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夏目漱石和千间幕之间就算不上平等,夏目漱石从年龄到身份都压了千间幕一头。如果千间幕什么都不做,那么夏目漱石和他的交流将会以前辈与后辈的身份展开,夏目漱石从一开始就在铺垫这种关系了。而所谓的前后辈,不过是教导与思维灌输的另一种说法。
而千间幕递出的这只木雕,却一下子将两个人的身份摆平。你比我年长如何?我一直看着你呢。千间幕不明说,可夏目漱石怎么敢判定千间幕到底知道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而相对于被观察但反而观察跟踪者的千间幕,反而是调查千间幕但不知道自己反而被观察的夏目漱石在情报和思路上理亏了。就算他想再拿出前后辈的姿态来,也会僵硬的多。
于是二人的交锋轻飘飘的擦过,走到和室时候,再见到小茶桌边的两盏茶杯,夏目漱石除了暗自心惊少年预判之准外,也只得无奈的稍微改变些许态度。
所以啊,年长的人交流起来才是困难。他不一定有坏心思,可他就是习惯想多,习惯掌握主动权。一件事要弯弯绕绕来回好几圈才行,稍微冒险一点的事对年长者来说都是一年一度的大冒险了。
“真是少年多英雄,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上学呢。那时横滨还没有这么多异能力者,我就在横滨靠海的地方的一所中学上课,现在想想,那个地方也早就已经荒废,被黑手党霸占了吧。”
“那个时候,是异能者刚刚兴起的时候吧?”
夏目漱石喝了口茶,缓缓叹气。
“那时候超越者少之又少,我仍然记得我少年看报时纸面上登记的异能力者莎士比亚的名字。可如今再去看,已经找不到这位超越者了。若是他还存在,大概已经百岁了吧。”
夏目漱石有很多想感叹的东西,他生长于异能力扩大使用的年代,目睹了种种异能力与普通人之间难以填补的沟壑。大学毕业后投身政坛,又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见证了一整个异能大战的全程。眼睁睁看着平静繁荣的横滨变成如今到处都是血色与疤痕的土地,他的惆怅与感伤怎么能是三言两语能解说的呢?
相比于在繁盛中目睹大厦倾颓被迫流浪其中参与战争的森鸥外,以及盲目游走身为杀手维护着微小正义的福泽谕吉,他所能说的所见识过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在这点,他当真是称得上老师这个称呼的。
“幕君,你知道这些年异能力者的死亡率吗?”
千间幕垂眸听着,听到这句话,他合群的微微抬头,做出倾听的神色。
“在三十岁之前,会死掉四成的异能力者。能活到五十岁的异能力者,不到活到十岁数量的十分之一。有的被卷入战争,有的自杀身亡,有的被害身亡,有的则不明不白的就消失了。异能大战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异能力者,而中止战争的七大背叛者,才几年过去,如今能找得到的,只剩下一个了啊。”
他顿了顿,沉声道:
“这世间总是在纷争之后平静下来的。如此想来,也不过是老人家自我安慰的话题罢了。”
“纷争又该在何时停止呢?”千间幕反问。
“那就不是老夫的事情了,是你们的事情了啊。”
夏目漱石轻叹口气,他抬眸放下杯子,沉吟后少见说出了锐利的话语:
“幕君,你想成为什么人呢?你想创造什么呢?”
成为?创造?
“我能成为什么人?我又能创造什么呢?”千间幕摇头笑了笑, 靠在窗边,用手指拨去微风吹到脸上的白发。
他回避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话题,反而用反问将问题抛了回去。
对于这种交锋和谈判, 对于千间幕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游刃有余,他深谙说废话和反复绕圈的真谛,以至于当他思考话中深意时,还有时间分神去观察夏目漱石。
那么长的衣服,下面真的没有尾巴吗?
