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照眠当即发出一声冷哼,仿佛不屑与跳梁小丑一般见识,斜视一眼,高高抬起下巴,神色倨傲。
黎采玉挑眉,“这有何难,当面对峙也就是了。玄琼仙尊亲口承认,难道还能作假?”
道理大家都懂,也没毛病,但……
所有人目光不禁飘向魔神。
不论是孟长老破口大骂厉声指责,还是双方争执,这位都纹丝不动,仿佛局外人般,现在同样如此,兴致勃勃的看戏,作风表现着实不像玄琼仙尊本人。
孟照眠脸色一黑。
沈不秋依旧一脸正色认真,“玄琼仙尊修为尽失后从未公开露面,受此重创,是该好生修养。沈某观朱雀台这位道友,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倒不像是重伤未愈,骤然闯入大会时更是悄无声息,可见修为不俗。若玄琼仙尊已经恢复伤势,又或者伤势大好,没理由不对外宣布。”
“仰慕仙尊者不计其数,感念仙尊功绩,吾元宗理当广邀宾客,大摆宴席,届时庆贺者必定蜂拥而至。”
“沈某认为,玄琼仙尊大概伤势尚未恢复。”
孟照眠端不下去了,立即反驳:“此人将玄琼长老从门中拐出,我等担心打草惊蛇暗中探寻,好不容易找到线索上门索人,谁知道对方凶性大发直接杀人!”
沈不秋点点头,没说信不信,一针见血指出:“吾元宗的防备竟这么松懈,叫个外人如入无人之境,将失去修为的玄琼仙尊掠出宗门?”
其他人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
堂堂吾元宗这么拉吗?
东洲三派之一如果是这个水准,里面水分未免太多。
叫人摸进来也就算了,还堂而皇之偷了个人出去,这个人不是别人,还是玄琼仙尊。
“就算玄琼仙尊修为尽失,好歹为宗门立过这样的大功,吾元宗不会是直接把人扔到一边自生自灭了吧?”
“是啊,若非如此,怎么潜进去偷人。”
“难怪之后玄琼仙尊再没有公开露面,怕是已经油尽灯枯,无法示人。”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三言两语叫形势变得对吾元宗不利,孟照眠吃人的心都有了,铁青着脸解释:“是他以玄琼仙尊故人的身份登门拜访,单独见了仙尊,这才钻了空子,将人掳走。”
沈不秋的拳头下意识握紧,差点掐出血来,藏在袖子里无人看见,但身后弟子纷纷露出担忧之色,没敢冒然开口。
愤怒,恶心,狠狠交织在一起,化成恶蛇在他心头盘绕,粘腻冰冷的吐着蛇信子,恶臭熏人。
吾元宗欺人太甚!!
怒到极致,心头反而一片清明,局外人一般冷眼计算。
正思量如何开口,黎采玉再次开口,“孟长老说起这件事,那我可就有话要说了。”
“吾元宗家大业大,弟子个个都是天骄,就连看门的都格外傲气凌人。听闻璋弟遭遇,本想上门探望,直接把我拦住不让进去,还道吾元宗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叫我不要痴心妄想。”
说着黎采玉摊手:“毕竟是璋弟的师门,总不好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打伤山下弟子硬闯门派,搞得好像吾元宗亏待了璋弟似的。况且璋弟是为了宗门才会修为尽失,床前肯定少不了照顾伺候的人,更少不了天材地宝养护身体,我这儿时的好友兼兄长若是强闯,最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还凭空叫他为难。”
“左思右想,只好走了。”
他满脸遗憾,“我倒是想把人带出来散散心,一起小聚,可惜吾元宗没给机会。”
吾元宗有多么盛气凌人,大家心知肚明,这话说出来非常有说服力。
看看孟照眠,再看看黎采玉,合情合理。
朱雀台什么排面,上门想拜访玄琼仙尊,门儿都没有。
黎采玉趁热打铁:“因为这事,师弟一度郁郁寡欢,我只好带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随后话锋猛然一转,发出灵魂质问:“听孟长老话里话外的意思,璋弟一个大活人在吾元宗凭空消失了?不会是派出去寻找的人偶然瞧见与我出门散心的师弟,误以为是自己要找的人,把消息报上去,这才叫你们死咬着不放吧?”
