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外面太冷了,我先带你回家,到暖和的地方,小满,不要睡去,好不好?”
沉疏点点头,不说话了。
他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温濯就会心跳骤停,以为他再也张不了口。
“小满,不要不说话,你跟我讲一讲,”温濯带着他,逆着凛风往回赶,一边还要兼顾沉疏的状态,“跟我讲讲,讲你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实在不行,我同你讲,我讲一句,你就要应一句,好吗?”
“我听你讲吧,云舟,”沉疏耐心地答道,“我有些累了,说不动话。”
温濯点点头,开始片刻不停地和沈疏讲话。
反反复复、重复着无聊的语句,说的无非是这些年和沈疏的家长里短,还有他得到剑道魁首的事情,听得沉疏要笑出声来了。
他边笑边说:“怎么讲这么烂,云舟心里,就只有这些开心的事情吗?全都是和我有关的。”
温濯抹了把泪,仓促地答道:“和你有关的,我就开心。”
“这样啊,”沉疏也高兴了,说,“和云舟有关的,我也开心,好喜欢你。”
这声“喜欢”刺痛了温濯,他给含光剑注入了更多的灵力,剑越飞越快,钻入风里,割得皮肤生疼。
好在他紧紧抱着沉疏,像护着易碎的珍宝,一点儿没让沉疏疼。
沉疏也抱着他,他的体温平时都要比温濯高,但是今日,或许是天太寒凉,他竟觉得血也是冷的,抱着温濯才好过一些。
如果能一辈子抱着他。
温濯很快就赶到了边境,天枢阁那小童的爹娘果真等在那里,这对夫妻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像是畏惧见光似的。
一看见温濯,他们就手忙脚乱地把温濯和沈疏也裹上,一句话也不说,掩护着温濯送到了一间矮屋内。
妻子在屋内点了烛火,看着温濯怀里伤痕累累的沉疏,不免动容。
她颤声道:“温宗师,沉仙君,二位的恩情,我们毕生难忘,今日——”
“先出去吧,”丈夫识得三四,拽了拽妻子的衣袖,打断道,“站在外面做做样子,这几日岐州不太安生,太清宗的人要下来挨家挨户地查。”
妻子一听,连忙点了点头,夫妻二人又仓促地离开了屋子。
温濯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他把浑身是血的沉疏安置到床榻上,随后自己蹲在床榻边,小心地搓暖了沉疏的手。
“小满,”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不饿?我去替你温碗粥,好不好?”
“不要了,云舟,”沉疏在床上坐起身,扯一下温濯的衣袖,“你也过来吧,我想抱着你睡。”
温濯一听他要睡,心绪顿时紧张起来,说道:“小满,不要睡,我——”
“温濯。”
沉疏平和地打断他。
“让我睡一会儿吧,好吗?”
温濯一时哽咽,再答不上来话。
半晌后,他终于慢吞吞地掀开被褥,躺到了沉疏身侧。
沉疏的表情终于开心起来,他稍稍屈身,头往温濯腰间蹭了蹭,弄得他发痒,逗得温濯嘴角的苦涩终于化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随后,他从被褥间探出头来,摸索着往温濯嘴角亲了亲。
“云舟,”他说,“我好爱你。”
温濯闭上眼,泪水直往下落。
他紧紧怀抱住沉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也爱你,小满。”
“很爱吗?”沉疏问。
“很爱。”
“哦,那看来,你是偏心的师尊,收了两个徒弟,却只偏爱我一个。”
温濯坦诚道:“与你,比起师徒恩情,更想要花前月下,比翼双飞。”
“好感人,”沉疏调侃道,“要哭了,师尊。”
温濯又吻了吻他额前的头发,道:“那就哭吧,小满……”
可是沉疏只剩下一对残眸,再不能哭了。
所以他只能一直笑。
他对着温濯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变得如何怪异,总之,只想逗得这苦人儿开心。
他宽慰道:“开心一点,师尊,人生百年,苦昼短,这是你教我的。”
温濯只说:“我再不教你了。”
像是幽怨。
沉疏又笑了,说:“不授我诗书,只和我谈风论月,那就是误人子弟的坏师尊了。”
他笑了一会儿,忽然不笑了,抵住温濯的额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云舟啊,明天我会早些起来,去一个地方。”
温濯的心跳一歇。
去什么地方?
