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相机快门的声音刺激了柳的神经,在这一片昏暗中柳看到笑容可掬的柳女士,稍微收敛了敌意。
柳女士不太敢直言柳现在的状态,委婉道:“我担心你在事务所交不上朋友。”
柳看了眼湿淋淋的手机。
“我挺好。”
柳女士走到桌前撂下包,随手把柳的房门钥匙和相机放回包里。
“不行就放弃,没人会怪你。”隔着一张方桌,柳女士抬手,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捏捏柳的脸,“家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柳偏头躲开。
她不知道真正断绝柳退路的不是别人,何况柳也不是会退的人。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柳女士转手包容的拍拍柳的肩,“你真的不适合。”
从他决定考雄英以来她就是这种委婉而坚定的否定态度。
“换份工作吧。”柳女士劝道,“医生不也是救死扶伤的吗?你小时候对医学特别感兴趣,天赋也高。你冷静,适合做医生,凭你的头脑现在学习考试实习,很快就能有所建树。”
曾做过医生的柳女士期盼而诱导性的问道。
“从心底选择更有趣的职业不好吗?不要那么自私。”
柳默然,药袋子就提在他手上,她视而不见,一心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暂时不想逼太紧,柳女士临走前叮嘱。
“你又瘦了,我把饭留在厨房了,记得吃。”
直到她离开,柳还拎着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灯不开,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不想吃饭,不愿吃药。
终于能动能思考时,柳意识到这是木僵,高度精神抑制状态,通俗讲就是有点犯病了。
柳强逼着自己吃了药,又粗略读了一遍《卡拉马佐夫兄弟》,已是深夜,找到前些天买的拼图,算犯罪率和微积分,感觉药效还没发挥,天都要亮了,马上就得上班。
浑浑噩噩走出家门,所到之处人们在谈论职业英雄、八卦闲话、人际交情,书籍用软件听,电影看几分钟解说,歌曲统一的热血风格,一切都是现成的,给人以充分的理由偷懒、自私,他们的面孔逐渐演化成同一张,茫然且激愤,满足且痛苦。
工作内容千篇一律,无非容忍傻逼和充当傻逼。他容忍的是别人充当的,他充当的是别人容忍的。他不懂为何偏要以这样扭曲的规律事物的链条才能正常运转。
这样的人世间所迈进的目标,没有一样他相同,这样的人世间的喜悦,没有一样同他合得来。
手机页面除了工作消息就是广告、英雄周边的购物广告、职英招生宣传广告,高速发展的经济带来没完没了的广告。
耳边充满了噪声,路人、同事、媒体,网络进一步让噪声具象化。似乎整座城市、整片大陆、整个世界的人类出于某种扭曲的兴奋,正燃烧生命来制造这片刻难停的喧闹。
连柳自己也聒噪无比,他不得不对着那些噪声发出规定的噪声。
只有人人都在食堂往嘴里填塞食物的午休,他躲在厕所隔间读黑塞,才能伴着屎溺味儿聊以获得片刻清静。
在外面还可以把心力放在愤世嫉俗上,他回家去面对的则是更可怕的——他自己。
吃药,读书,睡觉,柳一个月下来只用了三度电。
柳怕自己睡不着觉,更怕自己睡着。
躺在坟冢一样的房间、棺板一样的床上梦到以往的死亡,恐惧、绝望和震震轰鸣随之叠加而来,潮水灭顶般令人窒息。
偶尔被痛醒后幻觉的痛会残留在身体上一会儿,像幻肢痛,痛的柳在理智崩溃边缘试图一头撞在墙上,要么晕过去接着睡,要么让新一次死亡的痛覆盖它。
甚至梦游,严重的一两次他醒来就在公寓顶楼天台了。
大半夜坐在天台边及时清醒了,于高处风中柳眺望城市夜景。
银月如霜,空气浑浊隐匿了星星,风稍来车辆机械噪音的夜晚,城市呼吸起伏,灯光雾蒙蒙的亮边颤动着像要吞噬什么,柳竭力去欣赏。
跳下去又死不了,只会被发现秘密坏事,但人是很任性的,且在死与生的毫秒之间,他似乎能触摸到另一个静谧世界的入口,就像天上残月,参差月晕是那世界的豁口,透出璀璨渺茫的光。
柳想,现在只要来个人跟他说一句“你跳啊”,柳可能会先把这人扔下去自己再下去。
幸亏这时候没人。
当然柳也想,如果来个人说“你别跳”呢?
