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样自私的两个灵魂,扯住了两族之间悬而未决的那根线。
温濯咬了咬唇,恨声道:“既知我待你情深,你还要如此涉险。”
“云舟,你好好想一想,”沉疏眉眼里都是笑意,温柔地看着他,“这一次,如果我们逃了,往后的千百余年,还能心安理得地踏上故土吗?”
“况且,我也想报恩,”沉疏说,“这是你教我的,天地有难,生灵就要报恩。”
温濯赌气一般说:“可如今有难的不是天地,而是世道,世道又对你有什么恩情,值得你豁出性命?”
“有的。”
沉疏低声道。
“世道赠我一个你,恩情似海。”
温濯自知再难劝住沉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抹开沉疏眼角的那行血,哑声道:“你若独死,我绝不留人世。”
沉疏“嗯”了一声,阖上眼,与他心跳相接。
他们就在万仞高空偷享了这一瞬的安宁,很快,岐州的妖就全部聚往了边境,正在慢慢涌入他们的故土。
沉疏咽了咽喉咙,凝聚了身上的灵力,尽全力控制着妖群,一旁的温濯也御剑下行,逐渐张开禁制的术法。
温濯沉声道:“一会儿我把剩下的灵力渡去给你,妖族狂性大发,恐怕会不分彼此地伤人,你也逃不过,你尽量使用狐媚术,我替你掩护。”
施术者必须站在禁制之内,而禁制只要形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他们势必要与妖族经历一场苦战,也很可能会双双丢去性命。
但只要挨过这个时间,两族就有希望停战。
听到这话,沉疏看了温濯一眼,不答话。
妖群的队尾逐渐没去痕迹,在半个时辰以后,岐州的妖终于被沉疏用狐媚术全部操纵回到了灵州。
他的灵力快要烧干了,已经逐渐有不少妖开始脱离控制,沉疏没再继续吸取温濯的灵力,他松开手,站定到了这数万妖的面前。
他们有的已经现了原型,庞大的身躯遮下一片阴影,对比之下,显得沉疏和温濯两人分外单薄。
温濯背对着妖群,双手结印,祭出灵核之力。
一道禁制瞬间从边境拔地而起!
这道四方禁制将整座灵州都圈锁其中,两族之间登时立下天堑。
往赤水林的方向望过去,脱离狐媚术的人族已经御剑扑杀过来,为首那人站在剑上,负手而立,正是池敛。
快来不及了。
温濯一蹙眉,掌间凝力,加快了禁制的形成速度,眼看就要四合收拢。
沉疏剧烈地呼吸着,眯起眼,望向了妖群中心的某一个身影。
“云舟,”他吃力地问道,“你的禁制,能撑多久?”
一旁的温濯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还在努力收拢禁制,一边说道:“少说几个时辰。”
沉疏忽然笑道:“那足够了,你稍微等一等我,等我出来。”
温濯精神紧绷着,一时间没理解他这句话,张口正要询问。
“你——”
话音未落,忽觉身后一道劲力推了过来。
温濯神色一惊,还未及反应,人就已经被推出了禁制之外。
他反应很快,立刻松开手,回头望过去,却见沉疏正温柔地望着自己,手里也与自己结了一个相同的印。
这是收束禁制的手印。
温濯瞳孔骤然缩紧,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身子只僵硬了一刻,很快就反应过来,往沉疏那边扑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
然而那禁制此刻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收拢,待到温濯仓皇扑去,手碰到边界的那刻——
轰然闭合。
禁制之内,霎那死寂。
沉疏望着紧闭的禁制,缓缓回过头,望向群妖的中心,一条青色的蛇妖正缓缓浮出身形。
“你就这么喜欢他?”旱魃冷声道。
沉疏冲她扯了个笑出来。
“对,所以不让你们碰。”
旱魃嗤笑一声,拖着长尾,转回过身。
“罢了。”
她纤手一扬,逆着发狂的群妖,独行而去,声音如同悠悠长叹。
“你要是撑得住,我就歇战。”
凄风苦雨化成冰霜,凌厉地落下人间。
不过片刻,大雪骤至。
禁制外的温濯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扑打着这道禁制,可结印是沉疏做的,即便是他也没法打开。
“小满!”
