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成没用过,范小姐在,他食不知味。”李承泽让他放心,注意到他的称呼,“你认得我?”
“今日认得了。”范闲不客气地抓了筷子,被郭宝坤之流一搅局,刚在隔壁可没吃几口,他挑了挑菜色,直言这道翡翠鸡叫得不好,虚有其表,不如儋州土菜馆的叫花鸡。
李承泽挑眉好奇:“叫花鸡?”
“殿下知道这天下,消息属哪处最灵通吗?”
“御书房,鉴查院一处,后宫。”他看了看范闲的神情,加了一句,“要么,是青楼。”
范闲鼓着嘴嚼着莴笋:“青楼答对加五十分,还有一半没对,是乞丐,是叫化子,流离失所的人,以地为铺,以天为盖,以荷叶为锅,以土为灶,便做出了叫花鸡。民间的智慧无穷大,最为人所轻贱的娼妓与乞丐,手中的力量反而如滔滔洪水。”
李承泽品了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在提醒小王要以民为天?”
“不,是既然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而民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妨多为民想一想,免得翻了船惹一身湿。”
“一条船上?”李承泽嚼着这个重音,“你我今日初相见,我怎不知范公子上了我的船?”
“是天下人的船。”范闲拿着筷子戳着桌面,“殿下唤我来,什么用意?不至于是想请范某人单纯吃个饭吧,这饭也不好吃,赶明儿上我府里去,我给殿下炒个土豆丝,包下饭。”
李承泽点点头:“是不只是吃个饭,更是给你提个醒。”
“什么醒?”
“儋州的事,是长公主的手笔。”
范闲的筷子停了停,“好大的一个醒。”
李承泽笑笑:“其实,姑姑帮的是我,太子只是个幌子,内库的流水大部分都进的我的腰包,她想杀你,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父皇想从姑姑手里收走内库,你也不过是个棋子,就算这次杀了你,只要父皇不改变心意,还会有下一个等着娶郡主接内库,我何不挑个聪明人合作。”
“所以殿下选中了我。”
“姑姑想和父皇挣一挣,可这天下,有谁算计得过皇帝陛下,我没这个信心,也没那么自大,我只想好好活着。”
范闲微微抬起身,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李承泽把酒杯满上。
“殿下是识时务者,范闲敬你。”
他举了酒杯,在半空中同另一只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
李承泽抿了一口,看范闲一饮而尽,只得又仰头空了杯。喝完这杯,他从软垫上起身,拍拍膝盖,便听范闲说:“我会请陛下收回赐婚。”
这话,上一次他便在靖王府听过,只不过这回范闲没同他讲那个烂俗的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他自然不好提醒,你那鸡腿姑娘,就是皇帝陛下给你赐的婚。
于是他只好说起熟悉的台词:“范闲,我等着看你,闹京都。”
靖王府的诗会李承泽没去,彼时他正在广信宫的后院,听李云睿念那首登高,无论听多少遍都还想称绝。
李云睿念完了没做评价,只说郭宝坤输惨了,又扬起凤眉,问他昨日在一石居同范闲会面都说了什么。
“交个朋友罢了。”
“你很看好他?”
“姑姑也读过《红楼》,今日又见了这首七言绝句,心中就无波澜?”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格局不小,是个才子,然那又如何?”
“姑姑不愿承认曾经小瞧于这个私生子。”
李云睿轻笑了摇摇头,她说有何不愿,儋州的事情是本宫轻敌,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
“老二,内库姓李,不能改姓范,而且,也不是我的内库,是我们的。”
“姑姑,你我都知道。”李承泽拿起那首抄录的登高,轻声道,“内库不姓李,也不会姓范,她姓叶。”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李云睿听了却神秘莫测地笑了,她说承泽,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姑姑,范闲不是我们的敌人。”
“你不想与他为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两败俱伤,只会让父皇看笑话。”
李云睿突然大笑起来,整个大庆最艳丽娇媚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花涌动,后花园里的风信子开得正好,李承泽的鼻翕不太舒服,所以他才不喜欢来这广信宫。
“承泽啊,你真不愧是皇帝哥哥的儿子中,最像他的那一个。”
李云睿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敛声评价,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俊俏人儿,面貌上不似庆帝,神韵上却有他年轻时候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迷离了眼神,探出手,还没触到那双捧着诗卷的白皙纤手,便被打断。李承泽放下抄录的诗卷,他说姑姑,你弄错了。
“我并不是最像他的那个。”
第二章 二、
范闲约靖王世子去逛流晶河畔的事情,李弘成转头就跟二殿下交代了个彻底。
“你说他一个要娶郡主的身份,如此浪荡妄为,听说宫里连那位都有些坐不住了。”那位指的是皇太后,长公主的亲娘,晨郡主的亲祖母。李弘成疑惑,“他想做什么呢?莫非,真想退婚?”
