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敛盯着他半晌,找不出端倪,这才挪开目光,吩咐手下人将池英的身躯放了下来。
她说:“沉未济毕竟是妖, 当年两族大战,我岐州损伤严重, 如果不对妖族赶尽杀绝,难以抚平民恨。”
温濯拢起袖子,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手摸进袖里,揪了揪沉疏的毛茸尾巴。
沉疏赶紧又抱着他的胳膊往上爬了一点,尾巴一甩,躲开温濯的手。
别揪了!毛都秃了!
他恨不得一口啃在温濯手臂上。
池敛说了会儿, 似乎又发现了自己的言辞自相矛盾, 于是立刻中止了这个话题,她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扔下去。”
手下人得了命令,抬起池英就往天池里扔。
池英的身体接触到寒池的那一瞬间,从池中的寒雾里瞬间破出了一条白龙,激荡起巨大的水花。
温濯特意展开手, 给了沉疏一点观赏的空间。
沉疏转了身子,收成了飞机耳,躲在他袖子里往外看去,那条龙蜷紧了池英的身躯,立在半空中,吐息阵阵,龙须颤抖。
“这是应龙。”温濯小声说,“太清宗宗主的真身,不是妖,而是半神。”
温濯和他讲过关于应龙的故事。
应龙和旱魃原本都是神仙,因为争抢领地而双双被贬下凡,难怪人族和妖族如今的矛盾如此之大,恐怕和这两位的宿仇关系不小。
池敛一抬手,那条应龙就收紧了龙身,像条绳索一般紧紧捆缚住了池英,她的腹部被压迫得紧,顿时张开了口,只见一缕薄烟从唇间飘出,慢慢在半空扭曲成了青色的身姿。
沉疏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旱魃的魂魄。
池敛横眉冷对,对这不完全的魂魄说:“旱魃,你到底想做什么?”
“好姐姐,好久不见。”
旱魃一见到她,就捂着嘴笑起来,俯身凑到池敛面前,嗓声甜腻。
“温云舟可有给你带了消息,说我不日后要来探望姐姐?”
池敛冷笑了声,抬指一勾,锁天池的两道锁链立刻扼紧了旱魃的喉管。
“真是畜生。”
沉疏眯起眼睛一看,池英的眉心隐隐出现了一道痕迹,赤红无比,像是莲花的形状。
沉疏联想到自己在温濯灵核上也印刻过一道痕迹,那是一簇火焰,代表了其人的意识正在受到狐媚术的侵蚀。
那这枚莲花印记,应该就是夺舍术的标志了,看它的明亮程度,这术法很快就会完成。
旱魃即便被锁链捆缚,也丝毫狼狈的姿态都没有,依然在出言挑衅池敛。
“你舍不得杀你女儿吧?那就放她走好了,反正这个身体我是要定了,以后我代替她,唤你一声阿娘,好不好?”
沉疏听得眉头直皱。
温濯倒是不在乎她们这些恩恩怨怨,他拢起袖子,又探进来挠了挠沉疏的脑袋。
沉疏的狐狸身个头太小了,几乎只有一掌多的大小,跟个随身挂件似的,温濯一挠他,他就闭上眼蹭了蹭温濯的手指。
好喜欢。
好喜欢被师尊摸摸头。
他捧住温濯的手指,用脸用力地蹭他,还仗着自己现在是个狐狸,偷偷往温濯手上亲了一口。
“宗主,”温濯一边逗沉疏,一边说,“还不动手?”
池敛立着掌,凶戾的目光朝温濯扫来。
他今天要池敛清理门户,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只要她肯下手,就能证明当初对沈未济见死不救,是真的出于为抚平各州百姓的伤痛着想。
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私欲。
温濯眯起眼,重复了一遍:“动手吧。”
池敛的手骨节突起,似乎是用全力在精细地控制着应龙的力道。
天机步伐匆匆赶到温濯身边,低声劝阻道:“算了,云舟,沉未济的灵核还藏在锁天池里,你这么做,灵核或许会因为旱魃自爆而破碎,不划算。”
温濯冷声啐道:“她不会下手的。”
果不其然,那条应龙和旱魃僵持了一会儿,池敛就慢慢收起了灵力,它随之松开池英的身躯,缓缓回到了天池中。
水面荡开了平静的波纹。
池敛道:“不是我不肯动手,只是这天池里还锁了一样东西,你忘记了?”
