声。
清阳峰,峰顶。
正当晨时,此峰峰顶上却笼着浓墨似的夜色,镶着密密繁星,层叠交映,万点银灰。最中一轮硕大圆月悬挂当中,隐有紫气横生。朔风低吟而起,拂起那正站在圆月下的人道袍一角,紫金道袍映着明亮月光,似盛寒霜。
身后有声异响,那紫袍道人回了首,瞧清来人的脸,面上浮出浅淡笑意,“玄明。”
白观玉站于两步开外,神情平淡,叫了他一句:“师兄。”
盖御生负手而立,身上紫袍暗藏光影,两肩至袖口处密密以金线箍成数道祥纹,看不清具体绣得是什么,乍看似乎鸟鱼花兽皆有,又像日月星辰祥云蟠龙,若再想仔细端详一番,却见那些详纹似又只是数道繁复无形的线条——那便是太巽掌山真人历代亲传的法袍,天地道法藏匿在其中,传闻仅有得道者才可从中窥出一二,穿戴者修为越高,金纹也就随之越亮。
他袍上的金纹流光溢彩,修为定深到了种十分可怖的程度,说不好离飞升也仅半步之遥——盖御生的真实年纪有多大无人可知,但若只看面相,这是个正值鼎力时的壮年男人。生的浓眉朗目,丰神俊朗,只两边鬓角处隐有点点斑白,神仪宽厚又暗含威严,叫人想到殿中供着的的武神像,不敢多视。
盖御生语有笑意,温和道:“你此趟回得倒是出奇的慢,可是山下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勾住你了?”
白观玉想起上山半途中误入的心障,和那个错把他当作幻影的少年,却没把这事与盖御生说,只淡声道:“没什么。”
盖御生含笑不语。他这个师弟的性子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内敛话少,性冷少情,从不与任何人道任何事,终日活得像块单一死板的冰,天地万物,只怕没什么能打动他分毫。
只是这样也好。盖御生道:“可瞧出什么了?”
白观玉此次是受盖御生之托下山,半月前百里外羊台城中出了桩灭门惨案,死得是当地颇有盛望富贾人家,上下主仆受害约有数百人,死相凄惨,最重要的是每具尸体的胸腔内都空空如也,心器内脏不翼而飞。有消息称案发地多处邪气横生,行事手段肖似百年前某臭名昭著的魔头,羊台城当地宗门不敢妄动,只好急急修了封请函,当夜便派了修士连滚带爬地禀上了太巽山。
白观玉从怀中掏出一物,托于掌中,递给盖御生看。
盖御生一看那物便拧起长眉,“谢寂?”
他掌中所托之物通体漆黑,其上缭绕的邪气虽已被白观玉化去不少,但底色仍叫人觉得不详,赫然是半边残缺的剑鞘。
白观玉轻轻摇首,“谢寂已死。这虽确是弭恨剑剑鞘不错,但并非他所为。”
百年前谢寂已于华易山伏法,众目睽睽下身死魂消,不可能再卷土重来。盖御生眉头稍松,又问:“这剑柄从何而来?”
白观玉道:“案发地我看过,妖邪之气确有,但属人为。这柄剑鞘藏匿于主家胸腹内,作祟者是有意示之。”
盖御生的眉毛又拧起来了,他面沉如水,抿唇沉思片刻,道:“方圆百里可有端倪?”
