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琢成怔了怔,他认为杨嘉树误会自己了,于是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他停住,然后认真地说,“真的很担心你。”
一瞬间,杨嘉树的心揪了起来,泪水快速在眼眶中聚集。他张大嘴巴,像金鱼一样,用力、但无声地喘了一口气,冷漠地说:“谢谢。我已经决定好了,并且很期待接下来的行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顾琢成说,语气很困惑,“嘉树,你怎么了?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还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你想多了。”杨嘉树说,他忽然觉得无法面对顾琢成,他急切地想要挂断电话,从这场漫长的凌迟中解脱,于是他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脸颊痒痒的,杨嘉树伸手挠了挠,摸到满脸的泪水。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哭了哦。
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以好朋友的身份——
真正的、一辈子的好朋友。
——时空分割线——
凌晨三点,杨嘉树被一阵呕吐声惊醒,是隔床刚做完骨瘤手术的老大哥,他趴在床头,吐了很久,病房里飘荡着一股浓重的酸腐味,杨嘉树屏着呼吸坐起来,问:“大哥,需要帮忙吗?”
刚说完,医生就来了,检查没有大碍,只是让大叔三餐按时吃,保持好足够的休息,就走了。
杨嘉树的护工站在老大哥床头,数落道:“都说了让你早点吃饭,你赶到睡前吃,吃完就睡,你不吐谁吐嘛。”
老大哥讪讪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就来打扫。”
“别别,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护工大叔忙前忙后地给他收拾了起来。
白天,杨嘉树悄悄跟护工大叔说:“你人还怪好的,拿一份工钱,干两份活……不累啊?”
护工大叔说:“顺手的事嘛!主要是你好伺候,不叫俺操心,不然俺光拿钱不干活,心里也不踏实。”
杨嘉树说:“你一个月多少钱啊?”钱不是他付的,应该是小刘付的,所以他不清楚具体行情。
“一千五。”
“这么便宜?”杨嘉树瞠目。
“不便宜啦!包吃又包住,还有水果吃。嘿嘿。”大叔笑得很憨厚,“小兄弟,我给你剥个橘子吃吧?”
“嗯。”
吃完橘子,杨嘉树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护工大叔在收拾东西,他觉得很奇怪,问道:“你干什么呢,大叔?”
大叔说,眉开眼笑的:“你醒啦?来来来,我背你上去,新房间我都收拾好了,里面可宽敞了!有单独的陪护床,这样晚上俺也能睡个好觉了,白天好好伺候你,嘿嘿。”
“什么新房间?”杨嘉树不解。
“啊?”大叔挠挠头,比他更不解,“你不知道啊?就是你那个北京来的朋友,他给你升级到单人病房啦,早上让我去交的费,嗐,我以为你知道呢!”
杨嘉树愣住了。
大叔把打包好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眼巴巴地瞧着他:“现在上去不?”
“……行吧。”钱都交了,又不能退。杨嘉树很无奈,“他怎么跟你说的啊?”
“他就问俺医院有没有单人病房,俺说有,但是很紧俏,得提前订,”大叔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地学给杨嘉树听,“他让我问问去,我就去问护士,护士说,诶,刚好今天就能空一间出来!他就赶紧让俺交钱去了,那个啥,他还给了俺一点好处费……”大叔摸着后脑勺,挺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俺一开始鬼迷了心窍,给收了……过后才觉得不合适。小兄弟,要不俺就把这钱当成营养费给你存着吧,回头多给你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不用。”杨嘉树哭笑不得,“他给你你就收着吧,算你的,不用跟我说。”
“嘿嘿。”大叔笑着,亮出一口黑黄的牙,“俺就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那,俺背你上去?”