天机下意识一凛,道:“不好,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沉疏耳朵重新立起来。
温濯低声道:“说的应当不是灵核的事情。”
“云舟啊,”片刻后,池敛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当初沉未济身死后,你的心魔就一直被应龙锁在天池底下,这时候如果强行召唤应龙杀掉旱魃的魂魄,只怕是得不偿失啊。”
温濯这么处变不惊的一个人,身体里居然还有心魔?
是因为沈未济?
温濯捏着沉疏耳朵的手顿住了。
这一顿,沉疏更觉得其中有猫腻了,他抬起爪子按了按温濯的手指,似乎是要管他讨个说法。
师尊有心魔这件事,怎么不告诉他?
温濯却没再回应他,他很快对池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拱手说道:“多谢宗主救命之恩,温某毕生难忘。”
他乜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天池,说:“那样的心魔的确太危险,旱魃之事,还是另行商议吧。”
如此一说,就是让步了。
这心魔竟有如此威力,能让方才还锋芒毕露的温濯转眼就松了口?
沉疏脑子动得很快,这些天参商剑在太清宗探听到的消息很有价值,他很快就在脑海中理清了宗门这笔牵来扯去的烂账。
温濯的另一个徒弟,应该就是沉未济。
他的死,多半是因为妖族和人族的战争,他以妖类身份替两界降下禁制,阻止战争,却遭到了妖族的围攻。
而按照温濯上次告诉自己的,他本可以救下沉未济,却被太清宗的门众合力圈锁在了天池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残害而死。
而如今百年一过,舍命为世的沉未济却还要遭到曾经的同门、师长和宗主的唾骂,难怪温濯反感太清宗,换了他自己,只怕是一出关就要杀上山报仇了。
至于为什么温濯没有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那个心魔?
那自己,到底是不是沉未济呢?
如果是,他为什么会重生,又为什么会出生在现代,而又阴差阳错被送了回来?
沉疏越是想,脑袋里的问题就越多,刚刚还逐渐清晰起来的真相又成了一团乱麻。
他抬起爪子烦躁地摸着自己的狐狸脑袋,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温濯面前,把一切事情都问个清楚。
池敛见温濯让步,挑了挑眉,睨视了二人一眼。
“既然如此,今日的事情就谈到这儿吧,阿英的身体暂且放在我这边,你们若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可随时传人来报。”
说罢,她就一甩袖子,冷冷道:“走。”
手下几人又扛着池英,跟着池敛的步子走下了锁天池。
见她走了,天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直接席地而坐。
“我看你真是疯了。”
“是吗?”温濯淡淡地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
沉疏在他袖子里待了太久,被闷得慌,听到天机说的话,赶紧顺着温濯的手爬了出来,一路踩着温濯的身子,站到了他肩上,随后又拿尾巴挂住了他的脖颈,跟条围巾似的。
“师尊,”沉疏热得吐舌头,“好热。”
他特意说得很小声,以防天机听见。
温濯笑着顺了顺他的毛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从那天温濯帮他纾解之后,沉疏就莫名其妙觉得两人的关系尴尬起来,这时候也不顾着卖乖了,老实答道:
“我想找做剑穗的丝线,师尊说在锁天池,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温濯神色有些讶异,问道:“拜师大典一般在开春,你这么早就要准备起来了?”
沉疏点点头,说:“我想做得好看一点。”
一旁的天机搀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温濯唇角泛起笑意,说:“那师尊替你取一些过来。”
说罢,他走到天池边上,抬手掐咒。
沉疏仔细观察了他施法的手印,他记性很好,任何东西都是一学都会。
知道了如何开天池,那他就有办法进入池中,找到沉未济的灵核。
天池中心瞬间划下数道纵横,将池面彻底网状割开,随后整座寒池渐渐下沉,浮光跃动,慢慢显露出了一层铺满丝线的地方。
沉疏瞳孔微微收紧,仔细看了一眼天池的底部,没有找到那枚灵核的影子。
看来天机把它藏得很好。
沉疏对这个人意见很大,他记恨天机弄瞎自己的眼睛,取她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
瞧见温濯与她关系竟还不错,沉疏心底多少也有些别扭,至于为什么别扭,说不上来。
是觉得温濯没有替他主持公道吗?
