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逢山笑笑:“他挑食,随便他吃哪个。”
呵,挑食?霍承光问:“他不自己下来吃?”
“嫌食堂吵,你知道的,那脑子一思考,一般出不来,让他爱干嘛干嘛吧。”
霍承光眉头微拧,电梯到了二十楼,看着汤逢山走出去。
霍承光靠着轿厢打开手机,今天第一百零一次发消息:晚上什么时候下班,我送你回去?
发出后,手指一滑往上翻。
——早上好
——今天天气不错
——下来吃饭吗?我在食堂等你
——还在开会吗?
——陆溢阳,给句话。
一早出去这些,无一例外,没收到一条回复。
陆溢阳躺在行军床上晕晕乎乎,想缓过那股难受劲,就听敲门声。睁眼看下时间,22:35了。
这个点,该下班的早下班,二十楼也不会有其他同事找过来,所以敲门的只可能是……
硬撑着坐起身,他当然不能这种状态去开门,就希望门外的人得不到回应自己走。
可门外接连敲,声音不紧促,敲门敲得很礼貌,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陆溢阳烦躁死了,胃部更加抽痛。今天汤逢山不在,没人帮他应付。
后来敲门声停了,手机开始震动,曾经标注“混蛋”的人名已经改成“霍承光”。端端正正的大名,没啥温度。
接连两个来电,等第三个时陆溢阳才接起,轻轻喂了一声。
“在里面啊?怎么不开门?”电话里的声音和门外同步,温和,没有半点不耐烦。
陆溢阳:“累,睡着了。”
每当醒盹,嗓音总和平常不太一样,倒和刚睡醒时差不多,拿来应付门外人正正好。
霍承光:“别睡办公室,开下门,我送你回去。”
陆溢阳头痛欲裂,疼上加疼:“还有活没干完,做完再说,你先回去吧。”
霍承光:“开下门。”
怎么能开门?一开门就穿帮了。
“承哥。”陆溢阳问:“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办公室找你行吗?”
一声阔别已久的“承哥”,听得电话那头差点热泪盈眶,连声说:“明天都有空,你随时来,我等你。”
“那…今晚给我点时间,让我把活干完可以吗?”
带着商量低低软软一句“可以吗”,让霍承光心尖都颤。
多久没听到这种语气了?有什么不可以?什么都可以!
霍承光当然知道陆溢阳在拖延,甚至是敷衍,但他不想逼他,一点不想!今天捞回一句“承哥”,他心满意足,决定放过人。
这一转身,是得来之后陆溢阳蜻蜓点水般偶尔光临总裁办公室,以及每日多出几句线上回复,终究杯水车薪解不了相思。
只是霍承光每次压抑不住濒临行动,就被陆溢阳多上几句温言,又不得不变回克制。
梦三的开发进程终于在一方反复克制、一方呕心沥血中翻到最后一页。
再飞西北是四个人,贺旭不是没必要来,是再也不用来。霍承光轻松多了,不用碍着人情跟人共读,得了自由,趁飞机上只有他一位清醒乘客时大大方方看心上人。
五月,万米高空的光线猛烈刺眼,陆溢阳位子边上的窗板起飞后再没打开过,可霍承光仍然能看清坐在汤逢山边上、窝在光线塌陷的角落里补眠的人。
真作孽!
瘦得快脱相了,戴着眼罩就更明显,下半张脸尖削,唇上血色浅淡。衬衫宽宽大大罩着身体,走路时还不觉得,坐下时布料弯折,泄露腰间尺寸,看得霍承光直皱眉。
打工者敬业,以献身姿态面对工作是老板福气,可这打工人换成陆溢阳,霍承光一点没觉得福气,快心疼死了。盘算回西北交接完工作,再不能让人这么拼命。
接下去的日子他得陪着他,缠着他,让人在他怀里养回来。
再见面,Andrew都意外:“Lusun,怎么瘦了这么多?”
陆溢阳笑着和他握手:“知道这活有多难了吗?”
安荆趁机告状:“他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他把自己活成了电脑。”
汤逢山语气不善:“大老板,再给加点奖金?”
