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西尔夏日纪实(土拨鼠拔草)

里奥是一只人鱼，独自居住在缇托大陆荒无人烟的西部海域。这里被叫作艾斯西尔，曾经是海洋之神最初孕育人鱼的地方。
文明诞生于神灵间的最后一个赌约。据缇托大陆通史记载，传说中的神界大约坍塌于一万年前，随后神灵们合力搭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并将其命名为缇托。创世需要耗费大量神力，神灵在疲倦中纷纷陷入沉睡。当世界仅剩下三位神时，他们决定在沉睡前打一个赌——
大陆需要智慧体的主宰，作为高阶种的神明陨落之后，缇托将难免沦为低阶种的荒野。而若是同时存在几种完全不同的高阶种，谁又将最终主宰世界？
于是神以自己为原型创造各自的筹码——
天空之神创造翼族，慷慨赋予他们最接近神灵的力量与不错的头脑，代价是拿走他们对柔软情感的感知；大地之神创造人类，将最聪慧的头脑、最复杂的脾性与最不稳定的力量注入最脆弱的身体；海洋之神创造人鱼，以侍奉海洋为条件，海生种们被毫无保留地赠予智慧、力量与情感，然而只有满一百岁的成年人鱼才能拥有踏访缇托大陆的双腿。
里奥此时便在独自等待自己的一百岁生日，不久之后他将成为一只成年人鱼，获得通往广阔大陆的通行证。人鱼是家庭观念极强的种族，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鱼通常还处在家人的监护下，独居的状况十分罕见，而这样罕见的生活里奥已经过了几十年。
事实上，在年轻人鱼独自搬到艾斯西尔之前，他的确是同家人生活在一块，他有一个祖母和一个姐姐，当然，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里奥是被阿芙丽尔，也就是他的姐姐捡回去的，刚出生不久的他被扔在一片快要死掉的海葵丛里。
抚养幼崽的任务最终交给了阿芙丽尔的祖母，毕竟她当时只有五十岁，还是个小家伙。阿芙丽尔从没见过她的父亲，就连母亲也说不清她父亲是谁，人鱼间的关系总是很随意。在她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将她扔给祖母便去了人类的大陆，这个祖母最小的女儿从此再没回来过。不过阿芙丽尔对此并不在意，祖母将她照顾得很好，而且她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里奥出生的时候，人鱼的日子早已大不如前。智慧的海生种们曾组建起缇托世界最强大的帝国，帝国的中心位于艾斯西尔，人鱼最初诞生的地方。然而一千多年前，一场灾难将一切都毁了。
祖母只向她的孩子们讲过一次当时的情形，红色的岩浆从供奉海神的神殿中涌出，瞬间将艾斯西尔染成了红色。同样红的还有人鱼的血，浓重的腥吞噬了缇托世界曾经最璀璨的文明，人鱼帝国在那场浩劫中丧失了大部分人口。侥幸逃生的人鱼从此流离失所，他们搬到了离人类城镇更近的南部海域，海洋文明已走向没落，年轻的人鱼们更倾向于去陆地上寻找出路，毕竟海生种和陆生种间的关系向来不错。
里奥的祖母一直留在海里，她认为海洋才是人鱼的归属，即便这片归属实在是危机四伏。她年轻的时候哪儿都没去，而现在她走不动了。她太老了，老到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不过她仍清楚地记得在帝国覆灭前夕，她刚和自己的第四任情人分手。和每一对情侣一样，导致关系破裂的原因非常复杂，然而导火索是那位青年人鱼再一次表示，他坚持认为她的发色和鳞片颜色搭在一起非常土气。很显然，哪怕一千多年过去，这位年迈的女士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你决不能随意批判一位女士的外貌，她曾不止一次这样向里奥强调。
里奥从不对其他人鱼的外貌发表意见，不全是因为长辈的教诲，一部分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挑剔别人的底气。问题出在那头红色的发与同样赤红的尾上，在人鱼的通识审美中，红色无疑是最讨厌的颜色。
里奥从未见过和他一样的红色人鱼，大他许多的阿芙丽尔也说这颜色稀奇得很。后来他才知道，上一只稀奇的红色人鱼还是出现在一千多年前，那是海神神殿的最后一任大祭司，除人鱼王外整个帝国最尊贵的人鱼，潘狄娅。
很少有人鱼愿意提起这个名字，毕竟这是导致人鱼辉煌覆灭的元凶。
相传那场灾难并非偶然，而是沉眠中的神明对人鱼盗走海神之眼的惩罚。海神之眼供奉在神殿中央，由一头凶猛的百目海兽看管，只有被神殿选中的大祭司才能触碰它。很显然，盗走它的是那位备受尊敬的大祭司。