“你们要没有对不起璋弟,他怎么会不愿意跟同门回去,还劳得孟长老这般操心,当着诸位道友的面大放厥词,满口污言!”
“口口声声忘恩负义,冷心冷肺,不知玄琼仙尊做了什么,叫孟长老如此义愤填膺,咄咄逼人!”
“当着大家伙的面不如说个清楚,省的旁人还以为吾元宗多么无耻,对宗门功臣视作草芥!”
恰逢一阵风吹过,孟长老猛然激灵一下,沸腾的脑子终于降温,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冷汗涟涟。
今日他要是敢当着这么多门派的修士说出有辱吾元宗的话语,回去之后绝无他的好果子吃!
一起来的弟子也许会受重罚,但他这个闯祸的带队长老下场难料。
一时激愤,结果把自己架到火上烤,骑虎难下。
孟照眠下意识看了眼归元教的方向,邱染好整以暇看戏,满脸幸灾乐祸。
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果断转移矛盾。
孟照眠故技重施,矛头直指魔神,愤恨呵斥:“玄琼长老,还不叫你的姘头住口!当着众位道友的面,你干的那些丑事我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你不要脸皮,吾元宗还要脸面!”
“宗门因为你暗地里受了多少风言风语冷嘲热讽,你们这对狗男男……噗!!”
话未说完,孟照眠口吐鲜血,巨大的压力犹如无形大手,将他狠狠摁倒在地,一众吾元宗弟子也面露痛苦之色,无法动弹。
黎采玉面色含霜,眼神冷厉,“我说过不许任何人羞辱师弟!孟长老似乎完全没有放心上。”
孟照眠刚想说些什么,又是一口鲜血。
邱染的声音传过来,孟照眠不敢说的话,他敢说:“我听闻玄琼仙尊修为尽失,为再入仙途修了合欢道,孟长老想说的是这个吧。”
在孟照眠杀人般的眼神中,邱染落井下石:“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不知真假。也许孟长老是以为玄琼仙尊跟姘头私奔了,这才气的失了仪态。”
沈不秋:“谣言止于智者,荒缪。”
黎采玉冷冷道:“师弟修的是心境通明,炼的是仙门正法,仙途坦荡,问心无愧!”
“论道大会本就该各抒己见,交流心得,但孟长老满口污言,咄咄逼人,实在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黎采玉抬手一挥,金光化成鞭子狠狠抽中孟照眠,留下深深的金色痕迹,惨叫声响彻天地。
一身修为瞬间散尽,化作耄耋老者,再无修士的华贵从容。
众人骇然大惊。
“好叫孟长老学个乖,恶语伤人,自作自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孟照眠歇斯底里, 崩溃尖叫,满是皱纹的老脸十分狰狞,布满恐惧之色。
修为骤然散尽浑身沉重虚弱, 视线里一双手干枯如树皮,恶心感翻涌而至, 直冲灵台。
他不可置信, 如遭雷击,脑子空白一片。
惶恐、痛苦、恶心……数不尽的负面情绪悉数爆发,穷途末路。
“你废了我的修为???”孟照眠竭力睁大双眼, 再无半点吾元宗长老的矜持自傲和尊荣,疯癫大喊:“你废了我的修为!你废了我的修为!!!宗主不会放过你的!吾元宗不会放过你!”
情绪失控,理智全无, 脑子里只有噩耗。
身后吾元宗弟子面无人色, 骇然望着面前的癫狂老者,忽的,对方犹如失去力气向后仰倒,跌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梁新波牙齿打颤,强忍着恐惧咽了咽口水,上前小心查看, 还有气息, 是情绪过于激动昏厥过去。
一连串打击早就让他失了锐气, 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这论道大会他实在是不敢继续参加了。
梁新波当机立断, 示意其他弟子扶起孟照眠,自己颤颤巍巍对黎采玉行晚辈礼,对玄月子的方向行礼,态度更为恭敬, 颤抖道:“孟长老身体抱恙,论道大会我吾元宗已经无法参加,还请前辈们见谅。”
这场变故把邱染也吓一大跳,孟照眠再怎么不济也是吾元宗的长老,代表宗门前来,说废就废,未免太不把吾元宗放在眼里。
他在心底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孟照眠的实力,承认就算是自己动手也无法如此轻易废了对方修为。
是个狠角色!实力深不可测!