好像也不是,毕竟他真的让天机自降身份来给一个小徒弟道歉了。
是觉得……温濯没有偏心自己?
思索了会儿,沉疏就慢慢明白过来。
他讨厌的不止是天机,而是整个太清山。
虽然温濯对他很好,但他觉得自从跟温濯回宗门之后,总是不开心,甚至还不如在外面逃难呢。
他不喜欢池辛,不喜欢这个宗主,也不喜欢什么长老,不知是不是直觉出了错,这些人好像天生地就在沈疏心中有着一个负面形象,仿佛有什么前世的仇怨似的。
其实他很想告诉温濯,自己有点想离开这里了,可他不敢说,他觉得温濯带自己回来,一定是有他的考量。
何况拜师是自己要拜的,现在跟人家回来宗门,却忽然说不想待了?
这叫什么理?
沉疏摇了摇头。
寄人篱下,要求就别这么多,他有师尊就够了。沉疏这样警醒自己。
温濯勾了勾手,几把银丝就落到手中,他掌心相合,它们就被捆成了一束。
他把这束银丝送到沉疏口前,让他衔着,随后笑着说:“这些应该够做剑穗了,你先回去,师父要在这儿做些事情,一会儿回来教你,好不好?”
沉疏咬着温濯送他的银丝,耳朵晃了晃,乖巧地点点头。
参商剑这时候终于睡醒了,陈参也跟着没了影,只剩下那个咋咋唬唬的陈商。
“主……啊!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沉疏收起温柔,瞪了他一眼,抬脚就踩上去,发出了几个音节示意它赶紧走。
陈商本来就怕他怕得要死,不敢怠慢,载着沉疏就往天枢阁的方向飞过去,剑尾留下一捧余火,很快就灭在空中。
“真是可爱啊。”天机起身,感叹道。
“嗯,”温濯看着沉疏的背影,“很可爱。”
天机搭起臂,啧声道:“不过这么可爱一个小徒弟,你怎么舍得?”
温濯神色复杂地看向天机:“舍得什么?”
“夺舍术啊。”
天机耸了耸肩,说:“你离开太清山前不是说过,等他新的肉身回到这里,就利用夺舍术的漏洞,诱导他的灵核重新归元,让他恢复记忆吗?”
温濯忽觉一阵耳鸣,脸色瞬间褪得煞白。
天机没注意到他的异状,继续说:
“可现在一看,他早就没有前世那些记忆了,所以才能活得这般轻松自在。”
“温宗师,你要想好了。”
“他不是你,没有天大的忍耐力,记忆恢复后,他未必能接受那些真相,你也许留不住他。”
天机的话语像是扰人神智的咒诀,她越说,温濯就觉得那耳鸣声越是强烈,好像有人要给他的头颅开个洞似的。
他忍不住抬掌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些。
“我没有想要这么做,”温濯吃力地解释道,“他,活得开心就好了,我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轻了下去,连带着身子也打了个战,一时间没站稳,于是去扶了一下边上的假石。
他瞳孔缩紧,喃喃自语:“我让你去取灵核,是为了毁掉它,不是要……”
“那你为什么要带他回太清山?”天机察觉到不对,冲上前捏紧温濯的肩,皱眉道,“温云舟,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带他回来?
温濯看向天机,心中重复问道。
他带沉疏回来,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天机紧张得冷汗直冒,她咽了咽喉咙,压低声,重新问道:“你多少年没加固结界了?”
