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光的目光比他想象得更令人胆寒,他在这个眼神里确认,五年情分殆尽,他的帮凶行为不可能得到原谅。
可他只是奉命行事,他能在那样的命令前说不吗?
连二少爷都不能在那样的意志前说不,何况是他?
霍承光结束录音,收起手机:“把我那年的手机,还有我写的信,还给我。”
这是霍承光此生对廖贤说的最后一句话。
霍承城回客厅时,廖贤已经离开。他把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放到茶几上,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喝点热的。”
从双掌里抬起深埋的头,霍承光颓丧一靠,对着顶灯揉山根。
霍承城语调关切,又问一遍:“出什么事了?”
好半晌,霍承光才将布满红丝的眼睛看过来:“他帮着爷爷,拆散我和我爱的人。”
霍承城没多少犹豫,说:“那就不留了。”
霍家子弟出生起就会配备管家,随他们长大,从生活到事业,但凡用得到的地方都会尽心伺候。
四位叔叔就在霍氏这一代的四个少爷里轮班,每五年换一人服侍。
管家人选不是社招的,而是代代传承,廖叔林叔他们家族和霍氏深深绑定,可霍承城轻描淡写一句话,那就不留了,说得好像只是解聘这么简单。
霍承光:“他跟你多年。”
霍承城拿起杯子递过去:“你是我弟弟。”
接过,霍承光深吸口气。前两句他无意,这句不是:“是爷爷叫他这么做的。”
“有些事可以听,有些不可以。”霍承城示意他喝牛奶:“你去处理自己的事,廖家我来处理。”
霍承光是下午见的霍赢,他相信一上午时间,足够霍赢掌握风吹草动,并保证接下来的谈话都是老爷子深思熟虑的结果。
走进无声无息打开的巨顶大理石门,穿过阳光照射的琉璃长廊,推开雕鹤纹的书房门,霍赢在小叶紫檀书桌后坐着等他。
“为什么?”
霍承光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霍赢说过话,好像书桌后的不是长辈,而是谈判桌上的对手。无需寒暄,只求结果。
可霍赢要这么简单接球就不是霍赢,他年少失怙,中年失恃,参过军,当了二十六年霍氏家主,做事一向自有深理。
“坐。”
撑着拐杖的手纹丝不动,霍赢问:“阿光,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你养乌龟吗?”
知道他不会说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但现在要回一句不知道,平白堕了气势,霍承光不接腔。
“间隔年的传统是家规,人只有换个视角看世界才能成长,别说你够得着的几位,你大哥、你弟弟、你爸、我、往上数三代……”
“哪个霍氏子弟下去时像你这样?我们是去体验生活,去看世界,就你一个,给你机会抛掉霍氏枷锁,你倒好,心心念念自己事业。这一年里,你的选择都在为事业铺垫,那你下去干吗呢?”
“你从小就有野心,不甘当老二,总想和你哥争一争。你觉得你不动用霍家势力,白手起家,争出一份家业,我就能把你放到继任家主的天平上。”
“也算没想错。”霍赢说:“阿光,你的优秀不亚于你哥。曾经有段时间,你确实在天平的另一边。”
为什么对话是这样的开头,霍承光不得而知。但无妨,这些内容他确实想知道。
“你还在念书时,我让你尽快下去把那一年过掉,你死拖活拖不肯。你要在学校积累人脉,急着创业,急着证明自己。等公司创办两年,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去,可那一年你越卖力,离你想要的东西就越远。”
霍承光:“为什么?”