有他在,还要去什么地方呢?
“师尊,”沉疏抱紧了温濯,絮絮耳语,“云舟啊,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
“我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呀……”
“下辈子还想遇到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重新投胎上来,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但是,他还能转世投胎吗?
他的灵魂都被扯碎了,如今还能说话,大抵是天恩赐予他的回光返照。
沉疏没有力气了,只能轻轻说话,他唇间吐着微弱的气息,像只秋蝉,终于鸣尽了七日的尾声,即将别去人间。
温濯感受着沉疏的气息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他喉咙酸涩得几乎嘶哑,无尽的痛苦从心底翻涌出来。
他干脆贴到了沉疏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我也舍不得你,小满,你不要走,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走啊,求求你……”
泪水把沉疏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沉疏的意识变得很慢,像年久失修的车轮,慢慢地碾不动了,温濯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的意识也越来越沉。
他感觉自己像烟一样,飘出来了,听着温濯的哭声,心底痛得不能再痛,却一点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他也被埋在这场暴雪里了。
他撑着自己的意念,总算等到了温濯,吊住自己最后一片残魂的那根线也完成了使命,逐渐松开了捆绑。
沉疏想睡过去很多次,他被生剜了双眼,撕碎了魄元,痛得几乎要神魂泯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拿断剑自戕于此。
但他想等温濯,他一定要见到温濯最后一面,哪怕双目尽渺,再看不见爱人的相貌,他也要听到温濯的声音,否则这憾恨只怕是会跟着他去了忘川,再抹不掉。
到如今,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在温濯怀里。
直到再也醒不来。
听着那渐渐止歇的心跳声,温濯像被淋了一头的冰水,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一声两声。
像风吹褐枝,点叩着窗棂。
一声、两声。
雪越积越厚,枝越压越沉。
再一声,两声……
“啪嗒”一声,梅枝折了。
温濯被这突兀的声响分去了片刻的注意,他身子一抖,往窗外投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再去听沉疏的胸口,却是了无声迹。
不会的,怎么会呢?
温濯一阵耳鸣。
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怎么会突然听不见这心跳声了呢?一定是他太久没入眠,精神崩溃了,所以听不清东西。
他动了动身子,更用力地往沉疏胸口去靠。
可听了很多遍,除了雪簌簌而落的声音,什么都不剩下了。
死一样的寂静。
头皮发麻,肌骨生寒。
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躯渐渐透凉,又渐渐缩小,温濯终于开始惊慌失措,气息愈发短促起来。
他弓起身子,沉疏越缩越小,他就怀得沉疏越来越紧,直到再也抱不住。
最后,怀里的少年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狐尾上,皮毛结着一层霜沫子,黯淡无光。
他像被丢在雪地里埋了很久很久,今天终于遇到了个好心人,肯替他烧一捧火,温一碗粥,还会温声软语地告诉他“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只是再明媚的火也烤不暖他的身躯,再滚烫的掌心也捂不热淌干的血。
温濯揉开那些被冻成一小撮的皮毛,可霜寒又像疯长的草木一般重新爬了上来,扼杀性命的冷在亦步亦趋。
不在了。
什么都不在了。
温濯抱着这只狐狸,在颤动的烛影之下,终于开始失声痛哭。
什么都没有了。
温濯一直哭到泪都淌干,清癯的眉目仿佛一夜灭去了七情六欲,身体都颤得发不出声了,才堪堪停止。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死去。
温濯掀开被褥,抬起手,召动地上的含光剑。