一千多年过去了，没有谁再去深究那位祭司为何要盗走海神之眼，然而灾难带来的伤痛早已溶在血液里。除了家人，没有人鱼愿意接近同样拥有红色鳞片的里奥。
里奥的童年是在分裂中度过的，他有疼爱他的家人，然而他的族人始终不愿接纳他。年纪大些的人鱼已懂得克制自己的恶意，麻烦出在那些和里奥一般年纪的崽子们身上。年幼懵懂的恶意往往不加修饰，天知道这些闹腾的小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欺负人的招式。
“嘿，里奥！”阿芙丽尔每次都要揉着里奥肉肉的小脸强调，“你忘了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要用你的尾巴狠狠抽他们的脑袋！”
“可是打人不好。”小小的人鱼奶声奶气，却说得很认真。
“现在被打的是你！看看那些嚣张的小鬼，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没事的，姐姐。”里奥表情总是安安静静，小小的手捉住阿芙丽尔的腕，“别总因为我和男孩们打架，很危险。”
阿芙丽尔难过极了，“以后我们到大陆上去，再也不回来。”她恶狠狠地说。
他们的祖母在阿芙丽尔满一百岁前永远地闭上了眼，她没能看到她的任何一个孩子成年。
“别难过，里奥。”阿芙丽尔轻轻搂着她亲爱的弟弟，“祖母只是去了神的身边，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还有我呢，我陪着你。”
里奥为他的姐姐准备了一场简单又温馨的成年礼，小小的人鱼送上一条精致的项链，是他用珊瑚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温柔的蓝，和阿芙丽尔的鳞片一样。阿芙丽尔从此一直戴着这条项链。
成年的阿芙丽尔并未提起上岸的事，然而里奥知道她比谁都要向往陆地。
“别因为我留在这儿，姐姐。”里奥脸上挂着属于孩子的幼嫩，他依旧还是个小家伙。“为什么不多去看看世界呢，你知道我很快就能追上你的。”
每只人鱼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亲情从来不该成为绊住他们的枷锁。
“别担心，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里奥轻轻抱了抱他的姐姐，“去吧，阿芙丽尔。”他开始叫她的名字。
阿芙丽尔最终踏上了陆地，带着对亲爱弟弟的不舍与愧疚。在她上岸后的第二个十年，里奥也决定离开这片人鱼聚集的海域。年幼的人鱼将自己的新家选定在了艾斯西尔，冥冥之中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回到那里，回到人鱼最初的故土去。
故事从这里开始了。

艾斯西尔的海很安静，这里远离人烟，就连鱼也很少，只有一只独居的人鱼生活在这儿，他的名字叫作里奥。
距离里奥搬到艾斯西尔已过去三十多年，他在这儿住得很习惯。
里奥喜欢在入夜时分浮上水面换气，他会放松身体漂浮在海上，看遥远的，闪闪发光的群星逐渐在夜幕里汇聚成河。作为一只长在深海的人鱼，里奥难得地养成了观测星空的爱好，遗憾的是他叫不出任何一颗星星的名字。
不远处是山坡上塔楼漆黑的轮廓，隐隐绰绰融在夜里看不真切，里奥打了个哈欠，他今天去了较远的一片海域进行探索，此时困意已逐渐上头。他揉了揉被泪水模糊视线的眼，恍惚间似乎看到空中亮起一颗新星，橙色的，忽闪着柔柔的光挤进群星里，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天际。
里奥惊讶地立起身揉了揉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困昏了头。
那颗无比明亮的橙色星星还在那。
不对，是灯塔！
那座曾由人类建造，自里奥迁徙至此从未被点亮过，始终沉默矗立在海岸山坡上的灯塔，现在亮了。
里奥瞪着那点亮光直直发愣，似乎有人来了。
他白天游得太远，对人类的到来一无所知，要知道，在永远安静过头的艾斯西尔，人类可是稀奇物种，这可是一片连人鱼都不愿踏足的地方。而作为这片海域唯一一位高智物种，里奥早已对只能和海豚吵架的日子感到了厌倦，年轻的人鱼迫切需要一场心智水平对等的交流。人类的到访让令里奥兴奋不已，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借机认识些有趣的伙计，没什么社交经验的人鱼对此跃跃欲试。
遗憾的是，里奥在浅滩海域蹲守了三天，人鱼连来自人类的头发丝都没逮到一根。就在他开始怀疑那座每夜按时亮起的灯塔也许该死地见鬼了时，他在水下撞见一个人。