霍赢不动如山:“霍氏传到我们这代上百年了。一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多进几十亿还是少进几十亿无所谓,霍氏不需要一位急功近利的家主。如今的继承人要守护家族产业,更要守护家族荣耀,他要高瞻远瞩,要静水流深,要有情怀。”
“你,不适合。”
霍承光低喃:“所以…不是大哥生还那晚你临时决定。早在我去的那一年,你就已经决定了。”
“阿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点醒你。我让你养乌龟,要你慢下来,要你每天看着那只龟,好好想想为什么我让你做这件事,为什么要去间隔年。”
“可你把它养死了。你打电话跟我说养死的时候,我一点没听出你心疼。”
“你不心疼,因为你没用心养,你敷衍。那些看不上、不理解的事,你不去琢磨,视线永远盯着自以为的一亩三分田。”
霍赢叹气:“也许你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你从小心里就有秘密。”
“你以为你喜欢男人是天大的事,会影响家主人选。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一个家族连自己人的心头好都无法包容,无法庇护,就是个没有人情的家族,这样的家族不可能长盛不衰。”
霍承光愤怒:“那你还拆散我们!!”
霍赢拿起桌上紫砂杯,喝口参茶,缓缓说:“不是我拆散,是你放弃。”
“当年在哥大,弹钢琴的视频传出去,你谈了两个月,为了避嫌就不谈了。对这孩子,你不过听了一段语音就放弃了。”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听了语音,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到他对质?当年你但凡这么做了,你们能错过六年?”
“今天气急败坏找我要公道,你肯定在心里骂我是个坏爷爷,是我指使人给你下套。”
“坑是我挖的,选择跌进去的是你自己。要做霍氏当家人,光有工作能力不够,还要心怀对人的悲悯,要知道在不屈不挠和万事留有余地间寻找平衡,要对情感有绝对的辨识力和掌控力,这些你有吗?”
“你连回去问一句他到底怎么想的勇气都没有,就算他真地背叛你,你连当面说声再见的风度都没有。”
“阿光,那时候,我对你是真地失望。 ”
“是我让廖贤去跟那孩子说霍光抑郁症走的。也没说错吧,世上原本就没霍光这个人,杀死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人没有罪过。”
霍赢的话让霍承光觉得自己是个烂人,可烂人也会心疼:“爷爷,你有没有想过听到这个噩耗的人是什么感受,陆溢阳这六年是什么感受??”
霍文寄离世后,再无大风大浪掀得动霍赢过量的情绪,此刻他矍铄的眼盯着对面,不知是至真的悲悯,还是绝对的冷酷。
“如果你们此生错过,他于你于我就是陌生人,他的感受与你再无干系。”
“如果你们终将重逢,你就亲眼看一看。因为你当初一念之差,给他造成什么影响,最后又是什么结果。”
“他的痛苦源自于你。”
“我相信你只有真正痛过,才能懂得一些道理。”
走出去的时候,霍承光确实明白了一些道理。
有的人以为自己执掌权柄,身价千亿,就想自比上帝。善于解读,却缺乏仁心。
但他承认霍赢至少说对一句。
砍向陆溢阳的大刀,其中一把,也握在他霍承光手里。
第66章 你和汤逢山有没有在一起过?
春雨无穷无尽, 绵延千里。霍承光在雷鸣阵阵中奔赴京城,小雨淅沥下回到沈海,十二个小时后将廖贤录音放给陆溢阳听。
放完了, 6001恢复宁静。陆溢阳靠在床头目视窗外,雨渍在玻璃上纵横,天光处浑然是个模糊世界。
这样看着, 好几分钟没说话。霍承光也不出声, 就坐在床边注视他。
事情过于离奇, 让人不敢置信, 所以霍承光特别理解这刻陆溢阳的沉默。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体会面对这件事的感受,只会是他们彼此。
可陆溢阳接下去会给什么反应?
霍承光在等待审判,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运气。
陆溢阳终于转头看过来。
天, 霍承光觉得他可能需要一太平洋的运气!
“他说…看到我从一个男人车上下来, 他就有了一个猜测。”陆溢阳问:“什么猜测?”
霍承光拿起床上另部手机:“六年没开机打不开了,充电也没用,否则可以……”
陆溢阳又问一遍:“什么猜测?”