“嗯。”
单人病房确实宽敞,比三人间大多了,一些简单的家电都有,还有个小冰箱——就是有点小,塞了几样水果就满了,大叔嘀咕:“咋这么抠捏,都单人病房了还舍不得给弄个大点的冰箱,这么点够塞个啥呀——小兄弟,俺给你削个苹果吃吧?你饿不。”
“有点,但是我想吃饭。”
“哦哦,那俺下去给你打去!正好饭点到了,你等我啊!”大叔说着,风风火火地出了病房。
大叔一走,房间就更显得宽敞,和寂寥。杨嘉树躺在床上,摩挲着手机,心里十分纠结,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说句谢谢也好——他怎么就这么多情呢,也不问问我需不需要,就这么自作主张给我升级了病房。住三人间单位还能给报销——算了,反正他现在不差钱。杨嘉树在心里乱想了一通,电话没拨出去,他想的那个人自己打过来了。
杨嘉树看到这个名字,心里一跳,没多想就接了起来:“喂?”
“嘉树。”顾琢成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带着轻微的电流,显得有点不太真切,“你好点了吗?换到新病房去了吗。”
“嗯……”杨嘉树盯着自己腿上厚厚的石膏,想说的有很多,但最终化作三个字,“谢谢啊。”
“不客气。”
“……”
“你吃饭了吗?”
“还没。”杨嘉树说,又补充,“大叔去给我打了。”
“这个大叔人挺好的,勤快,认真,还很负责。”
“嗯。”
好像跨越了两年多的时光,两人之间因此显得生疏了似的,彼此都不再说话。
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奇怪,杨嘉树心想,前两天见面时不还好好的么。
“你一个人会无聊吗?”过了一会儿,顾琢成说。
“还行吧,我还要工作呢,所以还好。”
“你都受伤了还要工作。”顾琢成停了停,说,“好敬业啊。”
杨嘉树有点想笑,这是没话找话,没什么说的就硬夸吗?真是可爱。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呢?工作不忙吗。”
“我还好。我现在就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
“摸鱼啊?”
“也不算,现在是下班时间。”
“吃饭了吗?”
“吃过了。”
“哦。”
该挂了吗?杨嘉树心想,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要是无聊,可以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也可以。”顾琢成说,“我随时都有时间。”
“……”杨嘉树让他搞得有点懵,没记错的话,他们好像都三十多岁了吧,怎么对话内容还跟十几二十岁的青少年似的——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未来的上市公司总裁。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在想找你聊天的话,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啊,”顾琢成顿了顿,说,“就跟以前一样。”
——以前我们无话不谈,杨嘉树猜他想说这句话。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杨嘉树弯了弯嘴角,说:“好啊,我找你的时候,你不要嫌我烦就好了。”
住到单人病房后, 杨嘉树的睡眠质量明显好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无聊。
这一层好像都没人,安静地有些过分了。耿叔(护工)听后,说:“哪有, 多的是人咧, 每间都有人, 你要去串门不?”
杨嘉树汗:“不用了吧, 我也不能下地。”
“让他们来找你串啊!有的腿脚好着呢, 来找你聊聊天, 你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真的不用了……”
然后耿叔转头就把杨嘉树很无聊这件事报告给了顾琢成, 顾琢成晚上给杨嘉树打电话, 说:“你怎么不给我发微信?”
杨嘉树莫名其妙的:“发什么?”
“不是说无聊的时候找我聊天吗。”
“我不无聊。”
“骗人,不无聊天天盯着窗户外面发呆啊。”
“……”杨嘉树这才反应过来, 耿叔有可能当了他的叛徒, “你怎么知道我在发呆?”
“不然呢。”
“思考人生。”
“思考的结果是?”
杨嘉树屏着呼吸,憋了一会儿, 弱弱地说:“光是思考没用,思考出来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顾琢成在那头轻轻笑了一声:“那怎么办?”
“得行动。”
“怎么行动?”
“我想留在西北。”
“……”顾琢成叹了一口气,“别闹了。晚上吃饭了吗?”
