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车子停在道旁观景台。
这里很高,望出去只有云雾。陆溢阳下车连连深呼吸。
霍承光保温壶倒热水给他,环视四周,指山道对面说:“我们上次来车也停这儿,很多人下车就吐。我记得那里有条小路通山腹,有村子,住着人的。”
陆溢阳一口一口慢慢喝完:“那我还好点,至少没吐。”
霍承光看他脸色泛白,建议:“走走吧,缓一缓。”
这就锁了车,带人穿过山道,走那条土路。
路挺长,有点坡度,陆溢阳一开始只关注晕车反应,走到后来觉得这路挺有意思,想索性去村子那边看一眼。
走了一刻钟左右,上到一个坡,站在坡头往下望,山坳里错落着黑瓦顶,还真是一个小村落。
雾气中炊烟袅袅,透着返璞归真的山中静谧。
霍承光指前面一座破房:“是个道观,我们那时来过的。”
陆溢阳跟着他沿土路继续走,到道观门口,霍承光就在屋子外墙找:“我们还刻了到此一游。”
“你小时候也会做这种事?”
“同学刻的。”霍承光在侧墙边蹲下,陆溢阳也俯身去看。
霍承光指了一处:“有苔藓,看不出来了。”
废话,那么多年风吹雨淋,还能留下什么痕迹?
这道观就一间房,瞧着破,踩着三级台阶进门,发现室内挺干净。
居中靠墙有张斑驳的供桌,桌上供着一人高的菩萨,戴着顶红布做的披风帽,左手托珠右手持杖,虽然灰突突,脸上身上都掉漆,但看起来宝相尊严,神态安详。
陆溢阳笑了。供桌前放着三个厚蒲团,居中一个蒲团上居然有只小白猫,团成个球睡得熟,进来人都没吵醒它。
小呼噜打的不知山中岁月长,好有趣啊!
不敢伸手摸,陆溢阳跟霍承光嘘了一声,蹲在蒲团前歪头看猫。
霍承光就在左边那个蒲团上坐下等他。
陆溢阳一时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剩下那个蒲团上。
两人盘腿,随意坐了会儿,就见一道阳光透过大门照进来,正好照着他们和猫,还有身后的菩萨。
陆溢阳轻声说:“这地方有点意思。”
霍承光声音也低,不知是不想惊醒猫,还是不想惊动这一刻:“山里人自己建的,是个姻缘庙。”
陆溢阳:“你怎么知道?”
霍承光:“上次来门口有对联,现在没了。”
陆溢阳:“也许现在管生子了。”
霍承光不出声地笑。
陆溢阳伸个懒腰:“好静,我都不想走了。”
霍承光:“那就坐一会儿。”
两人坐在光线里,看门外的山,看门内的浮尘,看打呼噜的猫,看对方。
人一点点静下来,特别静。
陆溢阳心里有锅水,认识霍光时就开始烧,跟着他一路,水越来越沸,现在陆溢阳都觉得烫。
他忽然说:“承哥,我想拜一拜菩萨,你别看我。”
霍承光闭上眼:“我不看。”
陆溢阳转身对菩萨跪好,双手合十在胸前。
我不知道您是哪尊神,哪尊神不重要…额,我的意思是天底下也就您一尊神能见证这一刻,我,和我承哥,我们在一起,在您面前。我们飞了几千公里,东南西北哪儿都没去,我就跪您面前了,这就是缘分!
承哥说您是管姻缘的,我大概不会有姻缘了,因为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曾经很认真地说,不管男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男人,爱就是爱,很神圣的事。我现在知道什么叫神圣了,因为他在身边,所以我想跪在您面前,把所有不敢跟他说的话,全都告诉您。
承哥是很好的人,我喜欢他,喜欢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是男的,他也是,我从来没喜欢过别的男人,我只喜欢他。可是他很正常,正常的男人是不可能接受同性的吧?承哥把我当室友,他没那个意思,所以我不能说,不能让他知道我怎么想。
可我怎么办呀?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发现自己更喜欢他,我要憋不住了!
