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此言差矣,这哪是我想如何,是乱臣贼子想如何。”李承乾见他终于开口,放了半颗心,道二哥还是那个会抬杠的二哥,他挥了挥手,“把人带上来。”
这不是李承泽第一次见滕梓荆,但上一次,他并未放在心上,也从不记得这张脸。他瞧着被五花大绑着推上来的男子,明明一挣力便可逃脱,是为了不给范闲惹麻烦才老实跪着,眼神不服不屑倔犟,又忠诚。这个人,活着比死了的价值大,他好好端详着这张脸,但范闲也在看他——太子将欺君的罪名按上,四下倒吸凉气,当事人倒什么都没有似的,甚至吹了个口哨。
他在等,等侯公公送来的圣旨,等皇帝陛下的护短意思,只要圣上说没有被欺瞒,那谁也定不了这个欺君之罪。李承泽稍稍坐直了身体,他在等,是因为他知道那道旨意会来,但范闲,这副有恃无恐的姿态,是仰仗什么呢?
侯公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承泽眼里微光一闪。
“你是说,范闲没去你府上找一个女子?”
李承泽拍了桌子站起身,李弘成吓了一跳,说什么女子?
“他没让你把靖王府上所有丫鬟侍女叫出来排队挑?”
“?”李弘成满脑子这是哪一出,原来范闲在二殿下眼里如此不堪的吗。
不对。李承泽咬着手指,开始在内殿里绕圈,他明白有什么和既定的历史不太一样了。他像只绕着自己尾巴在兜圈的猫,灵巧地蹿上椅子。
“你还记得,范闲进京那天,首先去的哪处?”
“当然是范府啊。”
“确定?”
“千真万确,他不回府要去哪儿?”
“他…那天没去庆庙?”
“庆庙?没啊。”李弘成再三回忆,“他去庆庙做什么?”
他咬着手指几乎咬出血来。
没去庆庙,就没有遇到鸡腿姑娘,没有鸡腿姑娘,那这婚…
“走,去趟皇家别院。”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好久,没见过依晨妹妹了。”
晨郡主的肺痨病咳得惊天动地,从小时起,这位金枝玉叶便一直用最名贵的药材护着心脉,因为病情不见好转,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便因此斩杀了几位太医,这位慧极必伤的姑娘不愿有人因她而死,又劝不动自己的祖母母亲和舅舅,执意搬了出宫,也没回林府,就住在幽静的别院中。
李承泽从小和这位表妹关系不错,玲珑心与玲珑心之间有机巧,他那疯透了的姑姑甚至想过将女儿许配给她子侄,被陛下一句不必再提扼杀在早年间。
他今日过来没带什么药材补品,反而搜集了些民间的有趣玩意儿,人都补成了个药罐子,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便是不想如此活,才对自己狠极,要死便要死透,绝无转圜余地。
他倒没料到这趁兴而来的时机不巧,会在别院中碰上叶灵儿。
红衣的女子漂亮张扬英姿飒爽,要是不困在宫墙里,会和红缨冷枪更般配。叶灵儿背对着他倒着走,正挥臂向自己的闺中蜜友道别,还没发现他,林婉儿倒是看着了,唤了一句二表哥。
他本打算退两步等人走过去了再现身,猝不及防地,落入一双纯真打量的瞳孔里面。
那一瞬间,他甚至是慌乱的,想要逃离。因为他一看到这双眼睛,那场皇城里的纷乱中,叶重的反兵相击就会直直插进他心窝里,那太痛了,痛到他明明知道这个女子何其无辜也无法平常以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承泽想起范闲说过的俗语,在出使北齐前,一无所知的人叫自己放宽心,说去去就回。
他摆出好看得体的笑容,目光流转,脚步坚定,他说叶姑娘,烦请代我向叶大统领问好。
叶灵儿走了以后,林婉儿将这哥哥请入房中,他们好久未见,自从二殿下同太子殿下兄弟离心,他们这些幼时关系热切的皇家子弟便再没同桌吃过一顿饭。
“二表哥今日怎么有空来?”
