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天不是说正事的好时机,时隔六年,他觉得陆溢阳应该更成熟,实际更不成熟。
 “别急着说不。”他把话题又绕回来:“你可以考虑,愿意加入彻达,条件尽管提。我明天再打给你。”
 对真正的谈判对手霍承光反而怀柔,对陆溢阳怀柔没用。被讨厌又如何?他是来招人的,不是来求爱的。明天陆溢阳必定态度依旧,跟他一步步磨才是正途。
 趁手机在手,霍承光问对面:“报下手机号。”
 陆溢阳朝门口走去,看着不像送人,更像赶人。
 霍承光目光紧随,又问一遍:“手机号。”
 陆溢阳推门,一串号码不情不愿扔向身后。
 霍承光拨通,办公桌上果然铃声响起。他把那支手机取来,到门口递上:“加个微信。”
 陆溢阳看看二维码,又看看霍承光,口吻推却:“有手机号还不够?”
 从金源名府出来的霍承光让林叔吃惊:“怎么了?”
 “倒翻一杯水,去思南。”霍承光坐进后座,接过林叔后备箱取来的干净衣物。
 劳斯莱斯掉头上高架往北去时,湿衣已经脱下。后视镜里,卓越力量感的腹肌窄腰就出现几秒,衬衫西服上身,车厢暖气充足,瞬间让寒意退去。
 霍承光抽纸巾擦脖颈,心想十二月的鬼天气,陆溢阳住所暖气都不开,付不起电费还是自虐?身上一件薄毛衣,他不冷吗?
 林叔担心:“你的手?”
 霍承光这会儿倒不在意,随意压了压手指:“没事。”
 又湿身又受伤,看来战况激烈。林叔自有揣测,见霍承光情绪稳定,多问一句:“吩咐的事在查了,这里房子有什么特别?”
 “有朋友住这儿。”霍承光从湿衣口袋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林叔看后视镜,知道二少爷注意力不在对话上了。
 位高权重,不代表每日要收无数信息,有资格让霍承光以私人号加好友的本就不多,这号很干净。
 微信界面有两个置顶。
 一个霍氏家族群,群名“霍霍们的江湖”。另一个是个人号,微信名“输赢不重要”,常叔帮霍家老爷子打理着——伺候霍承光爷爷霍赢二十五载,常易心态倒还年轻。
 如今与置顶紧挨的,是刚通过的好友申请。
 对话框:“您和人间非草木已经成为好友,可以开始聊天。”
 霍承光看到名字,唇角翘起。
 终于换了过得去的微信名,比以前那个好太多,以前就一个字——日,他每次给陆溢阳发消息都硌得慌。
 霍承光没记手机号的习惯,没必要,也用不着。gap year时手机和号都新的。那年中断匆忙,手机交给廖叔处理,再没要回来过。
 反正那时留联系方式的人,未来不会再联系,霍承光一早就知道。
 当面都无话可说,何况微信上,霍承光忽略空空如也的对话框,点开人间非草木的朋友圈。
 没设置什么三日可见,手指向上一滑,朋友圈滚到2017年。
 这人当发年报?一年一条动态,六年就发六条。
 不可能分组屏蔽,他盯着陆溢阳当面加的好友,没那些小动作。
 所以真的只有六条。
 屏幕往上滚,霍承光先去看下面那些熟悉的动态。
 六年前隔三差五,这人什么乱七八糟都往外发,大部分霍承光点过赞——在小陆同学的要求下。
 “今天太阳真好,我觉得我在普照大地。”
 配图:陆溢阳靠着阳台往外看的背影。
 还有:“半夜一杯牛奶,才是真正的人间清醒,目标180。”
 照片:一手举着盛满牛奶的马克杯,贴在玻璃缸上和乌龟亲嘴。
 往下快速滑动,都是熟悉内容,翻都翻不完。直到视野里出现某张照片,霍承光长指一按,点开。
 这条朋友圈的文字是:“居然被不知名的菌菇m了。”
 同样只有一张照片,一截白皙后颈,上面两条鞭状红痕,瞧着触目惊心。
 几年前都看过,霍承光还是隐有笑意,继而想到什么,黯了眼神,把照片保存。
 记忆噬人,他不再看下去,回到最上面的朋友圈,仔细看六条新的。
 也没什么好仔细看,就那点信息,带配图的就两条。
 一条发布于2018年2月14日,这么写的:“人间非草木,丹心祭青山”。
 配照是一份文件封面,上面机打大字——“草木计划”。
 下面居中,小号字体,“众石科技”。
 祭青山……众石……汤逢山……
 心念电转间,霍承光明白过来。
 当年怎么没想到?在陆溢阳心里,“青山”难道不是代表汤逢山?