“放我进去!!”
温濯身子都在发颤,不过喊了几声,声音就哑了,他抓起含光剑,不由分说一道召雷术,直接就往禁制上打。
劈下数道天雷,仍是不见裂痕。
他急得都来不及哭,见法术不成,干脆扔了含光剑,开始徒手去刨那地面,好像这么做就能从地下生挖出个甬道出来,让自己重新回到沉疏身边。
“小满,小满……”
十指都是血,钻心地疼。
“我求你、求求你,我求你别这样,不要留我……”
却听铮然几声。
身后太清宗的剑已经纷至沓来。
池敛慢腾腾走下佩剑,来到温濯身侧,抬手碰上了坚固的禁制。
“倒是比我想象得聪明。”
她垂眸瞥了一下几乎发疯的温濯,冷冷道:“温宗师,你还要在这儿丢人现眼多久?”
温濯什么也听不见,他竭尽了力气去捶打禁制,两只手都因为过度的蛮力,变得血肉模糊,血顺着手臂一行行往下渗,滴入雪层中如同娇蛮猩红的花。
池敛回首望了眼跟上的修士,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听到这句,温濯失了神的双目这才重新亮起,他带着满手的猩红,爬起身一把扯住池敛的衣袍,抹得她白衣上尽是污血。
“池敛,”他恶狠狠地看着池敛,道,“你蓄意挑动战争,以为全天下都会被你蒙蔽吗?!”
池敛瞧他,轻蔑地笑起来,手一按温濯的肩,一道巨大的劲力直接将他压跪到地面。
“我从未想蒙蔽过任何人,”她冲身后的修士抬了抬头,道,“不信你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些蝶粉是我动的手脚。”
温濯望向那些修士,却瞧见他们脸上怯懦如鼠的表情,一个个不敢直面温濯的目光,仿佛被看见了,就要因为心思不正而被剥去外皮。
“宗主是岐州的守护神,”人堆里传出一个声音,“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对,妖族都是败类。”
“蝶粉不过是催发了他们的本性!”
“我是他们亲手捧出来的神,”池敛宽慰似的拍了拍温濯的肩,叹道,“神的意思,当然什么都是对的。”
温濯近乎悚然地转回目光,寒声道:
“畜生。”
池敛挑了挑眉,说:“随你怎么说,温宗师,我原看你禀赋高,这才拔擢你,宗门的天材地宝总也往天枢阁去送。”
“没成想,你会为了一只狐狸沦落至此,”她遗憾道,“也罢,人的情劫难渡,我带你回去冷静冷静,你就想通了吧?”
温濯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按住池敛的手,咬牙道:“我不能走,他还在等我。”
池敛轻蔑道:“由不得你。”
说罢,她提着温濯的衣领就要带他走,温濯本就损耗了太多灵力,眼下难敌其手,拼了命地挣扎也是无果。
“等等!”