所有人看向霍承光,而霍承光眼里只有陆溢阳。严格说来,这是那晚春雨夜后第一次得了机会,可以和陆溢阳待在一起好几日。为了这次西北行,霍承光早早让李沁安排,把时间腾出来,方便接下去一整周能在西北陪着人。
既然是陆溢阳表示项目做完再说,他就要候着结束的第一时间捞着人,听他到底怎么说。
之前布置的三大点工作内容已经按序开发完毕,每个模块的出炉都通过了安荆率队测试。
接下去几天,四位技术咖一直在主机房进行内部压力测试。霍承光觉得汤逢山都能待在里面,他为什么不可以?所以也带着个笔记本电脑,坐在高脚吧台后办公。
彻达的网安部门已经正式成立,资深白帽宣杨明提为部门总监。这是一个集合了技术培训、资质认证、人员外包等形态的新兴业务。
简单来说,就是彻达对外招揽学员,培养成合格的白帽,同时授予证书,而毕业者可以加入彻达白帽团队,给有需求的企业提供白帽外包服务,或者凭借这份有含金量的证书去市场求职。
宣杨明接到的第一份长期任务,就是全网监控Lusun动向。
由此,霍承光深入了解了海外黑客Red Devil对Devil Hunter长达五年的网络狙击。
这两人真是仇怨颇深!
Red Devil有一暗网主页,名为Fuck Hunter,里面全是这位大黑客以极其变态血腥的方式fuck的图片。
无一例外,每个受害者都是身材纤细的年轻男人,戴着黑色眼罩,眼罩上用红墨写着“Devil Hunter”字样。
宣杨明是圈里人,很快把两人五年来网上交手的记录整理出来发给霍承光。到去年为止,每年两次雷打不动,RH在网上的攻防战成了国内外黑客们围观的大事件。
甚至有人在疯狂IT人的论坛里还原了部分RH破解和追踪记录,这个大热帖常年置顶,留言上万。
有纯粹讨论技术的,有为Devil Hunter扯爱国主义大旗的,有开胜负盘口的……更离谱的,还有写RH虐恋同人文的。
同人文大多色情低俗,极其辣眼睛,霍承光完全没法忍,一条命令下去全网清。
那个大热帖倒是保留至今,因为霍承光认为里面客观评价了Devil Hunter这几年对国内网安事业做出的贡献。
凶残者在地球另端觊觎陆溢阳,这事在霍承光心里过不去,通过宣杨明在暗网发出两千万美金拘捕Red Devil的悬赏。
只有尽快消除隐患,他才可以安心。
这一切陆溢阳应该不知道。
霍承光再次看向三十米开外、坐在主机前的人。
五月西北紫外线猛烈,陆溢阳在室内都穿着白色防晒衣,有点像白大褂,拉了把椅子坐在汤逢山身后,正一臂搁在汤逢山椅背上,指挥他释放病毒,以此测试开发成果。
这还是第一次当着面见陆溢阳戴眼镜,霍承光心痒死了,就想好好看看他。
眼镜一戴,真叫一个斯文,越发像个富有魅力的IT工程师。
可陆溢阳心思都在工作上,都不赏他正脸。
霍承光倚着吧台心猿意马,想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镜片冷光后瞥来一眼,又冷又酷,勾的人血脉偾张,就想把他压倒弯折。九十度不够,得一百八十度。
要是当年没分手,现在陆溢阳身体一定处于巅峰状态,眼镜一戴,西装一穿,那模样,追他的人估计能从沈海排到大西北。
反正最后紧张的总是霍大总裁自己。
面前满墙的大屏都是网络进程,Andrew抽调八位同事,运用最新安全模块进行防御。
陆溢阳指着墙上某个屏幕,跟站在边上的Andrew介绍:“公钥私钥对冲后,我在这里插了一个追踪程序。这是JY-S4089的标准程序,可以隐蔽扫描对方端口,只要发现一个漏洞就能定锚。”
Andrew仰头看屏幕,欣赏的语气:“你善于防守,还善于不动声色地反制。”
“他可太擅长了。”汤逢山双手在键盘上不停:“天蝎座,你懂的。”
霍承光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了一笔。
测试结果一切良好,四天后机房里响起热烈掌声,所有同事过来和Lusun敬佩握手。
没人想到久久审核不过的梦三安全模块,居然这么顺利地在四个月里被他完美解决,后面要做的就是再走申报程序。