菩萨有灵,帮帮我,封我的嘴,教我放下,让我死心,怎样都好!求您教我,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菩萨,我好像听到您说话了,您刚才是不是给我指了条明路?如果在这里,在这间道观里,承哥但凡说出一个“爱”字,我就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他只要不说,走出这个门,我一定逼自己放下。我搬走,我不见他,我当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一段。
这就是您告诉我的对不对?您可不能耍赖,我也遵守誓言。
有违此誓,就让陆溢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溢阳闭着眼,匍匐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转身打算重新坐回去,就见身边人不知何时睁的眼,静静看着他。
陆溢阳心都颤,嗖一下站起来:“承哥我们走吧。”
慌乱,语调都不对了。
大概因为这点偏离正常的表现,霍承光伸手拉他:“不急,再坐会儿。”
陆溢阳又坐下来,心里拼命说,快走快走!
他可不可笑啊?这劲较的!霍光,我的承哥,我的大仙女,能在这里说出“爱”的概率有多大?
悄悄深呼吸,冷静,冷静,他没必要不冷静。
支着拳撑着脸,霍承光问:“你刚才很虔诚的样子,是许了愿吗?”
陆溢阳垂头:“我跟菩萨立了个誓。”
“什么誓?”
陆溢阳如坐针毡,死死盯着地上的土砖缝:“不能告诉你。”
霍承光笑了一下,眼里有思考的意味,转身坐正,两手在盘腿的膝盖上搓了搓:“我刚才说这菩萨管的是姻缘,我猜你许的愿望,和姻缘有关。”
“姻、姻缘?”陆溢阳僵住,呼吸都扁了:“我还小,我求什么姻缘?”
霍承光低频的笑声震着耳膜,小白猫抖下头,长须随着音浪颤动,复又睡熟。
陆溢阳:“你、你别说话,把人家吵醒了。”
霍承光就看着他,不说话了。
“我们走吧,承哥。”陆溢阳哀求他。
视线在尘埃中交汇、 纠缠,霍承光开口,像摩西分海:“陆溢阳,你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惊恐瞪眼,陆溢阳没魂了!
每个字铁锤般敲击他大脑,拆解后,其中一个,敲得他震耳欲聋。
他跳起来,落荒而逃。
听错了,一定听错了!
承哥没说“爱”,他不可能在道观里、在菩萨面前、在他刚刚发下天打雷劈的誓言之后,真地说出那个字!
陆溢阳一步跨下台阶往外冲,就听哎哎哎哎,有人惊呼。
也叫陆溢阳反应快,一扭身往旁边跑两步躲过了,可那村民推着三轮板车刹不住,往前几步车一歪,彻底倒地,拉都拉不住。
霍承光也出道观,拉过陆溢阳:“没事吧?”
陆溢阳惊魂未定,真见鬼了!这山里看着没个人影,怎么他一冲出来就撞到人?
邪门了吧?
别看大爷上年纪,开口震天响,对陆溢阳一串输出,一口本地话,愣没让人听懂一个字。
陆溢阳知道自己莽撞,对着撒了一地的菌菇也实在不好意思,赶紧道歉,上去帮人把车扶正,弯腰捡菌菇。
大爷又蹲又拍手背,又指菌菇又指他们,脸色不好看。
霍承光和大爷比划一番,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人民币递过去,大爷瞬间转晴,啊啊啊地笑,从板车上扯下一叠挂着的塑料袋,挑那些没落地的菌菇装。
“他说这个是要拿去卖的,我们买下来吧。”霍承光跟陆溢阳解释完,又跟大爷说:“用不着那么多,就装一袋,剩下的留着吧。”
大爷当他们面,捡个菌菇咬一口,又做炒菜手势,大概是说这东西很好吃,回去可以炒炒。
陆溢阳已经捡了大半,拿一个在手里看:“什么菇啊?”
松茸不像松茸的,反正他没见过。
大爷连说好几遍“旮菇”,不知道是不是菌菇的名字,反正当地人就这么叫。
拎着袋莫名得来的菌菇重回车上,陆溢阳觉得这都什么事啊?
为了缓解晕车去走走,结果各种玄乎。冷静下来才发现,幸亏他出门撞着人,一打岔就没人纠结他为什么反应大到要跑路。
要没这出,他现在怎么收场?怎么跟霍光解释他为啥要跑呢?
车子继续往山上开,陆溢阳有一句没一句扯闲篇。雨下下来的时候,车子到了山顶,他看着窗外说下就下的大雨,人都有点恍惚。
第31章 谁他妈只是室友?