“那时候,他们给我听了一条你发来的语音, 你说……”
对面莫测的眼神下,霍承光有点哑口, 这话不太说得出口, 但这种时候了, 他不允许他和陆溢阳之间还有误会。
“你说你喜欢的是汤逢山不是我, 从今往后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
陆溢阳若有所思, 很快想到什么, 唇角绽出嘲讽的笑。
“你手机上装过我的语音包。”
霍承光皱眉回忆, 忽然醍醐灌顶, 张了张口, 吐不出一个字。
时隔六年他还有印象,那段日子嫉妒和恨意将他淹没,很多事覆上黑色阴翳,是之后最最想要舍弃的回忆。
此刻一经提醒,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陆溢阳曾经在他手机上录过一个语音包,说你要是睡不着,就用我的声音听点东西。
“我是傻逼吗?”霍承光五指含恨,扒了下头发。
“就凭这句话,你就不要我了?”看着面前懊悔的男人,陆溢阳语气没有一点冰雪消融的迹象。
霍承光知道,至此,对话才进入真正艰难的部分。
“不是单凭这句话。”
这是一场晚来六年的剖白,但它必须发生。关于陆溢阳自己说的送情书、还有网友奔现、十点后的热聊、一而再再而三的外宿、身上的烟味、电脑上热烈的表白,还有早上五点从男人车上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霍承光都说了。
陆溢阳听完后愣了很久,闭眼又睁开,真心实意地说:“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霍承光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陆溢阳视线再次落在他脸上,看自己爱过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还有一封信?”陆溢阳不回答,只是说:“给我看下。”
霍承光从口袋掏出犹带体温的信笺,犹豫着没递过去:“还是别看了。”
时过境迁,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心境,回想当初写了什么,总觉得不该递出去。
可陆溢阳摊着手。
所以信还是落到他的掌心。
烫金信封,白色封底,外壳有稍许陈旧的痕迹,摸着不是很厚。
陆溢阳没当场拆,下床穿鞋。霍承光走后他就没离开过这个房间,他在等待一个答案,也或许他早就想好了后面应该怎么办。
霍承光怎么可能让他就这样走了,拉住他手:“事情你都知道了,你觉得呢?”
陆溢阳侧头看他,呼出口气:“我早饭中饭都没吃,有点饿,胃有点疼。”
霍承光赶紧找电话:“怎么什么都没吃?我让人送点吃的上来。”
说的好像他就吃过一样。
陆溢阳摇头捂胃:“不用,我下去吃。”
“我陪你去。”
陆溢阳抽回手,声音轻,带着少见的退让和安抚:“梦三的开发真得很难,有些我也不会,可我没有退路,要硬着头皮上,不太能分心。”
“你看这样行吗?”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这段时间让我专心把梦三做完。发生这样的事,可能…可能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
霍承光根本不想听这个。真相已经揭开,陆溢阳为什么不说原谅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就重修于好?那条语音是假的,难道陆溢阳和汤逢山是真的?否则他刚才为什么不否认?
“你要等梦三做完都行,但你得给我一句话。”
霍承光身影笼过来,定定看着他:“你和汤逢山有没有在一起过?”
陆溢阳直视他,一字一顿,问心无愧:“从来没有过。”
霍承光一时不见什么表情,他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可是很快,狂喜龙卷风一样把他卷走;可是很快,沮丧又海啸一样把他冲垮。
兜兜转转这些年,他到底在搞什么毛线?
如释重负的心头升起无措,情绪汹涌,堵地霍承光喉咙发不出声。
一把抱住人,揉进骨血里,过了好久才声音暗哑地问:“能把微信加回来吗?”