白观云道:“无。”
白观玉若说方圆百里没有异常,那便是真没有了。刨腹挖心,刻意被人留下的邪气,无二是在与他们叫嚣什么。盖御生轻叹一口气,转身面向浓浓暮霭,遥望万千星河,那双深邃的眼中含着得似乎是层忧愁。半晌,他心事重重道:“玄明,我怕啊。”
白观玉不语。
“卦相曾言六恶门将于百年后重开,眼看时日便要到了。”盖御生闭了闭眼,“你可还记得?上回门开时是何等可怖之象,凡人修士死了多少?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那场景,仍叫我觉得心有余悸。”
白观玉眼眸轻轻一动,转向那轮圆月,没答他这句。
天底下但凡曾经历过那场大战的,约莫无一人能忘了那场景——火海狂焰,恶鬼罗刹,遍地可见白骨森森,血色将苍穹都映得赤红——说那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至今若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响起铺天盖的惨烈哀嚎。
“天卦所言,不会有误。”盖御生大手一挥,袖袍卷去万千星辰,夜幕散去,灼灼日光倾泄而下,朔风亦随之消弭无声,“玄明,天下众生的命就压在你我身上了,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但……”
白观玉打断了他,“我知道。”
他还是那副神情,瞧不出半点情绪,白色道袍不为风动,如覆枝头上的沉沉霜雪,淡声道:“师兄,你多虑了。
与此同时,胜竹峰书堂中。
贺凌霄坐于屋后角落处,借面前那摞厚如板砖的经书遮掩正堂而皇之地打着瞌睡。许少阳坐在他后侧,瞥见讲堂上的授教道长视线马上便要落在这边,情急之下,出脚踹了贺凌霄一脚。这一下怕他不醒使得几乎是全力,当即只听砰得声巨响,贺凌霄险些连人带桌齐齐飞出去,满面黑线地支起身子,回头道:“找揍?”
满堂皆静,讲堂上镜棋“唰”地将手中经文合上,叫了一声,“陈捡生。”
贺凌霄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迟了两秒才站起来。只听镜棋道:“我方才讲得那句,劳烦你再复述一遍。”
许少阳在他背后老鼠偷粮般小声提醒着,这好心办坏事的倒霉孩子此刻是又尴尬又愧疚。贺凌霄半个字也没听着,台上镜棋倒是听了个清楚,右目轻轻往这里一瞥,许少阳当下噤了声,老老实实缩回了自己位置。
贺凌霄哪里知道他刚刚讲得是什么。他瞧见隔壁有个弟子书桌上摊着的是本统道真经,只好破罐破摔,随口捡了条念出来。镜棋没有立刻回他说得对不对,只看着他。贺凌霄与他对视,心说这反应很诡异啊,难不成还真叫我蒙对了?
半刻,镜棋冲他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似乎无心听我授课,不知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法藏元君不大满呢?”
法藏元君乃千年前曾飞升的某位大前辈,《统道真经》便为他所著。贺凌霄如今听他说话便牙疼,镜棋此人说话三句中必有一句是在往人头上扣帽子,“道长言重,弟子哪敢。”
“不敢。”镜棋面上笑意不减,道:“你既无心听讲,我也不好强留你。明日晨练需用到的铁剑刚送至了山下,不知能不能劳你去帮我取回来?”
贺凌霄有一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三百多把铁剑,哪怕十个人去搬也得来回上下两趟,这里面刁难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堂内坐着的众人都不是傻子,从中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火药味,面上正襟危坐,暗地心怀鬼胎地觑着贺凌霄的面色。
剑器向来是由承星阁中匠修送上来,再不济还有打杂弟子,太巽数千名修士又不是死的,何止轮到还在选试中的新弟子做了。贺凌霄简直要气笑了,反问道:“为何?”
镜棋讶异道:“你不愿?我是看你方才对答如流,定是已将经文背得滚瓜烂熟,想着还摁着你再听也没什么意义。罢了,我也不是非逼迫你去,不愿去就不去,坐下吧。”他眼神一转,心生恶意,又点了个人名。
“许少阳。”镜棋轻飘飘道:“你去。”
许少阳骤然被点了名,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茫然道:“……啊?”
那是三百多把铁器,又不是什么纸团,胜竹峰这么高,凭许少阳这小身板怕是运到明天早上也运不上来。镜棋此举摆明刁难。昨日还想拉拢自己做狗腿,今天态度就莫名其妙转了个大弯,这阴晴不定的疯子有病?贺凌霄问:“山下无人能送来?不大合常理。”
镜棋道:“若有人能送还劳动你们做什么,自然没有。”
“三百多把铁剑非独力能移,道长是否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这点事情都办不到,如何做我太巽弟子?”
贺凌霄皮笑肉不笑,“道长这是有意刁难?”