他还有事情要做。
温濯脸上的泪痕未干,他翻动含光剑,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的肌肤。
含光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时间都开始打颤,剑鸣不止,似乎十分抗拒。
“别怕,”温濯淡淡道,“就一会儿而已。”
随后,片刻不犹豫,只听“噗嗤”一声,寒刃直接没入了自己的心口,硬生生将胸膛剖出了一个裂口。
他救不了沉疏的肉身,还能救他的灵魂。
用心头血,给他重塑魂魄。
清醒着剖心自然是痛的,温濯表情一苦,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唇角溢出一行鲜血。
至少沉疏还能有下辈子,他还能从头开始。
至少,不要再生在这样的时代。
至少等他把这残破的人间,收拾成适合他的地方。
那就……
先送他的魂灵去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任何不必凄寒,不必苦痛的地方。
但温濯终究做不到说出那句“忘了我吧”,他还是私心留了一缕自己灵力混在心头血中,假如沉疏有那么一点点想找到他的念头,他就会知道。
我们就从头开始,我授你诗书,教你人情,和你从真正的师徒开始。
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肉,直达心脏,血跟串珠似的往下掉,疼痛顺着经络爬上温濯的知觉,痛得他浑身颤抖不止。
他没有精力再去分神,另一只手掐了一个咒诀,一道阵法陡然出现在沈疏的遗体下。
然而这阵法相当不稳,只要心头血一停,它就会慢慢淡去痕迹,温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心口去扎,不停地取来鲜血,反复稳固住阵法。
他只靠一念,在这剧烈的疼痛中支撑下去。
他要救下沉疏的魂魄。
他还想见到曾经的爱人。
温濯太专注于阵法,没有发现,在他上方逐渐汇聚起了一个透明的狐妖魂魄。
这是沉疏的灵魂,正在被慢慢重塑起来。
这片灵魂就飘荡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温濯一点点剖开自己的心脏。
他焦急地挥动着爪子,无声地冲温濯大喊着,恨不得能撕开这一道生和死的隔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温濯的手都在发抖,他悲伤地望着床榻上的这只狐狸,颤抖着声音。
“要、要是,不肯回来,师父……也不怪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轮回了,你要好好地活,再也不要……”
后半句话被温濯痛苦的呜咽埋了下去,他小口小口地送着气,刀尖抵开胸腔的一半,另一只手还要催动灵力,将心头血从血肉狰狞处慢慢送出来。
比雪中红梅还扎眼的殷红,顺着那根莹白的灵力线,钻入狐狸的胸膛之中。
那些血最终凝成了一枚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魂魄的耳朵上。
时间走过了漫漫长夜,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终于将那片魂魄重塑完成。
温濯再也受不住疼,仰头倒在了床上。
他想干脆这样死了。
可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万一这只笨狐狸想起他,想找到他,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那该怎么办?
温濯轻轻咳嗽两声,抬起发颤的手,用了一个治愈的法术,一个人把胸口那道血痕慢慢填补起来。
还来得及,还能等到。
待到疼痛终于麻木之后,温濯慢慢从床榻上起身,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支开了屋里的窗户。
他把狐狸放到了膝上,手小心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又去捏了捏他的耳朵,仿佛他的心脏还在怀里跳动着。
在失去沉疏的那个夜晚,他空对扬扬飞雪,无声地坐了一夜,等天微明。
陪伴他的只有淋了满身的月色。
第67章
“沉未济的灵魂被温濯护送百年, 终于渡过忘川水,独去奈何,这片单薄的魂魄几经辗转, 最后重入轮回,成了天生地长的妖, 来到了现代。”
“我认出他这对眼睛,就养了他。”
随着沈玄清的声音响起,记忆画轴到这里就收了笔锋,沉疏也看不到温濯的记忆了。
战争是如何结束的、自己离开后的一百七十年,温濯又是如何挺过去的,在沈疏意识的渐渐回笼后,也没有了答案。
二人的魂魄重历了一遍生死相别,容易受魇,沈玄清意识到这一点后,手印极快地一变,当即解除了回忆术法。
“阵合!”