夏目漱石莫名身后一冷,他没有在意,只是无奈而温和的笑了起来。
“孩子是没有罪的, 可拿着枪的孩子就是暴徒。若那枪支走火射伤他人,哪怕孩子再无辜也难免在冲突中吃下几颗子弹。等危险被消除,谁还会去深究这孩子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孩子还小呢,大叔。”千间幕古怪的笑了一声,他揶揄道:“孩子现在是真的孩子哦。”
三色男人知道千间幕听懂了他的意思, 就算被暗自嘲笑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似很好脾气的给彼此都倒了一杯茶,他的半张脸都在长发遮盖下, 露出的半张脸勾勒出了一个颇为不符合年纪的笑容。
“他们未必都一直在我身边的。”绕来绕去绕的烦了, 千间幕撑着脸道:“怎么会有人一直跟在别人身边呢?会腻烦的吧?”
某种流星拖尾一般,年长者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光, 夏目漱石挑眉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哼声。
那少年道:“每个人都会有归处,不一定是在我的身边。”
夏目漱石看见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远超常人的沉稳和镇定, 就仿佛这世界上的路他已经走了千千万万遍, 对于分分合合早已心知肚明到了麻木的程度。他早已看透了一切关系的结局, 甚至对他的疑惑感到了无聊。
至少,至少能判断千间幕完全没有用这些异能力者做什么的打算。
“老夫觉得中井那个孩子还不错。”夏目漱石进而说道。
“中井吗?的确, 踏实又稳重,异能力也是没什么攻击力的类型。”品出了些许意味,千间幕若有所思说道,而话音刚落,他意识到什么,似笑非笑看向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脸不红心不跳。
他说:“武装侦探社正是缺人的时候,中井的年龄刚好合适,让他去帮帮忙如何?”
确定了第一步,第二部就是挖人了吗,老狐狸。
不过,就算不同意,中井也算得上是武侦编外成员了吧。千间幕笑意清浅,仿佛好奇似的问道:
“中井加入武侦的话,福泽先生大概是不会同意的吧?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哈哈,若是他真的不同意,中井也不会参与了那么多事情了。至于我嘛,老夫年纪那么大了,可不管那么多杂事。”心知千间幕有放人的意思,夏目漱石的表情放松了些许。“若不是其他孩子年纪太小,老夫还真想要给你们介绍一些去处呢。”
挖一个都不够,你还想全部打包带走!
“每个人都自有出路,若是机遇还好,旁的还是要自己争取的好。中井很喜欢先生的书,如果知道能被夏目漱石推荐,他也会更上心。”
千间幕打了几句官腔,夏目漱石也随口应和几声,仿佛突然想到似的,他突兀提到:
“《七人的三分之二》进展很不错,最近有在写什么新书吗?”
刚想糊弄过去,千间幕声音一顿,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和江户川谈论的无疾而终的敏感话题。
就算江户川乱步提出了有些东西不方便写出来,但说到底他也不是作者,而且他看过太多阴暗,对于明暗判断也远远达不到正常人的那种程度。所以稿件至今搁置,千间幕在斟酌尺度,没有下笔。
打瞌睡就碰见送枕头的,想问问写作尺度相关,眼前这不有一个现成的能以正常人类的道德观念评判的老作者吗?
于是他顿了顿,开口道:
“的确正在准备下一本,是痛觉与爱意的故事,只是稍微有些麻烦……”
“哈哈,若是有什么问题大可以问老夫。”夏目漱石弯起眼角,露出几分猫的狡黠来。“老夫也有在看幕间先生的作品哦。”
一丝略有古怪的笑意出现在千间幕的唇边,他站起身,拿了之前的稿子放在桌前,将可能出现在里面的限制级情节挑选出来,摊在桌面上。
“那么,请指教了。”
夏目漱石至今不敢回想那一日到底听到了什么。
人类的xp可以接地气,但不能接地府。
最初他还能笑眯眯的听后辈的创作思路,心想这也是个写作苗子,人也机灵,收为弟子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那白发少年在微风与阳光的关照下漂亮的像是个天使娃娃,淡色的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都是地狱话题。
“【哔——】与【哔——】可以写吗?若是让这个人被【哔——】然后在【哔——】的过程中【哔——】【哔——】【哔——】,在鲜血中【哔——】这样的爱情,能被接受吗?”