“这是说得什么话。”镜棋笑得如沐春风,“拿几把剑而已,如何算得上刁难?”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他站在讲台,居高临下道:“许少阳,还不快去。”
堂内一片死寂,无人敢言语,一时落针可闻。众目睽睽之下,许少阳惶然站了出来,“……是,是。”
贺凌霄道:“我与你同去。”
“不可。”镜棋却道:“我说了,只准一个人去。”
“……”
贺凌霄锋利的长眉间拧出了个十分细微的褶,刹那间心下转过了许多年念头,有心想现下就抬着眼前这张桌子塞到那王八嘴里叫他吃了——可惜那王八用得是他自己的脸。片刻后贺凌霄扭曲的眉头一松,面上竟还挂着微笑,“我去。”
“道长既发话了,弟子哪敢不从——我去。”
说完这话,他看也没看台上一眼,衣袖一甩,路过许少阳身旁时,竟还伸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将许少阳硬生生摁回了座位上。
三百把把铁剑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搬得动的。山脚下送货来的两个弟子将剑交到他手中便匆匆跑走了,看都没敢看他一眼,想来是早得了人授意。贺凌霄站在山脚底下,抱臂对着那堆沉甸甸的剑吹了半柱香的山风,四下一看,连条狗也没有,想贿赂都找不着半个人。
贺凌霄轻叹了口气,心道造孽造孽,只好脱了外衫在那装铁剑的匣子上打了个结,死拖活拽地拖了一下——没拖动。
巨大的匣子稳稳当当地杵在原地,连道泥痕都没拖出来。眼看不行,他果断放弃,干脆将匣子一丢,席地而坐,捡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直直画出了一道线。
第11章 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镜棋绝对是个我很熟悉的人,贺凌霄在地上随手写了一个“镜”字。这人一定在我身边待了非常久,才能对我一言一行模仿地如此天衣无缝。
他身上有我的玉佩,贺凌霄画了个圈。那块早就碎了的玉佩,没有拼凑的痕迹,一时半刻也看不出真伪。贺凌霄心想,我得找个机会把它弄到手。
他想得入神,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在地上写下了一个“谢”字,怔愣了下,连忙擦干净了。
贺凌霄对着地面发了会呆,重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又想:我身上的罪名居然都被洗白了,都这样了还能洗白,这三百年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太巽也约莫是觉得这事不太光彩,这种仙门密辛像许少阳这样晚出世的后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其中细由还是得从知情的道士身上打探打探。
他不应该再醒过来的,地狱火焰吞噬一切,按理说他的魂魄都已被撕碎了才对。贺凌霄丢了树枝,盘腿遥望天际,在山风中眯起眼,心想,有鬼。
其一,镜棋是个什么东西,那块玉佩怎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身上。
其二,谁唤醒了我,目的为何?
太巽不宜多留,贺凌霄抬起手看了看,这孩子叫陈捡生,先去从他身上查一查,说不好会有线索。
他想得专注,忽然耳尖一动,听着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山路尽头的弯角处隐隐现出一人的白色道袍。贺凌霄一看那衣裳颜色便直觉大事不妙,反应极快地转头就跑——可惜已经晚了,身后那人出声道:“陈捡生。”
竟是白观玉。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贺凌霄后脊一僵,放佛被定在了原地,慢慢回了头,天衣无缝地扯出个又惊又喜的表情,叫了声:“真人!?弟子拜见真人!”
这句喊完,紧接着,他两腿一跪,脑袋一低,无论如何也不再抬头了。
白观玉垂目看着他,瞧见这少年旁侧瘫着个硕大的匣子,问道:“里面何物?”
“!”贺凌霄脑门一亮,心道好机会啊,忙说:“回真人,里头装得是明日众弟子演练用的三百把铁剑,是镜棋道人托我拿上去的。”
“三百把”“镜棋”两个字他咬字特别清晰,生怕白观玉听不着。果不其然,白观玉问:“镜棋让的?”
