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登天(蔓越鸥)

他知道，前面正是太巽山所在的方向。
贺凌霄凝望片刻，眼中渐渐攀上层深色。
许少阳忽然惊叫一声。
玄灵停住了脚步，贺凌霄闻声抬头，见几人身前的草丛边上，竟有个六七岁的小童背对众人跪爬在那，身形瘦小，衣裳破烂，似乎吓得厉害，正不住打着细小颤栗。
这种地方，哪怕许少阳也能看出这可不是个什么普通孩子。他往贺凌霄身后躲了躲，小声问道：“又是幻影吗？”
贺凌霄注视着小童，“不是。”
不是！？许少阳骤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又问：“那，那是和我们一样的求道者？”
贺凌霄说：“不是。”
许少阳不说话了，不是幻影也不是求道者那还能是什么东西？他毛骨悚然，正要再往贺凌霄身后躲得更深些，却被人推了一把。
贺凌霄说：“去，和那小童搭个话。”
“！”许少阳一呆，“为啥？”
这小童来历古怪，很大可能是这被设在这幻境中的一道契机。大选第一试通常不会难到哪里去，约莫太巽是想借此看看这些孩子的心性。贺凌霄看着他，“去吧，说不好这是你的机缘。”
这算什么机缘啊！许少阳欲哭无泪，“我不敢……陈二哥！我真的不敢啊。能不能，能不能叫玄灵道长去？他身手这么厉害，主意一定比我多的，我不行的，我，我真不行的！”
玄灵神色淡淡，既不反驳，也不接话。贺凌霄看了玄灵一眼，又低头看许少阳，心中想，心志不坚胆子又小，这孩子的求道路注定会很漫苦啊。但这话他嘴上没说，只说：“怕什么？又不是叫你去送死，你只上前去搭个话就好了。”
“不……我……”
许少阳磨磨蹭蹭，不肯上前。贺凌霄没再催他，抱臂静静看了他会，淡道：“你不想进太巽了？”
许少阳不说话了。
他人因果，不做过多干涉。贺凌霄不再逼迫他，转向玄灵，对他道：“道长，有劳。”
玄灵只字未言，听话地走上前。只是他才走了两步，许少阳忽然拉住他，“等等！……我去。”
玄灵停下了，与贺凌霄对视一眼，又回了身。许少阳壮士断腕般上前，才走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紧张兮兮地回身道：“可是，可是我去了，玄灵道长的机缘怎么办？”
玄灵与贺凌霄并肩而立，闻言对他摇摇首，示意无碍。贺凌霄轻轻笑了声，“他有他的机缘，你只管去就是了。”
听了这话，许少阳放心下来，朝那小童走去。贺凌霄侧头，看玄灵神色淡漠，事不关己，侧面看高挺的鼻梁连着紧闭的唇，小小年纪便严肃地似一滩死水。便忍不住与他搭话道：“道长怎么看？”
玄灵并未看他，“跟着它走。”
“这小东西被人布在这，不知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贺凌霄说：“是想叫咱们替他申冤报仇，还是解开什么心结？”
幻境这种东西，某些造境者会在布境时布下特定的情节指令，这种幻境就如同话本一样，只要跟着他设定好的线走就可顺藤摸瓜找到出口，本不是什么难事。玄灵说：“也许。”
那头许少阳已哆哆嗦嗦拍了小童的肩膀，贺凌霄望着他的动作，说：“是头小老虎精。”
玄灵嗯了一声。
“能杀吗。”贺凌霄说：“横竖那头大虎已经死了。”
玄灵没再说话了。
那一头，许少阳拍过它的肩头后立即跳出四五步远，大着胆子问道：“……喂，你在这做什么？”
小童呜呜咽咽：“我……我害怕。”
只听这声音，倒是与寻常孩童无异。许少阳吞了口唾沫，接着往下问：“怕什么？”
“我娘不见了。”
“娘是怎么不见的？”
“她带我上山采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贺凌霄抛了一颗石头，正中许少阳的后脑勺。许少阳回过头，就见贺凌霄正对他做口型道：和它说你能带它去找娘。
“……”许少阳欲哭无泪，硬着头皮道：“……不要哭了，我能带你去找娘。”
“真的？”小童转了身，面向了几人，“真的吗？你说真的？”
许少阳从头到脚登时麻了。
这小童不知是什么怪物所化，面颊消瘦，瘦到了种十分不正常的样子。颊边骨骼轮廓毕现，面皮青黄，瞳孔荧绿，额头鬓角尽黄——总之不像个人样。贺凌霄看清了他的长相，若有所思道：“哦，不是老虎精，是只小伥鬼。”