 所以那年写对联,陆溢阳非挑这个让他写,那时陆溢阳心里想的就是汤逢山?唯有见你是青山……自己还说没人用情诗入对联,陆溢阳就说他理解狭隘,说“青山”代表的是他心中至高理想。
 呵,汤逢山就是你至高理想?
 关掉照片,握紧机身的手透着后知后觉的意难平。霍承光闭眼,车里暖气过分足,烘得人心闷。
 这条一年一发的朋友圈,情人节“祭”情人,什么意思?
 陆溢阳和汤逢山吵架了?
 “祭”这个字,霍承光琢磨,有点重啊。
 眼前闪过陆溢阳如今的生活状态,病态、忧郁、走神、不友好、南辕北辙的个人习惯,一个惊悚猜想劈入脑海。
 他睁眼坐直,想了想,调电话拨出,公事公办问:“Jim,上次那个风投计划清单里,有没有众石科技?”
 周末大早上,彻达战略投资部总监接到大老板来电并不意外,立马给出答复:“有,我们和众石的汤总接洽几次,股权比例不是很谈得拢。”
 松口气,还活着……
 活着就好。
 “最后一次什么时候?”霍承光松乏下来,靠回椅背,状似不经意加一句:“汤总看起来…怎么样?”
 电话那头停顿,可能不太明白大老板用意,关心一下潜在合作方的精神状态,以便评估这家公司是否值得投资?
 “两个月前吧。汤总挺好,硬要说的话……”
 霍承光凝顿。
 “比以前更帅了。”
 “……”
 按住额角,结束通话的手机座椅上一扔。
 真是闲得慌。
 霍家树大根深,根基在京城。十年前沈海成了国内电子商务发源地,政策优待,人才济济。当年霍承光白手起家,首选此地。
 做大后,沈海成了霍家第二个主场,霍承光买下近郊佘卮山上一大片地皮,连同山顶公墅,都改姓了霍。
 思南是老公墅原有的名字,霍承光之所以选这个地,就冲着“思南”这名字去,相信爷爷霍赢会喜欢。
 因为他过世的奶奶,叫骆意南。
 得知霍承光在沈海大手笔置宅,霍赢并不置评。之后每年从京城飞来沈海,在思南公墅住个把月。余卮山秋有银杏、冬有雪柳,都是出名的盛景。
 沈海市面海,亚热带季风气候让这个沿海城市冬天阴冷,很少下雪,但海拔五百米以上的佘卮山拥有自成一体的小气候,半山腰往上地广人稀,积雪样貌得以保留。
 铲了雪的盘山道上幻影开得稳,半山腰到山顶,安保将信息传递,三道栅栏次第洞开。车子在思南公墅前环岛绕行,送完人去公墅后片停驻。那里有智能车库,不受风吹雨淋。
 踏进穹顶主厅时,欧式鎏金挂钟正好敲响一点。霍承光为晚来道歉,沙发上言谈热烈的人看过来,坐在上首的霍赢笑着招手:“阿光来了。”又转头对鹤晴集团董事长贺长青恨恨道:“我就跟你说,等他来才开饭,非到一点不可。”
 贺长青两鬓见灰,声如洪钟地笑:“二公子贵人事忙,我们个把闲人,等等无妨。”
 提前打过招呼,到底爽了人家高尔夫的约,没想到这里又见。霍承光上去和客人握手:“今日让您久等,容我赔罪,怎么也得自罚三杯。”
 贺长青比霍赢差一辈儿,当年的老战友中还联系着的没剩几个,两人从不因差着岁数而生分。贺长青讲话直:“你也不跟我说你爷爷来沈海,否则我干嘛和你约高尔夫,肯定先来探望我老团长啊。”
 八十开外的年纪了,得益于精致保养,霍赢看上去就七十出头,眼神瞿烁,笑着给霍承光介绍对面沙发上两位:“来,见见长青家的公子和千金。”
 霍承光过来时已点头致意,正式介绍下,主动伸手欢迎。
 贺旭笑起来有酒窝,指掌相触时微有力度,是个自信的人:“霍二哥,幸会。”
 霍承光微笑:“可以叫我Dylan。”
 贺晴盘发,一袭银白色改良旗袍下曲线诱人,纯白毛领托着一张白到发光的锥子脸,美得很有些夸张,往霍承光面前一站,当真一朵人间富贵花。说话倒矜持,握手一触即分。
 管家早安排好,适时来邀大家入席。贺长青陪着霍赢,霍承光伴着贺家高足,离开中央大厅,穿过布画长廊,往雪柳厅去。
 贺旭在霍承光调动下倒也善谈。
 餐桌边坐下时,霍承光已经知道他刚从苏黎世理工拿到硕士学位,学的是计算机理论。
 贺旭读的计算机系世界闻名,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当初该选MIT,他觉得再怎么钻理论,于当下都比不上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领域来得实用。