Andrew给他一个惺惺相惜的拥抱,拍拍他肩,同时耳语:“你要的真实版梦进定制完了,随时可以进去。”
陆溢阳惭愧,一直梦三梦三地叫,项目做完才知道这个游戏的大名叫“梦进”。
进入的“进”。
很贴切的名字。
当晚Andrew在小梦镇规格最高的五星级酒店办庆功宴,照例要敬酒,但陆溢阳先拿酒杯站起,谢过大家四个月来的支持和照顾,也为梦进未来的发展献了祝词,率先一口闷了。
之后的白酒全被汤逢山揽去。
大城市里来的IT工程师们在西北待的时间长,多多少少染上烈性,气氛到了,都想找乐子,把刚来的城市人灌醉。
席到尾声,安荆和汤逢山成为众矢之的。全程旁观的陆溢阳瞅霍承光一眼,用眼神和已经看不过去开始阻止同事灌酒的Andrew打个招呼,悄悄退出包房。
春夏之际早晚温差大,群山谷地到夜间仍有寒意。
陆溢阳走出酒店,站到空旷大街上,深吸一口小梦镇独有的、让人一往无前的空气,又深深吐出。
抬头,初夏星空闪烁,一眼就能望进浩瀚的宇宙里。
“冷不冷?”有人跟出来,到他身后问。
“时间过得真快。”霍承光感叹:“四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也不都快。”陆溢阳低语:“这六年就过得很慢。”
“你说的。”霍承光侧头看他,眸光幽深:“项目做完我们谈谈。”
“对。”陆溢阳点头:“是要和你谈。”
霍承光问:“现在谈吗?”
“跟我来。”
小镇不大,晚上接驳车趟次少, 霍承光更想和人散散步,可陆溢阳到站点停下脚步,等来一辆接驳车, 示意霍承光上车。
霍承光不知道陆溢阳要带他去哪里, 哪里都行。
能感觉到最后两个月陆溢阳在逃避, 他完全理解。要推翻心中执念需要时间, 他给他时间,也给自己时间,只要陆溢阳不是一直逃下去, 他总能把问题解决。
接驳车到基地门口, 小宫已在那里等候,领两人过安检,从北坡下去。
霍承光心有灵犀了:“要带我进系统?”
“对。”
霍承光声音染笑:“侏罗纪还是神秘之吻?”
陆溢阳:“都不是。”
走进游戏厂,小宫将两人引到早已备好的游戏仓旁。
睁开眼时, 霍承光有些愣忡,转眼看身边:“这里是?”
陆溢阳勾唇:“还记得吗?那时我们车子就停在这里。”
“当然记得。”
算上前两次, 这是霍承光第三次来了, 一看周围景象就知道。
磐龙山道!
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 就是那个山道旁的观景台, 几年前来的时候陆溢阳晕车, 路虎就停在这里。
外面是晚上, 游戏里却是白天。与上次来时云遮雾绕不同, 现在天朗气清, 观景台下群山耸翠。
对他俩来说磐龙山有着特殊意义, 霍承光对陆溢阳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没往山上去,陆溢阳带着他穿过山道,走那条通往深山腹地的小径:“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来还是陆溢阳跟着他往山里走,这次陆溢阳在前面,带路的架势。霍承光目光灼热,凝视他背影:“那一晚开在山道上我在想,如果连人带车翻下去,我就到地底去跟你表白。”
陆溢阳脚步稍顿,像是有所挣扎,很快又正常步速走起来,没回头,只是问:“你有想过跟我表白?”
霍承光:“当然。”
陆溢阳鼻间含糊地哼一声:“你从来没有表白过。”
霍承光:“我说了,我傻B。”
陆溢阳:“霸道总裁不会说自己傻B。”
霍承光揶揄:“我不是霸道总裁,我是你承哥,非要一次次上赶着要你叫哥的人。”
到了山坡,他们站在坡头向下俯瞰,小村庄比印象里破败,那个道观仍在。
陆溢阳侧身看他:“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不习惯。”
“多听听会习惯。”霍承光说:“六年前的我和六年后的我总会有些不一样,你也不一样了。”
他们不约而同往道观去,陆溢阳问:“我哪里不一样?”