随着一声清喝,二魂瞬间归元。
与此同时, 沉疏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猛然睁开了眼。
一醒来,他条件反射般地一摸自己的耳垂,待触碰到那枚温热得像血一般的耳珰,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去。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不、不对。
这是他的记忆。
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小满,温濯从没把他当作过其他人,这片灵魂一直属于自己, 是温濯亲手创造的。
这枚耳珰,就是证明。
这是他用心头血,替自己融铸的印记。
那此后呢?自己死了那么多年,直到转世投胎,温濯一个人要怎么活过来?
沉疏恢复神识,用力地呼吸了两口,唇间吐着白雾。
发现视线重新复明以后,他立刻转身看向一旁同样惊醒的温濯,扑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狠力撼动了两下。
“云舟、云舟!”
在墓室里待了三四天,身子都冻僵了,沉疏感觉自己跟战栗似的,在微微发抖。
他抿了抿唇,涩声问道:“还好不好?疼不疼?”
温濯也惊醒了,他的呼吸很是急促,神识还是比沉疏恢复得慢一些,此刻仍旧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尚未清明。
一看见沉疏,温濯连瞳孔都在震动,眼角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小满,不要走,小满……”他捧住沉疏的脸,喃喃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这次就不要走了,我好想你……”
他本就哭得气都快断了,如今连话语也说不完全,总是说一句咽一句,听得沉疏喉咙一酸。
他哽咽了一下,心疼地抹开温濯的泪痕,说道:“云舟,云舟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我明明答应要记得你的,我太笨了,云舟,师尊……”
一旁的沈玄清搀着膝起身,自言自语道:“法阵不稳固,混入了一些温宗师的记忆,但总得来说还算成功吧,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发现温濯和沈疏正不顾旁人地抱在一起痛哭,便很识相地住了口。
温濯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双目尽灰,凭着本能一点点抚摸沉疏的脸颊。
“小满,疼不疼?是不是特别疼?眼睛怎么样了,实在不舒服,师父、师父就把眼睛换给你,好不好?”
“没事的师尊,”沉疏拼命摇头,摸住温濯的手,边哭边笑,“不疼了,就疼了一下,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他抬掌覆到温濯的背后,轻压着他靠到自己肩上,带着哭腔,柔声安抚他:“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你陪我看这些了,对不起,我没有想起你,特别对不起。”
温濯起初还想挣扎着想去看沉疏的脸,听到沉疏的语无伦次后,才抽泣着停止了动作,回抱住他。
暖和的温度。
他还活着,还在身边。
小满回来了。
沉疏听着温濯一声声地唤着“小满”,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被揪紧了。
他也跟着记忆重新经历了一遍沉未济的生到死,被生剜双目,撕碎灵魂的痛还刻在脊骨里,迟迟抹散不去。
他也想放声大哭。
想让温濯抱抱自己,温声软语地哄好自己,一如从前一样。
可看了温濯用心头血为自己再塑了一次灵魂,他就再也做不到了。
他们总有人要振作起来。
温濯没有闷声不语,相反,他似乎想把亏欠了这些年的话一个劲地都说给沉疏听。
他说:“小满,你的剑我修复不好了,我把它放进了冰棺里,你说过狐狸祠是你的根,你希望死后能在这里长眠,这样做梦还能梦见忘记的故乡……”
“我还没有替你复仇完,就、就走火入魔了,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没用。”
“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你,没有带你回宗门,是不是就——”
“不是的师尊,不是这样的,”沉疏摇摇头,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打断道,“你不是说过吗?战争发生与否,都与我们没有关系,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努力阻止旱魃的,况且……”
沉疏的声音变小了,耳尖微微泛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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