不要啊!!!你在写什么不可名状的感情啊?你管这叫爱情?你管这叫人类的爱情?
为什么会有昆虫和残肢出现啊?为什么会出现动物啊?
灵堂【哔——】和聚众【哔——】是什么很重要的情节吗?在尸堆里【哔——】的环节真的有必要吗?一边【哔——】一边「哔——」也是常人无法接受的情节啊!我知道你想写的东西真的很牛逼,但是这也太过分震撼了啊!
光是听见大概就已经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了,他都不敢想如果真的看到了正文,会不会提前把他送到三途川去。就算侥幸活下来,有什么东西也是会失去的吧?会破碎到捡都捡不起来吧?
“……你先别思考,我先思考。”夏目漱石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他少见的产生了长叹一口气的冲动。
千间幕如此‘纯良’的无畏无惧的样子,让他少见了有了几分这是个小孩子的感觉了。可是小孩子能写出这么地狱的东西吗?
等等,他开启这个话题是想说什么来着?他的目的差点就□□碎了啊!
“幕君,人与人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他试着斟酌语言,“不是所有人都会……的,大家还是很保守的。”
就算是日本这个xp低谷,也不会出现这么地狱的东西!
“之前乱步也是这么说的,但对我来说这总是很难衡量的事情。”千间幕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烦闷的神色,他低声吐槽:“如果游戏突然变成了不被接受的东西,找bug的日常骚操作变成了不被允许的禁忌话题,改起来会比其他方面更艰难呢。”
年长的那个哑然失笑,他无奈的叹气。
“人与人之间的爱意,在于目光轻触,在于肌肤相贴时的体温差别,在于语言碰撞时的局促不安。相比于激烈的痛觉与刺激的感受,或许漫步时时刚好看到一轮明月后的沉默与面红,更触动人的心弦。”
“是很难懂的东西呢。”千间幕小声嘀咕,忽然,他抬头看向年长者:“先生要怎么表达爱意呢?”
“老夫所能想象到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在相伴的情感之中,轻声感叹月色美好这样的程度。”他浅笑着“不过,这也是保守传统影响的老人家的含蓄之言罢了。”
无法理解。
千间幕沉默下去,试着寻找记忆中相关的片段,一无所获。
他甚至从未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而曾经收到的倾吐爱意的话语,也只是半睡半醒中听到的身边玩伴的轻声低语。
当不得真的虚假词语罢了。
“若是不介意的话,老夫可以帮你看看稿子。一定程度上的描写,并不会被禁止,老夫也能够帮你把把关,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事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事,颇为好笑的摇了摇头:
“老夫的一位学生,拥有一个名字很不含蓄的异能力名,虽然他看起来不是很在意,但还是在尽量减少读出名字的次数。若能在这种程度上破开羞耻,也是好事一件吧。”
“是什么样的名字呢?”千间幕问道。
夏目漱石不做他想,回答道:
“vita sexualis(x生活)。”
“噗。”千间幕小声发出忍笑的声音。“啊啊,真想见他一面啊。”
那个人一定很擅长爱情方面的描写吧。
夏目漱石无奈的看着他笑,两个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几乎消失,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喝口茶,仿佛漫不经心一般把下一个目的摆上台面。
“在发表下一篇文章之前,休息一下怎么样?”
笑意未散,千间幕抬起头,却正好对上夏目漱石温和的视线。
“稍微休息一下吧?”
“就当老头子的自作多情的请求吧,横滨的人,暂时不能经受更多的东西了。”
一个装着污水的瓶子,注入清澈的水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注入的太多,瓶子本身就会炸裂的吧?