那柳会把这人揍个半死扔下去。
活在这个尽管吵闹却人情冷漠的矛盾社会有时真让人放心,没有如果,没人理你,更别提救你,你只有自己。
往后柳把利器收好,睡前用绳子把手和床柱绑在一起,免得发病后低落或亢奋的跑出去死了,不能输给像那盆假花一样不死不活的自己。
这场战争输了的那一刻就是真正的死亡。身体死不了的他会在生与死的无限循环中作为行尸走肉游荡,直到老去化成灰土才被埋葬。
不胜即死。
柳一人吃两人份的饭,按时吃药,努力交际。
只要观察的够仔细,结合心理学原理,人的言行和心理活动便有迹可循。
对每个人投其所好,改善人际关系,融入群体,一定是他偏执,太过苛求,努力接纳投入这世界吧,正常人都这么生活的。
很快柳就交上了朋友。尽管同事A硬说红配绿是浮世绘风,同事B经常放臭屁还不认,但他们都是合适的朋友。
可是,柳睡前仍不敢解开绳子,饭和药仍一顿不落的吃。
为什么他还是不开心?
需要治疗的真的是他吗?
他在抗争,抗争什么?他在迷茫,迷茫什么?如果他输了又是输给了谁?他的抗争和迷茫都是有意义且正确的吗?
柳控制不住不思考这些,不去质疑一切,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工作。
给欧尔麦特的那一战做周边救援工作,基本完成救援后,柳向媒体掩护欧尔麦特受伤事实,转移公众注意力。
个别没受伤的被救者向职业英雄们要签名和合照,远处高楼有个女人站在天台边缘,不知道是跟旁边树上那几个狂热粉似的想占据高地看偶像,还是对敌中房子毁了孩子死了老公离了生活无望准备自杀。
追随欧尔麦特和其他英雄而来的人群堵塞道路,喊叫骂街示爱英雄的声音混在一起。汹涌人潮中有人被挤倒在地,一双双做工粗糙的鞋子踩踏而过,救护车停在外围不得寸进,日光强烈,各式各样群众的各式各样汗味挥发凝聚,还夹杂屁味、口臭、女士香水和肉类腐烂的怪味,倒人胃口。
浊重的空气正在发酵,断壁残垣溃烂流脓,此处乃至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人们蜂拥而至等候被宰。周围闪光灯连成一片,妄图用强光降伏自由。
一名被救者举着相机,笑容灿烂又恶毒的在柳身边比剪刀手:“笑一笑!”
心里烂熟的公关辞柳一个字都念不出,更不想笑,他只想破口大骂,让人们离开这个屠宰场,可是什么烂棉絮似的东西堵着他的胸腔和口腔。
那烂棉絮是他卑怯的世俗心。
柳没笑,然后这成了错。
因为柳形象好,领导把柳当事务所的门面。他拿着刊了柳冷脸的报纸版面找到柳,温和的提建议。
“你给大众的印象就是温和可亲,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是英雄不是明星,需要卖笑?”
“别说那么难听,职英是世界的主流,你经历的无可避免,做人气英雄不好吗?那么多人喜欢你、追捧你。”这是观念问题,不止是笑,老板决定把话说重点儿,“除非你从这辞职,不做英雄。”
柳几乎脱口而出。
“我辞职。”
职业英雄的词义与英雄早就分化了,继续当假英雄柳没兴趣。
“那你辞职之后打算做什么?放弃主流正道,去做牛马走狗似的警察吗?”
此前从未想过的柳冷笑一声:“对,就当警察。”
出于爱才之心,老板气愤于柳的不清醒。
“你当了警察,只能给职业英雄加油助威递水,喊六捏肩捶腿!”
柳脚步顿住,老板问他:“想好了?要说什么?”
“双押牛逼。”
“……”
说完柳头也不回的甩门走了,去收拾收拾,卷铺盖滚。
朋友挽留柳,柳去意已决,不过走之前,柳郑重的留给他们忠告。
“红配绿真的不是浮世绘风。”
同事A:“……”
“以后放屁别当别人放的或者没发生,因为太臭了,道歉吧。”
同事B:“……”
抱着箱子等在公交车站牌前,柳想明白了三件事。
首先,饭和药都得吃,因为作为人类他得活着。
其次,去他妈的朋友,不需要。
最后,去他妈的主流。
虽然目前柳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站要去哪,不过已决定考警察,至少警察不虚伪。
当晚柳吃了半瓶安眠药试图早睡。
柳睡得不安稳,黑暗中一道漆黑的阴影笼罩在柳头顶,为柳割开了勒得他手腕发红的床柱那端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