“来看你,没空也要抽空啊。”
林婉儿给他沏了最好的私藏雪间茶,他这表哥名贵,尤其嘴刁,但不都是要吃贵的,真真是要吃好的,可不能够糊弄。她俏皮地笑:“二表哥这么会说话,难怪京都的女儿都倾心于你呢。”
“难道不是更心悦你太子哥哥?太子妃的位子可还空着。”
“太子哥哥也不错,就是以前流连花舫名声坏了,二哥哥洁身自好,除了贪食,似乎没有别的缺点。”
她这话说着的时候,李承泽还在就着茶水吃糯米糍,听她这么说,嘴巴没停,抬头睁大眼睛无辜惊讶,腮帮鼓鼓,嘴角还沾着白白的糯米粉。
林婉儿扑哧就笑了,若不是二哥哥身后那位板着脸抱着剑的,她真想上手捏一捏。她笑得畅愉,笑着笑着却咳了,李承泽紧皱起眉头,丢了团子,让她安坐。林婉儿抚着胸口缓了久久,白着张小脸,不好意思地说二哥哥难得来一趟,还要替我担忧。
“这些年,全无好转吗?”
“无碍的,咳着咳着就习惯了。”林婉儿顺过了气,问道,“二哥哥还没说今日来找我到底为何呢。”
“我就不能只是来看看妹妹?”
“二哥哥才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李承泽便也直接开口了。
“依晨,你对和范闲的婚约怎么看?”
“自然是不喜的。”
“因为范闲其人初入京都恶名昭著?”
林婉儿摇摇头,“因为我不认得他,我不想也不愿,和不相知的人共度余生。”
李承泽沉吟,试探道:“四月初三,可有去过庆庙祈福?”
“近日都不曾去过。”她咧嘴甜甜笑,凑近像要分享一个秘密,“祈福要是有用,我也不会连吃鸡腿的自由都没有啦。”
李承泽揉揉她的头,轻轻地说:“哥哥给你买。”
第三章 三、
今日无云。
李承泽命人清了街,在南市口的桥廊下立了块屏风,铺张到生怕等的那人错过。他等着人,自己想想也挺好笑,好像从来都是他半道截人,不讲道理。
这是从鉴查院衙门回范府的必经之路,这次他没依姑姑的去约范闲到醉仙居见面,但料想那位神通广大的长公主殿下总有别的办法引目标去那条巷子。
他的心思不在书上,正百无聊赖地翻着第一卷 ,谢必安见他恍惚,葱白手指摩挲着纸页,手不释卷的样子让他没忍住,问道:“这本《石头记》真就如此好看?”
“你啊,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二殿下头也未抬,沙哑着嗓音,大抵是昨日偷偷带晨郡主在别院后山自己架了火烤了两只鸡而受了风寒,他倦倦的,但说起这书是强打起精神,“说是风月宝鉴,其实哪里讲的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呢,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你们武痴眼里就都敌不过刀光剑影,嗯,你同弘成应当很有共同话题…石头记?”
“民间都这么叫。”
“为何?”
饶是跟着二殿下这么多年的剑士也语塞了,他提醒道:“殿下,看这书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
“嗯,说得也是。”他合上书册,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悠闲地坐在马车顶上晃着,可能每次他从宫里面圣出来也是这副卸下重压的懒散样子,他觉着亲切,连带着心头的疲惫也去了不少,看到范闲手里的糖葫芦,他莫名开心起来。他说必安,若要你使出全力,可与程巨树一战吗?
范闲叼着糖葫芦,周围一个人都无,便是老远都能瞧见路中央那位门神一样的人物,滕梓荆驾着马车,王启年跟他坐在一道,这会儿也瞅见了,伸长了脖子,假装悄咪咪地问道:“哎大人,这二皇子殿下是在此等您的?”
范闲没答话,滕梓荆倒是勒紧了缰绳,扯了扯嘴角:“不然还能是等你的吗?”
王启年啧,你这人怎么生得如此刻薄,问你了吗我!
他们这吵着,范闲从马车顶上一跃而下,顺手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往后一扔,王启年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儿才接着,滕梓荆又翻了个白眼。
范闲抹了抹嘴,三步并两步轻飘飘踱至跟前:“殿下以后找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在此等你,是为顺便,何来的大费周章。”
范闲高高挑起一边眉峰,袖口一挥,“门庭闹市,空无一人,这还不算?”
李承泽语重心长:“有些话,不方便叫旁人听见。”
“殿下随便差人传个话,范某必登门拜访。”范闲却不买账,他的马车停在十步以外,车上那一胖一瘦,目光都锁在这边,范闲挪了个位置,直接坐上他现搭的小茶几,把玩起台子上造型别致的小陶壶,“殿下找我是要说什么私己话?”他说着抬头促狭地瞥了一眼一边的谢必安,“我都一个亲眷未近,他在这儿合适么。”
“必安在这里能保证今日的谈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李承泽挥手按下了谢必安的剑,说道,“姑姑安排了北齐八品高手程巨树来杀你,就在西市街第八坊,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你那护卫的宝贝儿子,看看这些天他都同谁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