陆溢阳示意他放开,也没犹豫,当着人面放出了黑名单。
忐忑的心落袋为安,霍承光觉得这一刻和转正也没什么差别了。
这时候放陆溢阳一个人去吃饭是不可能的,霍承光坚持跟他下B1,帮他点菜,端到他面前,看他吃。就算陆溢阳全程不讲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霍承光也没关系。他得跟着他,看着他,不能走也不想走。
陆溢阳尽力在吃了,吃得很慢,吃到一半搁筷,说要去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脸色很白,在霍承光不放心地询问后只说没事,继续坐下吃,可没几分钟又去了一次洗手间。
霍承光觉得不对劲,跟去洗手间的时候碰到陆溢阳从里面出来,拿着纸巾擦湿漉漉的半张脸。
陆溢阳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跟他回食堂继续吃,吃得再慢也把霍承光打的饭菜都吃完了。
最后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缓缓说:“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是我…真地需要一点时间。”
霍承光看着陆溢阳心里就难受,情绪很满又很空,想说很多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跟陆溢阳说吃不下就别吃了,可他记着陆溢阳说饿得胃疼,所以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就默默陪着看他吃完。
现在陆溢阳终于吃完,霍承光放下揪着的心,点了点头:“我能理解。我在去京城的飞机上从没那么暴躁过,回来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活该,想来想去,这事问题在我,是我对不起你。”
一瞬间,陆溢阳眼眶红了,咽了一下,低语:“……六年。”
“六年……”霍承光也有千帆尽过、沧海桑田的感觉,可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看陆溢阳欲言又止。
为什么不爆发?为什么不像昨天那样指着他鼻子大骂,为什么不把情绪发泄出来?
他不发泄,他欲说还休,他似有决定,他很平静……这让霍承光很慌。
“你想说什么,说出好吗?想骂我都可以,不要一个人去消化。”霍承光放软语气,终究说出这个请求。
陆溢阳垂眼,反而把浮出表面的情绪统统收回去,过很久说了一句:“这六年里我至少学会一件事。”
“遇到大事只有自己去消化,没人帮得了。”他把餐盘往霍承光面前推,临走前说:“给我一点时间。”
霍承光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不会强迫他,当然会给他时间,因为霍承光自己都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当晚辗转反侧,回京城他一晚没睡,这个时候他仍然睡不着。
知道现在的他和陆溢阳之间再无障碍,他们早晚会在一起,对这一点他很有信心……应该会在一起的吧?霍承光焦灼地睁着眼,直到天明,反复和自己确认,挨到早上八点发信息过去:“晚上上来睡吗?”
陆溢阳回得不慢,“不睡。”
“中午上来一起吃饭?”
“不吃。”
“什么时候有空上来坐坐?”
“没时间。”
没和好前还有抱抱,现在居然什么福利都没了。霍承光不敢置信,心沉到谷底,整整一天又回到只能对着监控器看人的萧条状态。
他以为这种状态只是一天,没想到是天天。
时间一长,签字签到一半他都忍不住扔笔,面色不善瞪着正对办公桌的监控摄像头咬牙。
男人靠着椅背直直盯着墙上摄像头,眸色深沉,隐含逼视,浑身散发阴郁……陆溢阳看一眼屏幕,唇角扬起又落下,按灭手机,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电脑上。
不再上六十楼,他又把作息调回来,闷在2008室的时间加倍。原本晚饭后才开工,现在只要来彻达就一头钻进去。
汤逢山在电话里听说陆溢阳现状,开玩笑说他改邪归正,又用功起来。
陆溢阳说最后两个月,冲刺一下。
汤逢山问,真不用我来?要不要给你补点货?
陆溢阳说,我现在每天十一点到彻达,到了就进2008,做到晚上八点,醒一醒神,半夜十二点前怎么样都可以叫车回家了。东西我都自己带进带出,没问题的。
汤逢山又问他吃饭怎么办,陆溢阳说我在房里放了微波炉,每天便利店买两个饭盒,转一转就能吃,饿不死。
便利店的饭盒吃一天两天可以,天天吃怎么行?
汤逢山就换白天来,午休时候去B1打饭,装好了送到二十楼。
霍承光再没在员工食堂见过陆溢阳,倒是隔三差五见到汤逢山。
他知道汤逢山下来给谁买饭,但这事真得很奇怪,汤逢山和陆溢阳不是情侣又是什么关系?没有一个老板会为员工做到这种地步。
有一次汤逢山走出食堂去按电梯,手里拎着三个塑料袋分装的饭盒。霍承光搭乘同一部电梯,瞥眼他手里:“买那么多,给陆溢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