“下面也能露营, 不过还是想带你来山顶。那里,看到吗?”霍承光在悬崖边打着伞,指远处:“能看到盘龙山的金顶。”
“那里也叫磐龙山?”陆溢阳在伞下远眺, 冷得拢住羽绒服的衣领。
“不是一个pan,同音的两座山。”霍承光解释:“那时我们在这里拍集体照,把对面金顶拍出来, 很神奇。”
侧眼瞅他, 好想看看高中时的霍光啊, 照片都行, 可陆溢阳不敢说。
他这人有毛病,就喜欢在心里划线。
何家人在线那头,他和他妈在这头, 后来他妈也跑那边去, 就留他一个在这里。
现在心里防线又出现。真实的霍光在那头,他喜欢的霍光在这头,他早就习惯生命里没有太多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不贪心, 不要求和他一边的霍光必须是完整的。
他只是觉得无措。大仙女要是不在道观里说“爱”,过完年他就遵照誓言, 说新学期要住校得搬走。只要离开, 他大可把自己扔进后面无穷尽的时光里独自消磨。
可现在什么局面呢?
万分之一, 还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霍光居然说了那个字, 他却失言, 不仅没表白, 还做起逃兵。
回去后, 走还是不走呢?
透过雨幕, 陆溢阳看向在帐篷外给拉绳敲地钉的霍承光。雨气蒸腾,男人就蹲在那里,穿着雨衣的身形都模糊。
挺帅的。
大雨把世界糊成一片,眉眼都看不清,他还是觉得他帅。
帐篷很大,一室一厅,天幕撑起来,便在雨的世界里独揽出一片属于他们的小天地。
陆溢阳收回视线,继续弯腰拔草,尽量把室内地面搞平整。看过那么多视频,真上手才发现什么都不会,还得人一样样教。
霍承光进来,把帐篷拉链拉上一半,脱下雨衣伸出去甩甩,叠好后才把整条拉链拉上。雨声一下子小下去,室内显得闷钝。
才下午两点多,帐篷里暗得像傍晚。霍承光把顶灯架起,陆溢阳把两盏复古烛光灯都打开,瞬间亮堂。
霍承光回头,见他在黄色暖光下惊艳的表情,笑着问:“是你要的感觉吗?”
陆溢阳重重点头。
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把小窝布置成想象中的样子。时间是停滞的,足以让人轻声细语,有条不紊。陆溢阳太喜欢这种感觉和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他享受着,也惆怅着;抒发着,也硬憋着。
弄完一切还没到晚饭时间,霍承光往充气床垫上一躺,拍拍身边:“你看不得买个大的?双人床就是比单人的舒服。”
陆溢阳坐在折叠椅上翻手机:“没信号?”
“正常,山上信号不好,下山就有了。”霍承光翻个身看他:“所以得带现金。”
“除了忘带晕车药,其他你都未雨绸缪。”
都买好的,结果拉酒店里了,霍承光笑:“我的错。”
陆溢阳收起手机,见侧躺的男人瞳孔中有光,鼻梁下是影,一种更为立体的英俊,很有冲击力。
他转身从行李中拿出画板,执着笔看着纸,坐着发愣。
霍承光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画康定斯基?”
陆溢阳对着白纸说:“对。”
“你看。”霍承光就笑:“凡人不懂的,仙女懂。”
陆溢阳终于在纸上落笔。不,仙女哪够格?你是女王!
“在画我吗?”
“嗯。”
霍承光打个哈欠:“你画,我眯一会儿。”
出来露营要做很多准备,绝非跑次商店这么简单。昨晚在酒店,他睡着的时候霍承光还在忙充电、整行李,又开半天车,应该挺累的。
睡着好,睡着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
没喜欢过人,没谈过恋爱,陆溢阳不知道这种光光看着对方,人就痴了的状态到底正不正常。
几个月前他还恨不得踹那个递情书的男生一脚,狠狠说一句老子不是同性恋!四个月后他天天上网查,爱上一个直男要怎么办?