狗犊子,等死吧。贺凌霄心下狞笑,出口仍是顺从而乖巧的,“是。”
白观玉不说话了。贺凌霄好歹跟在他身边十一年,明白他心下现在是在想什么。以往他犯了什么错,不管缘由如何必定是先要被狠狠罚上一番。白观玉定定看了他会,贺凌霄鹌鹑似地埋头跪着,却觉得脊背越来越烫、越来越沉,好似被一块沉甸甸的火石压着。他在看什么?贺凌霄禁不住想,难不成话说得太满,叫他听出了端倪不成。
他倒不担心自己会被白观玉发现。白观玉再厉害到底也还未从这套凡人躯壳下脱出去,没有火眼金睛的本事,若有也不会容许镜棋在他身边待了三百年。镜棋占着他躯壳的年头已是他本人的十倍不止,如今普天之下估计无一人会信他才是正主,贸然说出来也只怕会被人当作失心疯赶出去。
他这头胡思乱想,那头白观玉终于发话了,“起来吧。”
贺凌霄一惊,头埋得当即更低了,“弟子不敢……”
他这话未能说完,身侧忽起了一小股风,轻又不容置喙地托着贺凌霄的膝盖迫使他站了起来。贺凌霄站稳当了,还是没敢抬头,半真半假地缩着脖子,“……多谢真人。”
这孩子不敢看他。白观玉垂眼看着贺凌霄头顶乌黑的发旋,又想起来那时心障中他在水底掐着自己脖子时盛气凌人的神情,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和现在可谓是两模两样。
单只看外形确实毫无特殊之处,普通而随处而见的凡家少年,从头到脚瞧不出半点妖邪之气。白观玉拂袖轻轻一挥,山风撩动贺凌霄的头顶碎发,生魂气息浓厚,并无异常。
就在此时,那少年或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懵懂而有些紧张地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半垂双目,定定望他。
贺凌霄抬着头,黑亮的双眼毫无杂色,澄净地从中映出他的倒影。白观玉看着他,面上仍旧是丝毫表情也没有,辨不出喜怒。整个人如一块高高在上的冰雕神像,冷漠却又极具威压感。
贺凌霄恍然生出自己是一个跪伏在他脚下信徒的错觉,被他那双毫无人情味的眼高高在上的审视。他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简直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看什么?他在心底大喊,白观玉到底是在看什么?
须臾,白观玉终于放过了他,又一抬手,清风应召而来,托起了贺凌霄身侧沉重的包袱。
贺凌霄万万没想到他会有此举,这次是真的实打实愣了一下,“……真人?”
白观玉没有再回他,收回视线,从他身侧走了过去。片刻间贺凌霄只来得及闻到一丝极淡的霜雪气息,仓促回头也只得见他雪白道袍的一角,转瞬便消失在了山路拐角处。
——人活得够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得着了。
贺凌霄怔怔望着山路,白观玉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他何时会在意别人的事了?
那被风托着的三百把铁剑悬在他身侧,只等他上山便会自动跟随在他身边。贺凌霄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上路,末了一闭眼,抬脚胡乱将地上他方才画下的圈圈线线抹去了,抬步继续朝山上走去了。
“你还真一个人把它们都拎上来了啊?”夜里寝舍中,许少阳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好奇对他道:“你怎么做到的?”
他本是打算下学后寻个由头下山去帮他,谁知又被镜棋逮住,不急不忙地单独为他“讲授”起了某篇经文。这一讲就讲了一个多时辰。午时众人见贺凌霄还真就独身将那堆铁剑搬上了山时皆瞠目结舌,许少阳回想起镜棋当时的脸色,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你完了,你被镜棋道人盯上了。”
贺凌霄仰面躺在他身侧,两手垫着后脑勺,闻言十分无所谓。盯上了就盯上了,眼睛长在他身上,我能怎么办?
屋里早已熄灯,通铺里面的两个弟子睡得正熟,四下静悄悄的。许少阳想了想,翻了个身面向贺凌霄,悄声叫他:“陈二哥。”
贺凌霄应道:“嗯?”
“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啊?”许少阳终于耐不住好奇,“大家都说镜棋道人很好的,从来不跟人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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