朱雀台虽是个小地方,但有这样的高手坐镇,不可小觑,日后发展壮大只是时间问题。
不忘记落井下石,痛心疾首道:“孟长老糊涂啊!谣言只是谣言,清者自清!”
对黎采玉道:“道友性格直爽,一看便知是光明磊落之人,自不会胡编乱造,必定是吾元宗病急乱投医,这才认错了人。在下回去后必定禀报掌教,将消息传播出去,以免教中弟子认错身份,徒生笑话。”
语气和善,说话好听,开明且善解人意。
黎采玉挑眉,没有不领情,“道友有心了。”
邱染面带微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顿了顿,好心提醒道:“吾元宗行事霸道,蛮不讲理,道友今日废了孟长老,待他回去还不知道要怎样添油加醋向掌门告状,后患无穷啊。”
“我知道友受府主庇护提拔,可毕竟朱雀台离得远,且鸿蒙仙府素来低调,宵小之辈哪里知晓仙府的威名。今日之事在下全都看在眼里,是吾元宗欺人太甚,孟长老一而再叫嚣羞辱,受此教训是他咎由自取。”
邱染小心拉拢,“若道友有需要,可来归元教一叙。”
几句话的功夫,梁新波等吾元宗弟子已经抖如筛糠,绝望至极。
终于,玄月子开口:“孟小友身子不适,无法继续参加论道大会是情理之中,你们走吧。”
吾元宗弟子皆是如蒙大赦。
“是,谢前辈体恤!”梁新波激动道。
指挥其他人架起孟照眠,一秒都不愿意多留,风风火火撤退。
黎采玉向玄月子告罪:“一时激愤未能忍住,是我的错。”
玄月子淡淡道:“心术不正,咎由自取。”
少了一个吾元宗,论道大会继续进行,只是,谁都不愿意开口。
有前车之鉴,贪狼道各派不敢随意开口,就连邱染态度都为之大变,造化道是压根就不想跟贪狼道的修士论道,老神在在,气定神闲。
作为一个合格的主持人,就要在冷场的时候炒热气氛。
“诸位,既然都不想开口,不妨来看看这些。”黎采玉一挥手,一份份论文飞出来,表面泛着淡淡金光,随机飞向座位。
这是从驻扎鸿蒙仙舟各派弟子手上收来的论文,每篇整整五万字,写到想吐血,又不敢不写,东拼西凑,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来。
果不其然,论文刚入手,就有造化道前辈勃然大怒:“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这是谁写的?谁写的?!”
“岂有此理!”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叫骂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老神在在的造化道前辈纷纷破防,如果这是自己弟子,一定要踢出师门。
贪狼道各派倒是淡定,反正他们不修心,就算看到乱写一气的东西也没感觉。
唯有沈不秋眉头越蹙越紧,这毫无风骨的字迹,以及狗屁不通的论文,就算当做一篇普通文章也是不合格的,文学素养极差,甚至还有错字。
一目十行,勉强看完一份论文,他向藏雁回礼貌道:“道友手上这份可否给我一观?”
藏雁回压根没认真看,一眼认出来的敷衍潦草,像极了不专心学习的师弟师妹的作风,沈不秋想要他还愣了一下,毫不犹豫递过去,“明玕君别太认真,都不过是涂鸦之作。”
第二篇论文,果然也是狗屁不通,沈不秋深吸一口气,放下纸张,站起身对黎采玉道:“不知这些是何人之作?”
黎采玉看了看他,“山脚下的红鲤湖集市驻扎了各派修士,心血来潮给他们传道,关于修士如何修身养性。”
“能被派来代宗门收徒,想来都是门中高徒,恰逢论道大会,正好可以凑个趣,只是瞧诸位反应,似乎他们的表现颇为不尽人意。”
沈不秋沉默,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放下论文,向玄月子拱手,然后是造化道前辈们,“在下修炼多年,于修心一道略有感想,今日有幸与诸位前辈同座,有个问题疑惑许久,不吐不快。”
沈不秋轻吐一口气,沉声道:“何为正道?”