全然陌生的领域让人惶恐,陆溢阳很确定,现在他仍然可以挺着腰杆大吼一声“我不是同性恋”。
唯有碰上霍光,他心虚了。
起身打开睡袋,给睡着的人轻轻盖上,让满腔爱意轻柔地落在心上人身上。又把取暖器往床头靠了靠,陆溢阳想,这应该就是找到女朋友的感觉。
霍承光醒来还想看他的画,陆溢阳早把含着小心思的画纸收起来。
烤盘已经架好,酒店里捎的净菜摆好盘,调料在桌上摊开。霍承光又穿上雨衣,去外面把窗都支棱起来。一个斜面,雨进不来,待会儿烧烤一起有油烟味,得透气。
啤酒和大酱汤喝了,牛排和烤时蔬也很美味,陆溢阳知道,和霍光在一起做的每件事都很美好。
只有晚上睡觉这事,他觉得不太好。
太不好了!
昨天标间两个床,今天两个睡袋一张床。他脱衣服钻进睡袋心就怦怦跳,背对着躺下,主打一个不吱声。
霍光下午眯过,大概这会儿没睡意,就在灯下看书。陆溢阳能听到翻页声,每隔三十下心跳就会翻一页。后来翻书声没了,灯光把人影投在帐布上。影子明明没起身,声音怎么消失了呢?这页太难懂,还是读书人在出神?
“你冷?”读书人终于问。
“不、不冷。”陆溢阳一出声,发现睡着的人设崩了。
“不冷你抖什么?”
“哪有抖?”陆溢阳趁机在睡袋里换姿势,脚再那样搁,太麻了。
气垫床陷下去,蛊惑人心的嗓音靠过来:“陆溢阳,今天在道观里,你跑什么?”
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没跑!”
霍承光笑:“你没跑?”
想把霍光推开,推得越远越好,这种在头顶低而磁性的声音就该被判刑,一旦放出来,对身体和心灵都是暴击。
陆溢阳把右臂垒在侧面身体上,这样睡袋可以看起来耸一点……耸一点下面才有空间。
“我抽风了,发神经呢。承哥关灯,睡吧。”
霍承光就不问了,人发神经呢,还能问出什么来?
关就关吧,帐篷里彻底暗下来,能扛零下十度的鸭绒睡袋足够抗住任何气息,却扛不住边上的存在感。
把一辈子定力都用上,陆溢阳在黑暗里睁眼,不敢动,不敢碰,雨点如密集战鼓,成他唯一倚仗。
不敢想象若无这场雨,要是没有这些欲盖弥彰的声音,这一晚他要怎么过。
以为一晚过去就好了,天亮起来的时候陆溢阳只想去死,下身黏腻的触感把他吓傻,偷偷伸手下去,又湿又滑,尤有余温。
他僵在睡袋里,听身边人醒来,像是凑头看了看他,继而穿衣起床,去外面洗漱。
陆溢阳快速翻身坐起,打开睡袋。
妈呀,触目惊心!
这个意外让他一早上草木皆兵,盯贼一样盯着自己紧紧卷起来的睡袋,生怕被霍光碰到一点。
谢天谢地,谢谢昨晚烧烤。要不是油烟味还滞留在室内,都怕那股味道被霍承光闻去。
带了干净内裤,就在背包里,可找不到机会换,最后只好捂着。
这一切都让陆溢阳沮丧。
按照计划,第二天他们要去徒步,山顶以东有条下山路,连着另座山头,一路瀑布连绵,雨天水势更大。
霍承光带着陆溢阳走了一个来回,帮他拍了不少照片,可是每次陆溢阳说我也帮你拍,霍承光总是笑着婉拒,说自己不上镜,不喜欢拍照。
穿着雨衣,其实怎么拍都不太好看,可霍承光拒绝的态度多多少少让陆溢阳心里不舒服。
昨天指着金顶,说当年在这里拍过集体照的是谁?
怎么轮到他,就不给拍了?
当然,这些似是而非的小纠结陆溢阳不会表现出来,两人回到帐篷是下午四点,陆溢阳把冷箱里的食材拿出来,又把昨天意外得来的旮菇洗干净加菜。
明天要回去了,再怎么难以入眠,受了多少男人才懂的罪,都不影响他珍惜和霍光在一起的点滴时间。
霍承光拿啤酒来碰杯:“两天下来圆了你的梦吗?”
这可不仅仅是圆露营梦,别的梦他也一个没拉。陆溢阳喝口啤酒,给烧烤架上的旮菇撒盐和胡椒,给两人分了:“当然圆了!安排得那么完美,必须五星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