“嗯。”杨嘉树说,“多谢你给我请的营养师, 饭菜美味可口,营养搭配均衡, 吃完感觉健康又养生,腿都没有那么疼了呢。”
“不客气。”
唉。杨嘉树暗地里叹了口气,很想问他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是又怕听到那个像魔咒一样的回答:因为我们是好朋友。这句话他早就听得厌倦了,不如不问。
顾琢成那边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助理, 问他现在有没有空,有个紧急会议。顾琢成说:“稍等。”然后嘱咐杨嘉树,“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我有空会去看你。等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告诉我,我去接你。”
说完他停了一停,等待杨嘉树的答复。
“……嗯。”杨嘉树说。
“再见。”顾琢成挂了电话。
耿叔在一旁听着,虚空冲顾琢成比了个大拇指:“小兄弟,有顾老板这样的朋友真是你的福气!”
“……呵呵。”杨嘉树心里五味杂陈,敷衍着笑了一下。
虽然受伤,但杨嘉树并不是完全不用工作,因为拍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需要重新撰写脚本,所以杨嘉树干脆全心全意忙起了工作。不知道是太集中精力还是怎么回事,杨嘉树总会在早上起床那阵感觉到头晕,还伴随短暂的耳鸣,问医生,医生说可能是长期躺着不动造成的,让杨嘉树没事运动一下(不动腿的前提下)。杨嘉树说:“动脑不算运动么?”
医生:“呵呵,调皮!动动身体嘛,伸伸胳膊晃下脑袋之类的。”
杨嘉树尝试了下,更晕了,遂放弃。
大约十天后,摄制组那边传来好消息,说拍摄任务基本完成,只需要在天气好的时候补一些航拍镜头,预计三五天左右完工,之后全组人员在若羌休整两天,出发回北京。
小刘传完话,担忧地说:“杨老师,你的腿怎么办呢?要不给你买个商务舱吧,宽敞,你可以躺着休息,从新疆回北京要飞好几个小时呢。”
杨嘉树说:“不用吧,我估计都可以拆石膏了。”
“啊?”小刘惊讶,“不是说最少要打一个月石膏嘛!”
“我问问医生。”
医生的答复是:“别想了,老实戴一个月吧!现在坐飞机没问题,买个轮椅全程推着走,别磕着碰着,断腿可不是小事。”
耿叔在一旁说:“你等拆了石膏再回去嘛!这样折腾,别把另一条腿再折了。”
杨嘉树说:“我得回去工作啊。”
耿叔挠挠头,说:“好嘛。那你好好的,我去给你买个轮椅?”
耿叔刚走没多久,顾琢成的电话就来了:“几号到北京?哪个航班?定了吗。”
杨嘉树简直是无奈:“你消息也太灵通了——在我身边安插奸细的感觉怎么样?他是不是连我一天上几趟厕所都汇报给你?”
顾琢成说,语气有几分轻快:“还好吧,也不是什么事都会跟我说。”
杨嘉树扶额,“……你现在不忙?”
“忙着呢。”顾琢成说,“抽时间给你打的电话——什么时候到北京?”
“还没定,过几天吧。”
“定好了航班号发给我。”
“……好吧。”
一个星期后,杨嘉树坐上回北京的飞机。小刘可以说是返程途中最照顾他的人,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手脚麻利,人又勤快,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富二代——没错,小刘是个超级富二代,父亲上过中国富豪榜那种富,可小刘本人却挺低调的,大四的时候来台里实习,毕业就直接转正了,一个月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估计连他一顿饭钱都不够付的。
杨嘉树曾经好奇,问过小刘,为什么不去他爸的公司,将来不打算继承家业吗?
小刘摸摸脑袋,有点害臊地说:“我不是干企业管理的料,我管理我自己都够呛,我爸不让我去他公司,说我给他丢人……但是他挺支持我干我自己喜欢的事业的,我天天给他发我们保护区的小动物们,他说我干得不错,要以我的名字成立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那个啥,扯远了,你渴不渴杨老师?我给你喂点水喝?”
“呃。”杨嘉树囧,“不用了,我自己来。”怎么一个两个都默认他手也断了呢,只是腿断,而已!
多亏了小刘,让杨嘉树在转移过程中没有那么窘迫,一条裹着厚重石膏的腿,分外引人注目,且不方便。下了飞机,杨嘉树特别感激地对小刘说:“辛苦你了小刘,回头我请你吃饭。”
“真的啊?”小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什么时候?”