此时应当是真想退婚的。李承泽从蒸笼里拿了个包子,这民间草屉里蒸出的美味就是比御膳房的纯粹,用的都是有颗粒没磨匀的粗面,但就是有股特殊的香气勾人食欲,他呜哇咬了一大口,心里盘算着,今夜范闲好像是要去暴揍郭宝坤的。
“他约你,你便去。”李承泽又想起来,“那日你送范家小姐回府,可有发生什么旖旎?”
李弘成白脸一红,急叫殿下,再说我跟你急了!
…你这不已经急了。李承泽心里嘀咕,嘴上说我就随口问问,想着得找个机会再加一把火,这位世子殿下就是太光明磊落才无法更进一步,卡得不上不下。
“你去吗?”
“他约的是你,我去是什么章程。”
“与民同乐啊。”
李承泽被包子噎了一口,谢必安递了杯茶来,对李弘成说:“殿下不喜欢人。”
李弘成见他猫舌头,茶太烫,顶着舌尖去试温度,被烫到迅速缩了回来,但又不甘心,噎得慌想喝,同一杯茶兀自较劲。李弘成心说,也是,他跟他自己就能玩得很热火朝天了。
李承泽是真不想去也不能去,他要是去了,范闲就得陪着他,他不走,范闲就别想走,更别想偷溜,也就没机会去做他想做的事,他要是去了,那才是坏了范闲的计划,他不能去。
况且此时,他有件更需要时间去考虑的糟心事儿,李云睿还是把程巨树从北齐偷偷运回来了。虽然他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转了姑姑的心意,但真往那个方向发展,他并不喜。说到底,李云睿在这场权力博弈中,和当年的叶轻眉,又有何差异?都是庆帝用完即毁的刀。
他得多想想,得再想想。
谢必安按着主子画的地图,摸到了门巷中那间锁着巨大木槛的院子,他没贸然进去,在对面的茶铺观察,周围都有暗哨,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在密切监视着院内的动向,屋内应当还有,听气息也不止一人。
二殿下吩咐他来打探情况,没让他打草惊蛇,说这处都是北齐暗探,言辞间却没多少警惕。他做事一向不问为什么,李承泽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但此时,他心中有疑问,这处北齐的暗桩,鉴查院和宫内是否知情,二殿下又是何处得来的情报,北齐下了这么大血本,于这闹市之中意欲何为。
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彻底暗下,他收敛气息,从后绕道上了屋顶,屋内很静,木槛内的气息却很重,北齐八品高手的威压隐隐扑面,谢必安握紧了手上的剑,额头青筋迸起,他闭了闭眼,高手不多见,强自按压下想拔剑上前请教的强烈欲望。
他从跟了二殿下的那一天起,便发过誓,他的剑只为殿下而出。
谢必安屏气凝神,豆大的汗滴由额角落到下巴,最后滴在屋檐的瓦片上。一阵急促的没有掩饰的脚步打破了这片僵持的平静,箱子里那沉重的威压瞬间便收了回去。
一个胖乎乎的小脑袋从前门露了出来,提着一篓红通通的苹果,将浓重的夜色撕出一个口子。
范闲夜打郭宝坤黑拳的事是闹得沸沸扬扬,梅执礼断这个案,太子亲自前来监观,就是想定范闲的罪,李承泽倒是不想去再同他那太子弟弟吵没用的嘴皮,范闲真用不上他帮忙,但他还是去了,有些姿态还是得做给人看的,于是前脚跟着后脚同太子一左一右坐上了京都府的明镜高堂。
李承乾边色厉内荏主持公道,边提防着他二哥冷不防下绊子,只是今日这位实在安静得过分了些,弄得他心神不宁,心思全不在替躺在担架上看不出原来面貌的郭宝坤打抱不平的正事上,总觉得李承泽人畜无害的笑容里藏着惊天阴谋。
李承泽这回真真冤枉,他什么都没想,放空了半个时辰,回过神来,司理理的刑都上完了,他这一冲神发愣,竟错过了叫停的时机,心下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刑也用了,人也打了,太子殿下还想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