这个问题是第三次被问出来,每个人身份都不一样,发问的态度也都不一样。
魔神是嘲讽讥诮,孟照眠激情迁怒,沈不秋是认认真真想要请教。
无人回答。
黎采玉瞥一眼造化道众人,虽然没有开口,但注意力转移过来,仔细端详评估这位出身惊澜宗的修士。
道不同不相为谋,造化道跟贪狼道的分歧从诞生一刻就注定,吵赢了又能怎样,难道贪狼道修士会羞愧的自尽吗?
历史证明吵架并没有什么卵用。
黎采玉反问:“阁下觉得什么是正道?”
沈不秋安静片刻,斟酌措辞,冷静道:“沈某曾经以为,修士修仙道正法,捍卫天下苍生,行的端,坐的正,仙门就是正道。”
他语气还是平静,却能听出不同的意味,像是失落,迷茫,惆怅,“可沈某现在不确定了。”
“正道一词谁都能说,沈某能说,旁人也能说,忘恩负义之徒能说,口蜜腹剑之人能说,杀人夺宝之人能说,残害同门之人能说,杀妻证道之人能说,六亲不认之人能说……”
“每个人高喊正道,将正道当做遮羞布,将丑陋的自己藏于正道二字之下,包装出光鲜亮丽的模样示人,行各种苟且之事。”
“名门正派就是正道不过是名门正派自己说的,就连名门正派也是自己封的。”
“沈某以为的正道,似乎从一开始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嘀嗒、嘀嗒、嘀嗒……
沈不秋的衣摆之下有血液滑落,温热湿腻的液体终于浸透衣衫,从背部彰显出几分端倪,风吹过,吹动发丝,狰狞血痕让身后弟子们纷纷面色一变。
淡淡的血腥味散到空气之中,夹杂药香以及熏香味。
沈不秋恍若未觉,他唇色发白,整个人却似一根青竹劲挺站直,丝毫没有因为来自后背的疼痛折磨弯了半分。
“哟,明玕君居然是带伤参加论道大会,真是身残志坚啊!”常春亘发出讥诮,莫名其妙被扇了一个大耳刮子,他可记着呢,同样记着孟照眠的下场,不敢放肆,只能言语挖苦两句:“惊澜宗这是没人了吗?”
“传闻明玕君刚正无私,清风高节,乃是仙门楷模,受人尊崇,竟也会迷茫何为正道?”
“若你不知何为正道,以往行的又是什么?”
常春亘不怀好意的发出质问:“明玕君这一身伤,是在哪里主持正义时被人打伤?如此残暴凶徒,可一定要说出来,好叫大家提高警惕。”
沈不秋不理他,沉默看向造化道的方向。
“你有此疑问,心中自有答案。”
明悟子问:“你可曾为自己所行之道后悔?”
沈不秋摇头,斩钉截铁:“不悔。”
明悟子又问:“你可曾对前路感到迷茫?”
沈不秋还是摇头:“沈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坚定如磐石,不曾动摇。”
“那你在迷茫什么?”
“……”
明悟子一针见血指出:“你对自己的宗门产生了质疑?”
沈不秋不说话,放在这里就是默认。
明悟子:“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无法磨合,无法视而不见,强迫自己接受只会痛苦,保持沉默形同帮凶,自我唾弃,自我否定,自我毁灭。”
贪狼道偶尔会出些纯正耿直的犟种,出淤泥而不染,活的格外难受。
明悟子目光犀利,神识一出,立马知晓怎么回事,开门见山,“你的伤似是戒鞭造成,寻常药物无法愈合,日日磨的血肉模糊,疼痛难忍,若非你意志坚定,根本爬不起来,竟还能行动自如,视如常人。”
“所犯何错?”
“……………………”
沈不秋沉默良久。
他目光放空,眼神迷茫,仿佛在沉思,又似在会议。
半晌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我打伤了掌门之子。”
“畜生该死。”
掌门之子, 尊敬了叫声少宗主,并不代表本身多么有能力,也不代表以后可以从掌门手里继承这个位置。
在人人护短的修仙界, 打伤掌门之子毫无疑问是狠狠得罪掌门,何况沈不秋还说畜生该死, 更是把掌门的颜面踩到地上, 哪怕他说的是真心话,是事实,得罪就是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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