玄灵还是嗯了一声。
伥鬼，那是种传说中常在山林中出现的山精鬼怪，大多是曾葬身虎腹的冤魂化成，死后充做老虎仆役，喜好出现在深山小道旁，引诱过路人误入虎穴，同作老虎腹中餐。
娘啊，妖怪啊。许少阳想跑又不敢跑，两腿一软，浑身冷汗，缓缓回头冲贺凌霄道：“陈……陈二哥……”
小伥鬼已经牵上了许少阳的手，许少阳一时只觉手中被塞了个冰凉的毛爪子，紧紧握住了他，对他说：“哥哥，你怎么不走？”
走哪去？许少阳看向贺凌霄，贺凌霄也看着他，冲着前方路抬了抬下巴。
许少阳于是僵硬地迈开腿，踏上了小路。
“道长。”贺凌霄道：“请。”

第5章 你不是人
玄灵未看他，先一步抬步跟上。贺凌霄紧随其后，那小伥鬼好像完全没注意后头还跟着这么两个人似的，紧紧抓着许少阳。贺凌霄从前未曾见过伥鬼，这种记录在杂鬼奇精里的东西自千年前天地灵气枯竭后已鲜少再有。今日一见，颇感新鲜，心下想，小伥鬼口中的“娘“是什么东西，是只大伥鬼，还是那只老虎？
他侧目看了眼玄灵，唇侧微微提了起来。
不多时，小童带他们走至一悬崖处，越走越近，空气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明显。小伥鬼仰头对许少阳道：“哥哥，你害不害怕？”
许少阳抖着腿道：“不……不……害怕……”
小伥鬼笑嘻嘻道：“你怕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是不会吃了他。贺凌霄站在他身后想，你会叫你的“娘”来吃了他。
小童嘻嘻笑两声，喉咙里发出两声古怪闷响，忽仰头发出声高昂咆哮。
这声咆哮与真正的虎啸尚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若乍听也算有三成像。许少阳随之发出声细小嘤咛。提心吊胆地竖起耳朵，山林中却再没别的动静了。
贺凌霄亦侧耳等了会，久久不见异声，心下想：看来，这山林之中，的确是只有那一只老虎了。
小伥鬼面上有了点茫然，不死心又叫了几声。贺凌霄静看了它一会，出声道：“你在叫谁？”
小伥鬼恍若未闻，久不听山林有动静，渐渐焦躁起来。贺凌霄于是又丢了颗石头在许少阳脑袋上，许少阳便抖道：“你……你在叫谁？”
“我娘呢？你有没有见过我娘？”
贺凌霄对他做口型道：有。
许少阳于是哆哆嗦嗦道：“……有。”
“她在哪？”
许少阳看清贺凌霄的口型，心生绝望，又不得不说，声音都变了调：“……她，她早死了！”
小伥鬼愣住了，紧接着，陡然厉声尖叫起来。
他那双青黄的眼中转瞬溢出了汹涌泪水，怒视着许少阳，一面痛哭，一面不住放声尖叫。
伥鬼死后失神失智，反认仇人做主，虎若死，则为之痛哭。贺凌霄淡淡道：“你这小东西，是被它吃进了肚子里，又不是从它肚子里生出来，如何能算作是‘娘’？”
玄灵静立在他身侧，脸上毫无波澜，只冷眼看着，好似面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一般。
“……陈二哥？！”许少阳终于受不了了，“陈二哥救我！”
“小子。”贺凌霄冲他摇摇头，“我救不了你。”
“为什么！”
贺凌霄拾起一块石头，冲那小伥鬼抛过去。石头径直穿透了它的身体，竟半点也碰不到它。
贺凌霄说：“它不认我，我碰不着它，它也看不见我。”
许少阳愣住了，“那，那我咋办？”
小伥鬼痛哭流涕，一声嘶吼，狰狞朝着许少阳扑来。许少阳骇得大叫一声，避无可避，被那伥鬼当头挠了一爪子。
贺凌霄叹了口气，上前抓住许少阳的衣领，提着他后退三步。小伥鬼穷追不舍，贺凌霄于是小腿别住他的膝弯，两手钳住他的肩骨，耍木偶戏似的，提着许少阳一脚将它踹出了半米远。
小伥鬼闷咳着又爬起，两眼发着森森绿光，龇牙咧嘴地朝贺凌霄扑上来。贺凌霄专心与它缠斗，那头许少阳不停地在他耳边哇哇大叫，终于将贺凌霄烦得受不了了，“闭嘴！”
“我，我控制不住啊！”许少阳哭嚎道：“我告诉你我最怕老虎了，我小时候被老虎叼到山林里过，我不是故意的，我真害怕，陈二哥！我是真害怕啊！”
“知道了知道了。”贺凌霄烦不胜烦，“快闭上嘴。”