人类应该是雄性，上身宽松的白色亚麻衬衫起伏在海波中，只看得见一小截莹白的颈。里奥伏在珊瑚后观察，人类的肢体很放松，似乎在享受潜水的乐趣。他有一张美丽的面庞，那双眼轻轻阖着，即便如此也未能将他的美丽减轻分毫。人类的皮肤很光滑，在起伏荡漾的水纹中泛出莹莹的光，是里奥从未在海底见过的细润，他想，触摸上去的感觉一定舒服极了。
“真想摸摸看啊。”里奥这样想着，依旧伏在原地没有靠近，他怕自己的贸然搭讪惊扰这个美丽的生物。此时，原本一直安静潜在水底的人类有了动作，他放松地舒展着自己的躯体，在水中敏捷地转了个旋。
“喔！”
里奥静静凝视着人类，轻轻歪了歪脑袋。看，他的身体是如此纤细修长，却充满了不容小觑的爆发力，尽管如此，里奥在心中发出一声怜爱的喟叹，这只陆生种在茫茫海底依旧这般脆弱，他觉得自己用尾鳍轻轻卷起的一股浪便能折断他纤长美丽的骨骼。
美丽，安静，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安静，噢！安静。
里奥这才注意到，到目前为止，这个可爱的人类都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他想起那些聒噪的海豚，终日无所事事，成群结队在海中吵嚷——嬉闹声，尖叫声，以及随时挂在嘴边的下流话，这一直都让里奥十分恼火。当然，人鱼并不允许自己承认吵架总吵不过海豚这个愚蠢的事实。
讨厌的海豚们。里奥头疼地发现自己脑中又开始浮响起海豚们戏谑的尖叫，于是忍不住偷偷往人类的方向凑了凑。
安静是一种高贵的美德，里奥郑重地想着，望向人类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自知的怜爱。他轻轻摇摆尾鳍，心情很好，巨大而有力的鱼尾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浪，绚烂的红在波纹中晕染开来，在海底开出隐秘又热烈的花。
按照里奥原本的计划，他这时应该过去向人类打个招呼，最好拿出艾斯西尔原住民的友好气势来，但不知怎的，里奥突然有点害羞——这个人类看起来太过静谧，而他实在没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
人类潜了没多久便向海面游去，里奥知道他们脆弱的身体没法支撑他们在海里待上太久。鬼使神差的，也许是难得见到人类的惊喜，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里奥也跟着浮了上去。
人鱼继续在一块巨大礁岩的掩护下偷偷观察上岸的人类，他正沉默地坐在沙滩上，那头刚刚流动在海底的金发此时湿漉漉地垂着，依旧十分柔顺的模样。里奥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嵌在那张线条优美的脸上，是海一样的蓝，又多了些冰晶般的剔透。里奥呆呆地望着那双眼，时间仿佛凝固了。起伏的浪，呼啸的风，炽热的阳，以及海鸟翱翔而过的影……一切都从里奥的意识中被抽离，他只看得到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在海水的浸润下透着一股湿漉漉的冷意，却烫得里奥一个激灵。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热情绪在他心口充溢，他开始微微颤抖。
人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偷看，他放松地将双手撑在沙滩上，微微仰着头闭上眼，并不在意自己浑身湿透的状态。世界被海浪温柔冲刷，只剩下无边的宁静，里奥凝视着人类，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望下去。人类却显然不打算在这里一直坐下去，在又一阵悠长的海风刮过后，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粒，提着靴子慢悠悠往山坡上走去，那是塔所在的方向。
人类就住在塔里。里奥回想这些夜里亮起的那道橙色星光，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他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不孤单了，哪怕他还没能和人类说上一句话。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奥的心情都非常好，甚至还和路过的海豚进行了一场友好的游泳比赛，敏捷的人鱼在水中破开一条长长的流线，将成群的海豚们甩在身后，他快活极了。
