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闵拍拍黑犬的屁股,“贴着我怎么走路,想回家了吗?”
一只耳贴在罗闵腿侧走,嘤嘤呜呜地叫,三步一回头,将罗闵引至宠物医院。
到了门口,一只耳主动咬着牵绳向里拖,罗闵对此不陌生,但倒是头一次以人的身份踏进这家医院。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是宝贝需要注射疫苗还是洗澡?”
想起早上被蹭黑的床单,罗闵果断道:“简单体检一下后洗个澡吧。”
一只耳在震惊中被带走,出来时毛发蓬松还修了型,罗闵一高兴,办了张卡才回去。
时间一耽搁,快到中午,不过罗闵不必走亲戚,也不担心家里有人等着,在一只耳紧密的保护下晃回了家。
“大过年的往外跑什么。”蒋丹仍是一贯的尖酸刻薄,她左手捆着布条,布条的另一端栓着刘冲的腰。
刘冲见着罗闵欢快地向前扑,拽得蒋丹一个踉跄,她瘦了不少,像一把骷髅在活动,但精神很好,收拾得干净,瞧着精神气十足,像个老不死的妖怪。
老妖怪臭骂几声,后知后觉想起是新年连呸三声,掐着刘冲又丰实一圈的腰,瞪了一眼罗闵走出楼道,“外头有什么好,和你老娘待一起委屈你了吗?”
罗闵紧紧牵绳带着一只耳上楼,没回头看刘冲的挣扎,自然也没注意到蒋丹意味深长的一眼。
家门口立着一道男人的影子,罗闵放轻脚步,眉心紧蹙,在男人转过脸时倏然放松,“裴景声。”
“原来你带一只耳出去了,刚好,我替你收了点东西看着。”裴景声提起竹篮,跟在罗闵身后进门。
“一个老太太送的,看着挺凶,看我在门口等你还审了我几句。”
一听便是蒋丹,罗闵挑开竹篮上的红布,是一些老式的手工糕点,拿开后,底下垫着一摞塑料纸包着的纸钞。
裴景声在,他没将钱拿出来,依样放回后才转向男人,“你来了多久了,我没接到电话。”
“我没打电话,刚好在门口站一会儿。”裴景声解开一只耳的背带,放它去喝水,“说好一起过年,昨天你睡那么早,我好像有点亏。不过还好春节有一周,还有六天我们能一起过。”
罗闵抬眼,“三天后我有工作。”
裴景声倒水递给他,姿态熟稔得像在自己家,“刚好,我不用上班,能跟着你。”
“……”罗闵没见过裴景声这么粘人的人,也没想到他说的过年是指一整个年节,“不行。”
哗啦拆开包装的声响盖过了他的拒绝,“这是临风旗下科技公司新推出的手环,我手里这个是试用的,按左边的按键能一键紧急呼叫发送定位,平常时候你能看看时间,观测心率,比手机方便。”
纯黑手环扣在手腕,裴景声调整长短,手指压在罗闵腕骨,“这个抵压岁钱,好不好?”
他仔细辨别着罗闵的神情,罗闵久久地盯着被激活后显示数值的屏幕,注视漫长到裴景声猜测罗闵看出了他的企图。
但最终罗闵还是收下了这件别有用心的礼物,并让步下次变做黑猫时裴景声可以吸一次肚子。
裴景声望向青年平坦的小腹,忍下罪孽深重的念头,“那就下次吧。”
门外,魏天锡放下举起的手,听着门内的人声,神情隐没在兜帽的阴影中。
是裴景声。
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罗闵病中,裴景声打来了电话,关怀罗闵的病情。
第二次,则是昨夜,也是他正式见到裴景声。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不过如此。
然而令他心神俱慑的,却是先一步裴景声下楼的人。
“周总想说什么。”
“血液样本不够,他在抽血过程中很抗拒,但他今天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裴景声沉默了一阵,“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烟头亮起星火,在风中加速燃烧,“没多久,直觉。”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那周总和罗闵的关系或许比我想象中更亲近了。”
灯光照不进死角,魏天锡看不清被称作周总的男人容貌如何,单听声音,年纪不算十分年轻。
“不用在我这儿套话,罗闵想告诉你,自然会说。我只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裴景声反问道:“周总这不算套我的话了?”