此时此刻,夏目漱石的担忧还只是隐隐浮现。然而两人都没想到的是,短短几年,整个横滨就沦落到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好啊。”
短暂沉默后,千间幕笑着开口。
“但是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夏目漱石神色肃然,他认真倾听:
“请说吧。”
夏目漱石此时大概已经提起了精神准备面对他刁难人的问题了,但大概事情的发生大概率在他的预判之外。
“先生……”
千间幕想了想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用极快的语速发问:
“……使用异能力的时候,可以半猫半人吗?先生现在身后有尾巴吗?帽子是为了遮住耳朵吗?如果能半猫半人我可以看看吗?”
对不起,他真的超级好奇啊!他已经观察了大半天了!
你到底行不行啊!好想看啊!!!
夏目漱石:……?
身为一个异能力者, 半猫半人有什么意义啊!
他只是喜欢偏英伦绅士的风格而已,长风衣和帽子才不是为了遮住猫耳和尾巴!
而且他能有猫耳这种事,猜到了也不要说出来啊!
此刻夏目漱石终于意识到千间幕总若有若无盯着他身后和头顶的目光到底是在惦念什么了。
你醒醒, 就算是三花猫,他长出猫耳也不是猫娘,而是猫耳大爷!
那多辣眼睛啊,他们这个片场不玩这么没有下限的设定!!
夏目漱石表情消失,具象化的问号浮现在他的头顶,半晌后,变成了六个点。
他深深叹口气。
“不要开玩笑啊, 老夫可承受不住了。”
“好好,我知道了。”千间幕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了“不过,先生不要把我想的太厉害了,就算是我,一年一本书也太过分了。”
这是真的, 谁家写书是一年几本几本的写啊。而且接下来的系列千间幕都打算认真修改,至少一年内这本是不可能发表长篇了。
而推理企划的时间线拉的很长,足足有大半年。他虽然是个甩手掌柜, 但还有的忙呢。
看着白发少年脸上浅淡的笑容, 夏目漱石垂下眸,半晌后, 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样也不错。”
“这样就很好啦。”
相比第一次那木偶一样的小孩,能够自然的笑起来, 能够恶劣的对人恶作剧, 能够产生这样的变化, 已经够好啦。
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你还想要求什么呢?」
男人和女人正在低声争论着。
有客人走来,那看似朴实的女人就露出了僵硬却美丽的笑脸, 她说:
「欢迎来到极乐世界。」
这个世界,是天堂,也是地狱。
城市中高悬的喇叭日夜不休的播放着战争结束的新闻,退伍的士兵沉默的靠在大街小巷,街头的传单上写着美好的未来,靠着补给品和罐头求生的日子不复存在。
一切都会变好的,不会有人再受伤了。
嘘,不要去问发生了什么,不要追寻真相,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若是无法忍耐,若是苦苦追寻,就来极乐世界吧。
此处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黑夜与阴冷,此处遍布阳光,你大可以在鲜花中飞翔。
母亲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极乐世界,此处永远阳光灿烂。」
那精致的怪异双胞胎女孩,缓缓地,如同被程序操控的娃娃一般,露出了怪异甜蜜的笑容。
——只要付出你能付出的,就能得到他们承诺的。
姐姐莉莉丝牵着妹妹爱丽丝的手,走在这悠长的狭窄的道路上,无论前进后退,都是一片漆黑。
——只要你不认为你在付出,那么他人的承诺就是白得的赠礼。
「想要在这世界生活,就必须改变自己的灵魂,直到依靠着爱与迷幻就能活下去为止。」
那被现实扭曲的母亲这么教育着孩子们,而父亲只是沉默着,在倒卖药物的时候留下最昂贵的止疼药,悄悄塞进给孩子们的储藏罐里。
欢迎来到极乐世界,你不再痛苦,你整日徜徉在快乐之中。
向陌生人索取爱意,在极乐世界,你无坚不摧。
莉莉丝就是拥有这样充满爱意的家庭的幸福的人:
深谋远虑的教育家母亲,认真隐忍的保护者父亲,杀死孤独共享时光的双生妹妹,想要打破世界摧毁极乐世界救她出去的革命者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