夜幕刚刚降临，里奥便迫不及待地钻出海面，此时漫天星子已在海面上方铺出一条璀璨的河，但里奥知道最耀眼的星还未现身，他在等待他的橙色星光。晚风已褪去白日闹哄哄的热度，在空中打着清凉的旋，亲昵抚过人鱼湿漉漉的脸庞。里奥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送来一阵轻浅的香，似乎是某种陆上植物，从岛那边传来，在茂盛的夏日气氛中滋生出一股跃动的生命感。但里奥并不在意这些，此时他的眼里只有那座沉默的塔。
仿佛在回应他的期待，那座塔忽地亮了，熠熠的，温柔的光在塔尖上挂着，穿透浓郁的夜色照进里奥心里。“晚上好，漂亮的人类先生。”里奥对着灯塔使劲挥了挥手，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似乎有些傻，脸红红地把手放下。
“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又深深看一眼笼罩在温柔灯光下的灯塔，里奥俯身向海底潜去，他喜欢那个人类，第一眼就喜欢极了。

一连几天里奥都能在浅滩海域遇到人类，他似乎并没有同伴，总是一个人闭着那双沉静的眼潜在海底，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几分钟后又敏捷地游上岸，然后坐在沙滩上长久地沉默。里奥很想凑过去打招呼，台词想了好几串，却怎么也迈不出去。独居的人鱼忧伤地发现自己大概有些社交障碍，他对着人类害羞了。
然而在里奥偷偷尾随人类的第七天，事情出现了一些意料不到的转机。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人类比往常来得迟了些，这日他没有下水，只是静静坐在往常的地方，里奥每次都能从藏身的巨大海礁后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他的身影。
“明天会有暴风雨。”沉默的人类突然开口，里奥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声线有些低，却无比清澈，像一阵夏日海风刮在里奥心上。此时炽热的日光正跳跃在平静海面上，看不出丝毫暴风雨的前兆。里奥有些愣神，这是在和谁说话？
他偷偷往海里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类的踪迹。正当里奥认为他在自言自语时，人类又开口了，这回面对的是里奥藏匿的方向，“大概会有四天不会见面，不出来道个别吗？”
里奥头皮发麻，心跳也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该不会……是在和他说话吧……
他惴惴地扒拉着岩石探出脑袋，偷窥人类还被发现，怪难为情的。一抬头就溺进那双蔚蓝的眼里，里奥的脑子瞬间停止运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午安，先生，今天天气不错，很高兴见到你。”又或是“嗨，欢迎来到艾斯西尔，我是住在这的人鱼，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用标准通用语，礼貌周到些，当年阿芙丽尔可是按着他的脑袋进行了十分全面的学习。但事实上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巴巴望着人类，神色莫名有些可怜。
伊莱望着这只探出半个脑袋的人鱼，年纪似乎不大，一头朝早云霞般热烈的红发，眼是滚圆的，眼角微微上翘，一双猫儿般灿金的瞳正望着自己，脸上是作坏事被抓包的表情，细白的手指紧紧扒着岩石，微微有些抖。
“这几天你一直跟着我，在海里的时候。”伊莱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些，这只小人鱼看起来有些怕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打个招呼。”
他有事要问这只人鱼。
里奥在发抖，他太激动了。那点鬼祟行径被识破的羞赫很快被他抛到脑后，人类主动和他说话了，说什么来着？噢！他说他们应该打个招呼。“你，你好！”里奥紧张地抠着礁石粗粝的表面，努力让自己的通用语发音更标准些，“我叫里奥，是，是人鱼……就住在海里。”他伸手朝海面上比划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洞穴方位指给人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