一根烟在指间燃尽,“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如果是一时兴起,想趁机拿捏着他,就别再往上凑。”
“承蒙高看,我自觉还没那个本事,要是有心思落在我这儿,我就不必和周总一样往上凑了。”夹枪带棒一句话说完,裴景声又低了声调,“他回来以后表现得很正常,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症状,况且……”
况且什么?罗闵又病了?
魏天锡向侧前迈步,酸麻久站又伤势愈合不久的小腿不听使唤在地面砸出不轻的响声,巷道放大了声响,不远处两个男人顿时停下交谈。
“谁在那?”
魏天锡不是贼,当然不必逃跑,他思虑着该以何种身份介绍自己。
他是罗闵的朋友,程云乐的替身,或许也可以说是老情人?
但当那个陌生的男人走入光亮,暴露面容时,运转的思绪顷刻冻结。
他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四感关闭,只留下视觉运转。
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吗,他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心跳如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满全身。
像,太像了。
怎么会和程沛那么相像?
但他分明记得,程沛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逝世,那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与程沛六分相似的长相,他绝不会认错。
程沛,程云乐。
他为什么从没想到过!
魏天锡拔起双腿,向外飞奔而去,他必须弄清楚,如果一切如他所想……
猎猎风声落在身后,喉间泛起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眼前变化的光影化作罗闵苍白的面孔,耳边回响他冷情的话语:
“你很像长大后的程云乐。”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我很讨厌你,也讨厌程云乐,我认为我再也没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子。”
怎么会不相似, 他们拥有相近的血脉。
顷刻间天地倒转,暴雨自脚下汇聚,淹没魏天锡的口鼻,惊雷闷响, 在电击般的痛楚中, 魏天锡满身是汗,眼前光影交叠。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庭院中无论白天黑夜都亮着灯, 但偌大别墅中,没有一人。
即便是在举国欢庆的日子, 也等不到团聚。
帮工早早告假返乡, 魏天锡的失态无人过问。
他不顾脚下的泥泞狂奔上楼,只作装饰用途的书房满地凌乱,魏天锡跪坐在地, 汗液滴在手中打开的相册簿。
一张并不正式且毫无温情的全家福。
女人的面孔冷漠,男人的神态焦躁,在照片的左上角,有一道浅笑的面孔。
抓在相纸边缘的指节用力得发白,浅笑的面孔在视野中扭曲, 失真、怪诞, 但最终与周郃的面孔重叠。
程沛, 他的表兄。
或许, 也是罗闵的表兄。
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困倦, “我是魏芹,有事请说。”
“是我。”
魏芹没料到是她的儿子,“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还差多少钱,我转给你。”她与魏父早早分居,各自打拼,却也不曾亏待自己的儿子,虽给不起慈母的疼爱,该有的物质统统没少。
魏天锡单刀直入,“姨姥姥失踪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发现了什么,我记得我从来没向你说过这件事。”不怪魏芹起疑,魏天锡向来不关心家族中的大小事,比起打听那些龃龉纠葛,他更想知道下月的零花够不够再买一块滑板。
魏芹没有正面回答,“谁跟你说什么了,你外婆她年纪大了就爱念叨以前的事,别瞎打听。”
“妈,外婆上个月去世了,你连她的葬礼都没赶回来。”魏天锡拔高声量。
一阵闷响,一段沉默,“……我忘了。”魏芹声音清醒了些,“二十多年前的事,和咱们没关系,没事就挂了吧。”
“她是不是叫罗锦玉,有个儿子叫程云乐。”魏天锡急切的制止,“程云乐和程沛是什么关系?!”
“小天……罗锦玉不是失踪,是主动断绝亲缘关系离开的,她和你和我都没有任何牵连,你要追问什么呢?”