 “我姐在圣三一,我想留在欧洲照顾她,MIT太远了。”贺旭捂胸口笑得夸张:“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是跟着霍承光款步走过一段几十米的长廊,坐下时贺晴已然没了初时的拘谨,笑道:“不知谁照顾谁。”
 只要霍赢来思南,米其林大厨总是随时待命。老人家吃的清淡,清淡也有清淡的讲究吃法,大厨加营养师都是标配。今日来客,到让后厨有机会真正展示。
 中式改良菜,道道精致。
 说是自罚三杯,酒上来,贺长青又哪会让霍二少起头,倒是霍承光借着霍赢餐前必来红酒佐餐的由头,给大家敬上一杯,全了礼数。
 再落座时,霍承光不会让两位年轻人没话题,对贺旭说:“你押到宝,计算机理论是基础,转到哪个领域都是降维打击。现在国内应用飞速发展,都可以考虑。”
 贺旭得了鼓励很开心,尤其这番鼓励来自彻达集团总裁,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有几个师兄回国进彻达亚太实验室,研究自由度和待遇都令人羡慕。
 “我倒是对实时调度算法感兴趣,MIT有位知名教授在这方面成绩斐然,兴许申个博为时未晚。”
 “Stankovic教授吗?他的博士生不好申请。”
 贺旭为霍承光如此懂经大感意外。
 霍承光说:“团队里有MIT毕业的同事师从Stankovic,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贺旭主动倾斜酒杯:“Danke sehr! ”(德语:非常感谢)
 霍赢指自己孙子:“你公司什么资源没有?小旭安排得出时间,让他去你公司实习。”
 贺长青铺垫一早上,听老爷子开金口,心中暗喜,面上却说:“实习而已,让HR给他安排个岗位,拿份实习证明,将来找工作也好镀层金,二公子别为他费心。”
 难怪来思南守株待兔,话到这份上霍承光总要表态:“令郎是高才生,大把企业可选,彻达求才若渴,倒是委屈小旭。他感兴趣的实时系统我们暂时没有涉及,不过我们亚太实验室现有八个课题,小旭有时间不妨过去看看。”
 这么说,加入彻达就算定了。
 贺旭当面谢过,自嘲:“爸爸总觉得我连工作都找不到,不知他对我学校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这话类似“我要闯不出名堂只好回家继承金矿。”惹场上笑过一阵,又问霍承光:“刚才你说的那位师承Stankovic的大牛,现在做什么项目?”
 霍承光没提梦三,只说:“研究一种新型算法。”
 “如果可以,我想在他手下学习。”
 “那是个保密项目,要签保密协议。”
 “我爹地在,就是最好担保。”
 贺长青笑着指指儿子。
 话题就此打住,霍承光也没冷落贺晴,闲聊间倒是被贺晴问了一句,二哥哥在哪里读的书。
 霍承光忽略她称呼,淡淡说:“哥大,修的哲学。”
 谁不知哥大是美国学费最贵的高校,霍赢对贺长青道:“不比你家两位,拿的全奖,我家这个就知道烧钱。”
 贺长青只当玩笑听,他不懂留学门道,两个小的却了解——读哥大,大概率不是冲着学术去,是冲人脉去了。
 贺晴说:“我有个堂哥前几年也去了哥大,不知现在毕业没有。”
 霍承光接话:“那里的核心课程是地狱级别的。”
 “听说了。”贺旭了解:“这套核心课程太厉害了,很多人毕不了业,有一门不及格,学位都拿不到。”
 霍承光:“对知识结构的搭建和认知拓展相当有帮助,是我学到现在最有用的一套课程。”
 他一社会精英人氏,求学那点事离他遥远,但他仍就这个话题向下迁就,贺旭不是不明白,自要恭维:“和我学计算机理论一个道理,我是在学计算机领域的基石,你搭的是思维层面的基石,归根结底你这个更重要。”
 觥筹交错间,下人端上一道盖着餐盘盖的大菜,管家在旁揭盖:“怕菜品清淡,年轻人吃不上味,后厨特地安排这道湘菜。”
 茶油焖甲鱼,红绿辣椒和炖得滑嫩的甲鱼炒一起,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霍赢:“哎呦,这个好。”
 管家笑呵:“您就三筷子,多了可不行。”
 贺长青对霍赢怀念道:“当年咱们驻地,到河里捞小甲鱼,回来借炊事班砂锅炖,老哥哥还记得吗?”