可多了去!霍承光挑能说的说:“以前你动不动就脸红,现在不会了。”
陆溢阳低低一笑,笑罢便算。青涩都是因为不经事儿,他也羡慕那时的自己。
走到道观门口,霍承光仔细看外观:“Andrew用哪一年的模板做的这个场景?肯定不是我们去过的那一年。”
别问他为什么这么说,眼前道观看起来比上次来更破落,门楣上木头剥裂残缺,三级台阶碎成石渣,夹生野草,缺了大大的边角,感觉踩上去都不稳。
陆溢阳没急着往道观里去,而是来到侧墙边,就在霍承光上次带他来找“到此一游”的墙角处,在浸染岁月痕迹的苔藓墙上,居然能看出一排墨色字迹。
这个以前倒没有,霍承光蹲下细看。
2018,承哥对不起。
2019,承哥我想你。
2020,承哥我想忘了你。
2021,承哥我忘不了你。
2022,承哥我想跟你去。
霍承光在野草荒藤里震惊回头,用眼神向身后人讨要答案。
即便他心中已有答案。
毫无疑问,这个“承哥”只可能是他。
对这排用黑漆写上去的字,陆溢阳眼中含着丝丝眷恋,吸吸鼻子,带着惆怅:“今年夏天来的时候村子搬迁了,道观也拆了,现在去什么都没有了。”
霍承光又回头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心里就颤一下,转头问:“你…每年都来?”
陆溢阳:“你都说了,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霍承光起身:“我一直以为磐龙山道是我开始的地方,也是你的吗?”
陆溢阳在那样的目光里撇开头,率先往道观里去。
蒲团还在,供桌还在,托珠菩萨也在,头上的风帽没了,露着光光的脑袋。到处覆着纤薄的灰尘,明显很长时间没人进来过。
他们站在菩萨面前久久注视,陆溢阳说:“来都来了,坐一会儿吧。”
他不避灰尘地在那个属于他的蒲团上坐下。
霍承光也跟着坐下,看了看中间那个,怀念地笑起来:“原本这里……”
“还有只猫。”
“对,还有只猫。那天阳光正好。”
陆溢阳屈起一条腿,双臂揽着膝盖看向门外:“今天天气也不错。”
今天天气是不错,只是错过了精准的日头,便没有阳光精准地照进来。
坐了片刻,霍承光于沉静中哂笑:“那一次跟你坐这里,我印象太深刻了。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这里。这个村子附近应该没有摄像头吧,Andrew怎么找到数据源的?有点意思。”
陆溢阳没接腔,下巴搁在膝头,片刻后说:“我每年都来,每次来就在这里坐半天,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和你一起回来。”
霍承光无法深入去想陆溢阳每年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独自来这里怀念“已经死去”的他,只要朝那个方向想一想,他都怕自己泪洒当场。
他只好挑听起来还算轻松的话题:“那一年我们说着话,你就跳起来跑了。我一直很好奇,你跑什么?”
陆溢阳半张脸压在肘弯里,低低笑了两声才看过来:“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跑之前,你问了我什么话?”
当然记得!霍承光重复那个问题:“陆溢阳,你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我答不上来。”陆溢阳说:“今天,我可以回答你。”
霍承光咽了咽,有强烈的预感,他接下去要说的话,要么让他上天堂,要么赶他下地狱。
陆溢阳换了个坐姿,盘腿挺腰,这让他接下去说的话显得正式。
“可能跟原生家庭有关,我这个人一直性格不是很好。”陆溢阳缓缓道:“我想要的东西不多,但是总觉得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
“那一年认识你,大概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你成熟、幽默、很有魅力,哪儿哪儿都好。所以我跟你回家,想尽办法筹钱付房租,后来你要我烧饭抵房租,我其实不会烧饭的,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厨艺自信,只是因为我想到你能吃上我烧的饭,是多美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