最后,温濯大喝了一声,池敛才堪堪停手。
“如何?”她问。
温濯用力地呼吸着,拍开池敛的手,迎着地上的血迹,“噗通”一声,跪进了尘埃里。
“就几个时辰,让我留在这里,池敛。”
他眼下什么尊严都不想要了,他只要沉疏,若是他还一息尚存,待到禁制打开的时候,自己还能救他一命。
只要能保住沉疏,他做什么都愿意。
哪怕是折去了傲骨。
“行啊,”池敛见状,快慰道,“你向我称臣,我就答应你。”
那就是甘心当池敛的刀。
温濯拒绝过很多次,他虽私情重重,却也不想做伤天害理,杀人抢掠之事。
他不想当别人的刀。
池敛凝视着他。
温濯从没觉得目光能变得如此锋利,他跪在污浊腥臭的血里,双膝都浸透了温热又黏稠的红。
这一刻快要永远停住了。
可是沉疏还在等他。
他的爱人还在禁制那头等他。
最后,温濯像是怕了,他终于阖上双目,叠着手压在地面,额头也跟着双膝一起,卑微地向池敛叩拜了下去。
“我答应你,宗主,求你让我去救他。”
听到这句话,池敛终于得到了温濯向自己俯首称臣的证明,嘴角揉开阴森的笑意。
最后,池敛轻笑了一声,边笑边叹,笑得温濯一颗心越来越凉,好像砸进了万年的寒池里,再也化不开。
“来人。”
她背过手,从温濯身侧缓缓踏雪而过。
“把温宗师送去锁天池,关上个七天七夜,叫他好好面壁思过吧。”
岐州的月升起又沉潜,一轮又一轮地照着锁天池的死水。
天池的四道锁链连接着诸座矮峰,一连好几场雪下去,落得太清山一片肃杀,连这几道铁链也被冻得发白。
手碰上去,皮肤就会被黏着扯不下来。
温濯被池敛强行带回太清山后, 这七日一直都被锁在此处。
赤.裸上身,皮肤苍白如雪,手腕上两道赭红的勒痕,即将被冷硬的铁割开皮肉,他被扣在铁环之中,像个怙恶不悛的阶下囚。
击鼓鸣金之后, 两族交战在即,他和狐妖勾连的事情这几日被传遍了整座太清山, 理所当然是通敌的罪人。
池敛起初要罚他鞭刑,但这人就好像不怕疼似的,温热的血都快把寒池的冰给浇化了,也一声不吭。
待池敛停了手, 温濯就用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她, 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打够了, 放我走。”
“你的功法快要突破大乘期了, ”池敛不予理会, 只对他说,“往后,你会感谢我的。”
过了三五日,温濯也不说话了,人垂着头动也不动,行将就木,巡卫路过天池,总要上前去掐着温濯的脸,确认他的脉息。
温濯还活着。
他只恨自己还活着。
但他还是要活着。
有人在等他。
就这样被锁了七个日夜,终于在第七日的子时,巡卫拿了串铜圈钥匙过来,挨个解开了天池的锁链。
温濯感受到铁链的松解,想站起身,身体却一下子脱力,跌到了彻骨寒冷的天池中,砸开了水面的细冰。
天枢阁的小童跟在巡卫身后,抱着温濯的衣袍跟了上去。
“温宗师,”他稚声道,“天寒,快穿上衣服吧。”
七日前,他叩门去求了温濯,求他救救自己的爹娘,沉疏献祭灵核之力带走了岐州的妖后,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温濯的肢体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接过衣袍,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被寒风割坏了,一时间发不了声。
小童赶紧从怀里捧出一瓶药,递给温濯。
“温宗师,这是驱寒的药。”
在这一声里,温濯丧失的意识终于回笼,他一下瞪大了双目,搀住那小童的肩膀。
“小、小满……”
声音沉郁,如鲠在喉,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
小童似乎被他吓到了,他恐惧地看着温濯的双目,身子微微颤抖着。
但他很快就重新鼓起勇气,踮起脚,凑到温濯耳边,小声道:“沉仙君还在灵州的边境,温宗师快去接他吧,我爹娘会在岐州边境接应的。”
温濯一听,眼神倏地重新亮起光芒来,他用力点了点头,接过小童手里的瓷瓶子,倒了几枚丹药出来,直往喉间咽下。
沉未济还活着,还在等他。
小满还在等他。
穿了衣袍,他很快召动含光剑,顺着小童替他打点的路径,从太清山悄悄跑了出去。
从太清山到灵州边境的路并不短,哪怕是御剑飞行,寻常也需要三四日,何况如今暴雪纷飞,需要的时间更久。
但温濯实在是太着急了,他日夜不休地赶路,最后竟是赶在旭日东升前到达了边境。
他落下剑,目光不移地望着这片土地。
遮天迷地的雪把战场的硝烟余烬也埋了个干净,凛冽的朔风刮在人耳侧,连发丝都要结成冰了。
禁制已经不见了。
温濯的呼吸变得很慢。
这里除了苍茫大雪,竟是了无人烟。
小满呢?