“嗯……”杨嘉树想了想,说,“等我把这石膏拆了吧。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小刘伸出手,跟杨嘉树击掌,“一言为定!”
谈笑间,顾琢成的车到了,杨嘉树扶着轮椅把手,回头对小刘说:“小刘,我朋友到了,麻烦你把我往前推推,谢谢。”
小刘推着杨嘉树往前,等车子在两人面前停稳,小刘弯下腰,对杨嘉树说:“杨老师,我抱你上车。”
杨嘉树真心地说:“辛苦你了,小刘。”
顾琢成下车,刚好看见小刘用抱公主的方式把杨嘉树从轮椅上抱起来,这个年轻力壮、长得还不错的小伙儿一下子勾起顾琢成心中的敌意,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壮小伙儿,问杨嘉树:“这位是……?”
杨嘉树说:“我助理,小刘。”
小刘,有点耳熟。顾琢成的目光停在杨嘉树裹着石膏的右腿上,那上面有个红彤彤、特别显眼的爱心,正是这小子留下的。目光往上,顾琢成又看见杨嘉树被人公主抱着,也像个公主一样搂着人家的脖子,眼神纯良又无辜。“哗啦”一声,一坛醋在他心里打翻,他尝到满嘴的酸味。
小刘一无所觉,龇着一口大白牙对顾琢成说:“杨老师的朋友,你好,麻烦开下后车门!我把杨老师抱上去。”
顾琢成一言不发,过去拉开车门,小刘的动作很沉稳,抱着杨嘉树把他放进后座,像是这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无数次。
“谢谢小刘。”杨嘉树说。
“不客气!”小刘手脚麻利,安置好杨嘉树,又过去收轮椅,轮椅是折叠的,两边一按就收起来了,小刘提着轮椅,又龇着白牙冲顾琢成笑,“杨老师的朋友,麻烦你开下后备箱,我放下轮椅……对了,你会用轮椅不?很简单的,这是个折叠款,往两边一掰就开了,喏,就像这样,”他干脆原地给顾琢成演示了一遍,“这个是腿托,轻轻一提就起来了,简单吧?”
“嗯。”顾琢成垂着眼睛,过去把轮椅接过来,“我来。”
完事,他问杨嘉树:“可以走了吗?”
杨嘉树:“等下。小刘,你怎么回去?要不你跟我们一起,我让我朋友把你送回家吧?”
小刘摇摇头:“不了杨老师,我有人接!我爸的司机,马上就到。你走你的,回去好好休息啊,别急着回来工作。”
杨嘉树:“好吧。”
顾琢成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个叫“小刘”的年轻人傻子一样对着车屁股挥手,他挪开眼睛,干脆眼不见心为净。过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他问杨嘉树:“这个小刘——你助理,好像挺有背景的,怎么会来电视台工作?”毕竟,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有实力配备专职司机——而且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
“因为热爱呗。”杨嘉树说,表情变得神秘兮兮,“你知道他爸是谁不?”
“谁?”
“刘希。昨天我还在财经新闻上看见他了,精神不错,很矍铄。”
“哦。”那也是他爸,又不是他自己。顾琢成不以为然,靠自己得来的财富才更让人敬佩,一瞬间,这个小子在他眼里失去了竞争力。心情变得松弛,他弯起嘴角,问杨嘉树,“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吧。我不挑。”
确实不挑——在西北近三年,杨嘉树挑食的毛病早就被改造好了。
车往顾琢成家的方向开。
杨嘉树看着两侧飞快掠过的树影,忽然间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去顾琢成家休养的决定。虽然他的腿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安养,但是,那真的是个好地方吗。
三天前,当顾琢成提出这个建议时,杨嘉树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他说:“不了吧,不好意思麻烦你。”
顾琢成马上就表现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为什么我们现在这么生疏?我没有觉得麻烦,我觉得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我们互相照顾,假如我摔断腿,你也不介意照顾我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