整个过程，玄灵站在他们边上看着，既不开口，也毫无出手之意。贺凌霄听着山崖下隐隐有水声作响，心念动了动，握着许少阳的手一左一右钳住了小伥鬼的脑袋，轻轻地喀嚓一声，十分不引人注目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小伥鬼断了气，贺凌霄却不撒手，低声对许少阳道：“会不会水？”
许少阳：“……啊？”
贺凌霄酝酿了下，侧头冲玄灵喊道：“道长！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玄灵应了，抽出佩剑递给他。贺凌霄接过，将剑握在自己手中。却又顺势抓住了玄灵的胳膊，另一手提着许少阳，突然毫无预兆地仰头栽下了悬崖。
许少阳惨烈的哀嚎响彻云霄，他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贺凌霄这个疯子。悬崖不高，下方便是一条小河。汹涌的潮水转瞬淹没了几人头顶，许少阳早被贺凌霄甩手扔去了靠岸的河堤处。贺凌霄一手死死攥着玄灵的脖子，掐着他不断向河流深处坠下去。
河水冰冷，越往深处越没有光亮。玄灵被他这样掐着，神色仍是平静地毫无变化，只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一点，像是斥他放肆。
昏暗河水中，贺凌霄眼睛黑且亮，明明是很清俊的一张脸，眼角眉梢却尽是狂妄不屑，盛气凌人地逼近玄灵的脸，在河水中竟呼吸自如，一字一句对他做口型道：你完了。
玄灵一手碰上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稍稍使了力。二人身侧河流骤然爆发出巨大漩涡，迫人威压如要将他活活撕裂，转眼咆哮着将贺凌霄冲出了几米远。
贺凌霄急急稳住身体，身侧水流细微而动，贺凌霄极快偏了头，千钧一发地避过玄灵一掌。
玄灵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侧，面无表情道：“你不是人。”
他没办法在水下开口，这一句是用心念显影而成。贺凌霄说：“骂谁呢？”
“说得好像你就是个人一样，老早闻到你身上一股怪味。”贺凌霄道：“出来作恶也不知道稍微掩掩，小东西，你成年没有？这就被那些道士放出来挡路，是不是太丧良心了点？”
话语间，他出拳击向玄灵脸侧。玄灵抬臂挡下，轻拨杨柳似的将他手拂去旁侧。冷声道：“现下回头，天地还可容你。”
贺凌霄夸张地哇了声，长眉轻轻一挑，说不出的张扬锐利，“那我可太害怕了。”
玄灵定定看着他，并不应这话。抬掌出势如虹，挟着凌厉掌风落在贺凌霄颈侧。贺凌霄屈肘反击，一条腿灵活缠在玄灵腰侧，箍得他一时半会竟动弹不得。河水震颤许久，二人在水下了缠斗数个来回。突然，水面忽掀起股巨大水柱，贺凌霄与玄灵缠斗得难舍难分，双双从中跃了出来。
许少阳方才把呛到的水尽数咳出来，这下又被扑面而来的水流浇了个透彻。他看清了那两个缠斗的影子是谁，陡然便生出种天塌下来的绝望，崩溃道：“……搞什么啊？！”
那把剑刚坠崖时便被贺凌霄抛给了许少阳，眼下正躺在他身侧。贺凌霄跃到了他身侧抓起了剑，许少阳便抓狂地冲他叫道：“你在干嘛？你俩怎么打起来了？发生什么了？啊？啊？啊？！”
玄灵暂且收手，静静站在离二人不远处。他身上衣袍尽数湿透了，漆黑发丝黏在他肩背上，不断有水珠断线般滚下，面色平淡，墨勾似的眼尾冷而沉，不见丝毫狼狈之意。
“你到底怎么了？”许少阳久得不到贺凌霄的回答，急切道：“你怎么跟道长打起来了？我们不是要一起去找破镜的办法吗？！”
“不。”贺凌霄道：“这不是幻境。”
许少阳愣了一下。
只听贺凌霄缓声道：“这是心障。”
许少阳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听不懂贺凌霄的意思。什么心障智障的，神仙的考验都是这么为难人吗？
“入道修行，需得摈弃凡欲杂念。人心底的恐惧若是过多，容易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贺凌霄说：“你家是开药堂的，多年前你娘带着你上山采药，在林中遇上了一只老虎。正巧那时有一道士路过，你娘求他救命，那道士却充耳不闻，作壁上观地看那虎将你娘吃了个精光，这才出手杀了那虎，取了它装得满当当的胃囊，转身走了。”