怎么能没有关系,怎么会没有牵连。
在魏天锡嗓音嘶哑的追问中,过去的故事在耳边展开。
程沛是罗锦玉妹妹的儿子,却也是程云乐的亲兄弟。
罗锦玉父亲早猝,母亲俞秋独自抚养罗锦玉、俞瑾瑶两姐妹长大。
罗锦玉性格肖父,行为温雅,性情温顺。而俞瑾瑶更似母亲,大胆聪慧,行事果决。
俞秋怜惜小女自幼失父,又因性格相似而多加关注,对待罗锦玉便少了几分关切,请来婆婆多照拂长女。
因此,罗锦玉与俞瑾瑶向着两道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到了十来岁时,样貌长成,两人皆是出众的好相貌,但性格迥异,见过两人的人实在忍不住比较优劣。
程竞思不是那众多人中的一个。
罗锦玉与程竞思的开始很简单,一条被风吹落的手帕,青年骑着单车追赶公车,彼此交换姓名,写信,互诉衷肠。
在草地里看星星时,罗锦玉也问,当天公车上还有她的妹妹,程竞思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相比起来,她个子更小,更安静,打眼一看,都会先瞧俞瑾瑶。
程竞思问,那街上成百上千的人,大半都是男子,罗锦玉又为什么选中他呢?
当然因为,是他捡起了那帕子奋力狂追,只有他一人。
而落下帕子的也只有罗锦玉一人,可见是天生的缘分,又哪顾得上旁人呢。
他们青涩地拥吻,在长辈祝福中结亲,生下孩子,取名云乐。
本该幸福圆满,却不想俞秋偶然撞见程竞思与俞瑾瑶共睡一榻。
她并未声张,悄悄瞒下,在俞秋的纵容下,俩人交往越发亲密,不久后俞瑾瑶也怀上身孕。
玩玩便罢,俞瑾瑶从未想过闹大到这种地步,不肯再与程竞思联系。
正逢此时,程云乐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往后能活几年,都难说。程竞思父母双亡,唯他一个独苗,子嗣断不能折在此处。当即苦苦哀求俞瑾瑶,留下孩子,情真意切。
俞秋给了程竞思一个条件,在罗锦玉与俞瑾瑶间选出一人。
不知程竞思如何诉说,竟挑动罗锦玉对上俞秋,反斥俞秋棒打鸳鸯。
罗锦玉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提出断绝关系,抱了程云乐便要离开。
程竞思有一点好,便是识时务,他没多大赚钱的本事,留在俞家好歹不愁吃喝,罗锦玉这一走看似清净,但好歹她是人亲生女儿,离了她,却是失了倚仗,俞瑾瑶的情又能留得住多久?
要痴情,要蠢笨,还是罗锦玉。
他追上前,安慰几番又转而劝说,他知晓罗锦玉念旧情,即便是俞秋,她心里仍是存了几分期盼的。
果然,罗锦玉有所动摇,他又哄劝称孩子年幼体弱,骤然离开身体怎么能抗住。罗锦玉彻底软了心思,却不肯轻飘飘地回去,站在街边抹泪。
一队迎亲车顺街角拐来,罗锦玉望着鲜花锦缎出神,没曾想其中一辆陡然失控,径直向街边三人撞来。
几声尖叫后,罗锦玉搂着程云乐转醒,血泊自程竞思身下散开,程竞思进气少出气多,向外吐着血沫,上身还维持着向前推的姿态。
再一声哭嚎,罗锦玉紧抱着程竞思,只听程竞思最后吐出程云乐的名字便咽了气,拊膺大恸,昏倒过去。
再醒来,程竞思早下了葬,俞秋与俞瑾瑶却始终不曾露面,罗锦玉心死,写下断绝书离开俞家,只当再没她这个人。
罗锦玉离开三月后,俞瑾瑶早产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程沛。
魏天锡与程沛交集不多,却印象深刻,俞家母女绝口不提他生父,对他百般疼宠,予取予求,却不许他离开南景市,程沛闹过一回被俞秋打得哭晕过去才罢休。
长辈祭日时,魏天锡随外婆俞冬返乡,才会与其他人见上一面。
幸好他对程沛有印象,才能一眼猜出那位周总的身份。
与程沛如此相像的壮年男人,言语中又与罗闵关系密切。
罗锦玉找到的替身,不是他又是谁?