 霍赢一边劝贺长青多吃,一边又叨叨过去的事。
 年纪大了爱忆旧,很多事贺旭和贺晴也首次听,听得津津有味,席上心思不属的只有一人。
 甲鱼一端上来,霍承光就开始走神。
 六条年报一样的朋友圈,其中一条是这样的:照片是在一个饭店拍的,图片上一道砂锅甲鱼,陆溢阳写:真的是甲鱼,不是乌龟。
 初看只觉什么鬼。
 此刻面对这道茶油焖甲鱼,霍承光心里呵一声,你就喜欢乌龟。
 他夹块甲鱼,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想看一眼朋友圈里的甲鱼照片。
 与一个小时前截然不同,眼前朋友圈一片空白。
 霍承光顿在那里。
 回到对话界面,试探打字过去。
 跳出的红色感叹号相当醒目,加冰冷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
 甲鱼从筷尖掉落。
 某人居然把他拉黑了?
第6章 花再好看,插在不属于你的瓶子里,就只能远观
 冬日天黑得早,六点不到,公墅外路灯都开了。窗前射灯映雪,照亮一半室内昏黄,勾勒出面窗而立的一道挺拔剪影。
 烟雾缭绕,指尖的烟已换做第三支。
 在玻璃房门口,将独自抽烟的黑沉背影看了又看,贺旭进去打招呼。
 霍承光侧身,顺势将烟灰弹进一旁的北欧陶瓷烟灰缸:“这就回来了?没去山头喝茶?”
 之前请国际设计师因地制宜,选一处山头安了禅室暖房。白日观雪柳,晚上品香茗,抬头即是朗朗星空,万家灯火尽铺眼底。
 “他们去了,我偷溜出来。”贺旭扫过霍承光红肿手背,示意也要支烟,谢过后抽了一口,款款吐出烟圈:“心烦?”
 霍承光好整以暇抿着烟,并不搭腔。
 贺旭呵笑一声,换种语气:“爸爸看重你,今天非要我们来,相信你看得清,不是无所图。”
 霍承光带着一丝戏谑,没接他话里真意:“人才谁不想要,倒是便宜彻达。”
 贺旭转头注视他。
 霍承光身材高大,看他时还得仰头。昏暗光线中,极具男人味的侧脸散发着游刃有余的风度,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心思都能接住。
 贺旭想辨明这话有几分真,最后放弃,带着一种隐秘的暗爽说:“我爸意思,把我塞进你公司,我做桥,一来二去,好撮合你和我姐。”
 闻言,霍承光吸口烟:“你还透个底朝天,不动声色任其发展岂非更妙?”
 贺旭抿了抿唇:“你对着我姐笑不及眼底,那不是动心的眼神。”
 霍承光冷冷吁出烟雾:“这世上有多少一见钟情?”
 动心的眼神,什么样的?
 陆溢阳当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种算不算?
 “姐姐单纯,求的是一见钟情的戏码,那才是她心中完美的感情模式。二公子太冷,不易打开心房。”
 霍承光漫不经心道:“看来我今日招待不周,让小贺公子对我有此误解。”
 “是听了一早上。”贺旭笑笑:“霍二少凡心不动,洁身自好,从小到大无绯闻,一门心思搞事业。钢琴王子、麻将圣手、不喜欢猕猴桃、每日健身。即便抽烟,一天都不超一根……你再晚来半小时,你爷爷和我爸就差交换庚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