温濯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百、一百七十三年……”
“不行,”
天机面色肃然,当即手掐咒诀,锁天池轰然重开。
“我去确认一下那个心魔有没有跑出来,若是结界真的松动,那就麻烦了。”
沉疏衔着锁天池的银丝,一路飞回了天枢阁,然而临近门口时,却发现阁外站了两个人。
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低声喝止了参商剑。
“慢着,别过去。”
随后,沉疏和参商剑就藏在了一棵槐树的树杈上,他定睛一看,那两人正是池敛和池辛。
他们既不撞钟, 也不喊人, 就拦在门口,一副打算截人的模样。
“他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沉疏扒牢了树枝,皱眉道,“池辛不会是跟他妈妈告状,趁师尊不在想教训我吧?”
这什么俗套话本子情节……
他想了会儿,决定道:“走吧,从后门先回去。”
天枢阁有禁制,这是温濯留下来保护沉疏的东西, 他只要想办法溜进去就行。
参商剑连连点头:“好好好, 正好我也不敢去, 那女人恐怖死了, 比旱魃还恐怖……”
沉疏盯着那两人,顺口问道:“你哥现在怎么样了?”
参商剑摇了摇剑身,说:“他被温宗师的灵力弹了一下,晕过去了, 现在还没醒。”
“没事就行,他比你靠谱多了,”沉疏闹他一句, “走,绕过去。”
沉疏说完就要走,参商剑赶紧拦到他面前,问:“诶,干嘛要溜进去再出来,你直接在这里变回原身不就好了?”
沉疏翻了个白眼,一爪子把它拍得在半空飞旋几圈。
“你看我有衣服穿吗?”
话音刚落,池敛就跟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一转身,阴鸷的目光顷刻朝沉疏扫了过来。
几乎是同时,沉疏身子一伏,躲开了她的目光。
被看见了吗?
这个地方也算隐蔽了,况且自己身形那么小,不可能——
刚想了一半,只见那池敛残影一闪,沉疏顿时惊觉,想要动身退去,然而已经太迟,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一只手给牢牢扼住,捏得骨头都要碎了。
他身子一空,再被一道劲力摔到地上时,已经是池辛的跟前。
沉疏感觉自己肋骨被摔断了,疼得下意识想喊,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妖,绝对不能出声,又给咬着牙忍住了。
他衔着从锁天池拿来的银丝,快速地爬起身,瞳孔重新回到了警戒的状态。
“太清宗可从来不养畜生,”池敛瞬身回到沉疏面前,俯视着他,“你,可是妖?”
池辛一眼就认出了沉疏,面色顿时一紧。
他扯住池敛的袖子,还算冷静地解释道:“娘,这么小的狐狸,不可能开灵智的,是不是妖,您一眼不就能瞧出来了吗?”
池敛压根不理会,她抬袖甩开池辛,缓步上前,抬脚踢翻了沉疏,直接往他腹部踩了上去。
沉疏身形太小,几乎是全身都被黑靴压在脚下,他衔着银丝不肯松口,只用竖瞳恶狠狠地看着池敛。
温濯告诉过他,灵智高、妖力强的妖是辨不出来的,发情期已经结束,只要忍住不暴露妖类特征,就没关系!
池敛见沉疏不松口,眯起眼睛,更是用力地往下踩去,沉疏顿时想吐,后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好像脊柱都要被踩断了。
忍……忍忍忍忍!
忍住,没关系,这点伤一会儿让师尊治一治就好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妖,否则会没命的!
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咙里弥漫上来,身体被这力道压迫得太久,伤到了脏腑,强烈的不适感走遍了全身,让他几欲呕吐。
一边的池辛终于忍不住了,他冲上前扯住池敛的衣袍,仓皇地劝阻她:“娘、娘,你不是让我跟沉小满道歉吗?现在跑人家门口杀生,这太不好了,何况师尊也……”
不等池辛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池敛抬手一个清亮的巴掌,直接往他脸上扇了过去,池辛登时被狠狠扇倒在地上,呛了口血出来。
“废物。”
她睨视着摔在地上的池辛,冷声道。
“我让你另择师门,如今你是天机座下弟子,管温云舟叫什么师尊?”
沉疏咬死了牙,爪子往她靴上划出了数道白痕。
池辛被打得两眼昏花,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这说明方才那一巴掌,自己的亲娘半分力气都没收,仿佛打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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