而刚巧程沛生父逝世年份与俞秋大女儿失踪的时间如此巧合。
瑾瑶锦玉,玉石华美,他怎么没能早些想到?
可谁又能想这二十多年前的闹剧、丑闻,延续至今仍然未能终止,它落在罗闵与自己之间,像一场烂尾的爱情小说,有情人终成兄弟。
狗血而令人发笑。
魏天锡笑不出来。
一切的源头与推手,皆是私欲。
他挖出罗闵的痛楚,得到绝情的回击,现在,他要将这一切再告知罗闵吗,告诉他,在这场戏剧中,罗锦玉也是个可怜虫,而你,是个还来不及登场的无辜替补。
他以什么姿态或角色说?
纠缠是不甘心,但在不甘心之外,还有他被淹没的眷恋与钟情。如果他能多了解罗闵一点,多妥协一些,不展露狂躁偏激的一面,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至少在还没分离时,他们之间仍有美好。
他不想彻底覆盖这微不足道的美好。
放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他彻夜未眠走回这里,又灰败地离开。
“你站在门外干什么?”门突然打开,露出令他朝思暮想的冷白面孔。
魏天锡瞬间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一只耳对着门外呲牙,还想在门口撒泡尿标记领地,应该就是为了驱逐你吧,这位偷听狂先生。”
高大的男人抚着黑犬的脖子,嗓音和煦而充满攻击力,他站在罗闵身后,微微俯身的动作仿佛将青年罩在怀中。
是威慑啊。
“隔着门,我听不清你们的声音,以及,一只耳对我有些误解。”裴景声认出他了,仅凭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魏天锡对裴景声的挑衅回以笑容。
尽管这令他看起来像暂时处于精神稳定期的狂暴分子,但保不准会突然发些什么疯。
裴景声笑笑,没再继续说,侧头寻求罗闵的庇护。
“我认为我们上次说得很清楚,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
“所以你看到我的短信了是吗。”魏天锡雀跃,“没关系,你说的我不在乎,你说那些话都是我活该,是我激的你,你只是想在当时摆脱我,我逼得太紧了,我太急了,是我的错。罗闵,给我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好吗?”
在五分钟前,他堪堪选择放弃,但当罗闵出现在眼前,他又一次跟随了本性。
他们是真的表兄弟又怎么样,亲上加亲,又不会闹出个孩子来。
罗闵还戴了耳钉,黑发夹在耳后更显出几分特别的气质,魏天锡无法移开视线。
我会把秘密埋在心底,绝不会再用它戳伤你,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魏天锡在心中乞求着。
“你在想,只要这次我原谅你,你就永远不会再试图用窥探我的过去,借此拴住我。”看着魏天锡落下的笑,罗闵面无表情,“是我给你机会,还是你在期待解救我,好让我们回到过去?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不……”魏天锡挣扎着否认, 但罗闵说得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一向被称赞才思敏捷,怎么每每到了罗闵面前,就似痴傻蠢笨, 被轻易看穿。
“罗闵……”魏天锡低声哀求道, “我可以补救,难道在你看来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吗?!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 没有其他人的干扰, 抛开那些纠葛,只谈你和我, 好吗?”
黑色水笔在纸面一遍遍写下名字, 人群中追寻身影。从背影与数不清的侧脸到一寸寸靠近的肩膀,能嗅到领口薰衣草洗衣粉的香。
几百个日夜,他不信罗闵认不出、分不清。
魏天锡追着罗闵的眼睛, 想从他眼中寻到几分动容。
在魏天锡的脸上,再找不回当初的意气风发,罗闵原以为平淡的收尾是最好的结局,但魏天锡永远试图将句号抹黑添上尾巴。
“我不会否认,你曾经给过我很多陪伴, 也是我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从早到晚吸附在身侧的朋友, 眼神直白地揭开友情的遮掩。
咽下“只是朋友?”的质问, 魏天锡无视裴景声自罗闵头顶投来阴沉的视线, “是,罗闵, 我们是朋友,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那不代表我们一辈子都会是朋友。”身后裴景声的重量倾压在肩背,有点重, 罗闵偏过脸对他说:“把一只耳带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