许少阳呆呆看着他，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你……你怎么知道……？”
贺凌霄低头看他，眼中有点悲悯，对他说：“它告诉我的。”
“它”是谁？那头老虎？那只伥鬼？还是什么心障？贺凌霄却不再和他解释了。他提着许少阳的后衣领将他从地上扯起来，道：“此一试，是太巽要告诉你，迈出这一步，你便再无回头路。凡间的从前种种皆再和你没有关系。想做神仙，就不能再有私欲。”
他将剑塞进许少阳手中，轻轻往他肩上一拍，“你的心障，需得你自己来破。拿稳了。”
许少阳被他一掌拍得趔趄两步，茫然地抓着那把剑，稚嫩面上满是懵懂。贺凌霄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抬起剑，对准了玄灵。
“现在。”贺凌霄在他耳侧低低道：“杀了他。”
玄灵负手而立，面无波澜，沉默看了他会，淡声道：“你不能胜我。”
“胜不胜的，得试了才知道。”贺凌霄一只脚尖撩动水面，水流直摇而上，自行攀附在他手中剑上，覆住了属于玄灵的剑光。
他冷冷道：“来。”

第6章 不胜也打
剑意破空而至，水流有生命地流动缠绕，隐透着丝妖邪之气。玄灵的目光在他掌上一点，道：“你并非妖邪。妖力从何而来？”
“天赋。”贺凌霄说：“羡慕去吧你。”
他握剑横劈，眼看那剑刃已要砍上玄灵脖颈，许少阳下意识惊叫出声：“别……不要！”
可惜他的这声惊叫没有用。贺凌霄毫不手软，剑势迅猛。玄灵却不动，冷若寒霜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直到剑刃以至方寸之地，他这才轻飘飘地足下轻旋，就连发丝也没让贺凌霄碰到半豪。贺凌霄见势却不退，手中剑迎难而上，一招比一招更快，一式比一式更重！
玄灵身形轻盈，游刃有余地与贺凌霄周旋着，却并不主动出手。贺凌霄与他过了几个来回，眼看着自己使出的招数被他拂雪似的轻轻挡回，逐渐看出了点门道，明白过来了：这小遭瘟的好像是在拿他当狗遛呢。
剑尖直指面门，玄灵巍然不动。他终于出手，相当随意地抬起一手，仿佛只是想叫什么人噤声似的，那柄剑便在他面前裂成了数百块碎片。
紧接着，他并掌点在他肩头，轻轻一翻，贺凌霄便随着他的力道转了个身，被他一掌拍飞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不过眨眼，一招之内，方圆之间，连点风声也没带起来。
贺凌霄差点被他这一巴掌拍回祖宗家，胸腔中火辣辣地痛，低头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后，只听玄灵平静的声音响起，他说：“我说了，你不能胜我。”
“……”贺凌霄抬袖将下巴的血擦净了，抬头看了眼天，心想只是个心障而已，放个这么厉害的是几个意思？
还真想玩死我是吧？
许少阳已经吓懵了，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贺凌霄看了他眼，说：“站起来。”
“……别……”许少阳哭道：“……别再打了！”
贺凌霄说：“你不想杀他？”
“我不……我不知道……！”许少阳再忍不住，终于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是想……我是想登山问问那些仙人，我想问问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我想学功夫，我想，我想能保护别人，遇着老虎我再也不用跑。我想，我还想，我想……”
他“还想”了半天，语无伦次，却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贺凌霄不再说话了，垂目看着许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