温濯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一时没支住,跌跪到了雪地里。
太长时间的劳碌已经让他的身体到达了极限,浑身的力气像被泄走一般,从足底僵麻到全身。
他一咬牙,含光剑往地上狠力一刺,搀着剑爬起身。
他要找到沉疏。
温濯咬着唇,把这句话当作了信念似的,强撑着身体,继续在擦黑的暴雪夜中努力寻着沉疏的痕迹。
一直到天际缓缓升起一抹金辉的时候,温濯赶到了落霞谷。
“云舟……”
在这里,温濯终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他快泯灭的神识一下子重燃了火。
温濯立刻循声望去,却在看见沉疏的一瞬间,大脑一下就成了空白。
他几乎气断声吞,张了好几次口,喉咙间也只能逸出不成语句的残声。
他紧绷的弦好像在这一刻,“嘣”地一声,断开了。
沉疏在那里。
他衣袍破败,伤痕斑驳,身边放着那把折成两半的参商剑。
人像是被扔在血池里泡过似的,一眼望过去,浑身竟找不出一处完整的皮肤。
他此刻正跪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阖,不停地往地上摸索着什么,口中还喃喃地唤着温濯的名字。
“云舟……”
听到这声“云舟”,温濯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倒在这里,他踉跄着跑过去,跌跪到沉疏身边。
“小满……”温濯抱住沉疏的肩,涩声唤道,“小满!”
可近了看,温濯的心都要被刀割碎了。
沉疏虽然合着双目,可整个眼眶周围分明爬着一道狰狞的刀口,这伤口不浅,如今因为霜冻,几乎已经溃烂开来了。
他要疼死了。
沉疏最怕疼,温濯知道他这个小毛病。
沉疏被温濯抱住的那一瞬间,神色一愣,茫然地四处摸了摸,从他的脖颈摸上耳垂。
“云舟?”
温濯赶紧覆住沉疏的手,带着他确认了自己。
“是我,小满,”他说,“我在这里。”
“你的眼睛怎么了?”温濯哽咽着拨开沉疏的发,“还能睁开吗,小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我……”
沉疏没有回答温濯的问题,只是抬手摸索着温濯的脸,低声笑道:“不晚的,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温濯心痛得说不出话,他抱着沉疏,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把发上结出的霜雪给抹开了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小满,我现在就带你走,师父有办法救你的。”
“救不了。”
温濯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打断了他。
他瞳孔一缩,回头看去。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旱魃。
“妖从不同类相食,他们只吃魂灵,”旱魃脸色冷冰冰的,再没有往日的笑意,“狐狸的灵魂已经被妖族分食殆尽,只剩一片残魂了。”
她提了提烟斗,一缕白烟飘出,落到了沉疏的心口。
“唯一的办法,就是献祭你的心头血,用术法去重塑他的魂魄,”她说,“这术法困难,哪怕是我也会失败,你若想救,可以试试。”
说罢这句,旱魃的身影片刻都未停留,如同一把烟,消失在了温濯面前。
温濯呆愣了半晌,直到怀里的沉疏闷哼了两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不会的,”他强行扯出一个笑,说,“不会死的,小满,我还能救你,我们的灵力相性很好,我可以救你的……”
说着,他一只手就和沈疏十指交扣,开始替他渡去灵力。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的灵力太了解彼此,温濯能分外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沉疏那些慢慢流逝的寿元。
他渡去的那些灵流如同泥牛入海,怎么也填补不了这悍然的豁口。
温濯的情绪快要濒临崩溃了,他双唇发颤,泪水一行行往下落,滴到沉疏脸上,抹开了那些脏兮兮的血迹。
沉疏听见温濯的哽咽,手摸索着抹到温濯眼角,小声关切道:“云舟,你哭了吗?”
沉疏一说,温濯就哭得更狠了,他哭得几乎失声,低头抵住了沉疏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满,是师父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沉疏想说话,胃里却是一阵难受,他呛了几口气,一口浊血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他哑声道:“云舟,你、你别哭了,你怎么变得跟我一样了?”
温濯悬吊着一口气,把自己的意念反复从崖角的边缘拖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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