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道观、石像、香客和烟。
沉疏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很好的人。
他刚被爹娘扔掉的时候都不足月,放在雪里吹了两天竟还有力气哭,听老师父说,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看见那双红色的眼睛,竟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投胎来了。
后来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 才发现这孩子就是单纯的福大命大罢了。
二月春寒, 沉疏活下来了。
在襁褓里抱了两年,沉疏很快就长大了,他自小相貌就可爱得讨喜,观里的老师父也就不舍得关着他,由他乱跑。
沉疏喜欢香火的味道,得了闲就去道观偷看香客叩拜老祖宗。
观里的烟总是往上飘,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也成了烟,直溜溜地往上飞,头挨到天花板上,再慢腾腾地散开来,像倒着下的雨。
可惜飞了不多时, 师父的戒尺就打身上来。
沉疏惊恐醒来,才发现自己枕在门槛上睡了好一会儿,把香客全给拦住了, 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乱哄哄地围成了一团。
沉疏一抬眼,他们就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看,好像是见到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但沉疏不亲人,怕丝丝的。
他被老师父打得眼泪汪汪,满道观地乱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打总不至于是往死里打,但沉疏还是怕疼,师父打完他,还得忙里忙外给他找止疼的药给敷上。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师父们都一致认为沈疏应该学点剑法和道术,练得皮糙肉厚一点儿,都是为了方便以后挨打。
不成想道法学了,剑也练了,沉疏还是怕疼。
到底为什么总是怕疼?
沉疏有时候也会为此感到懊恼,他掐自己两下,恨这身皮囊怎么这般废物,连两下疼都受不住。
不过面皮倒是越长越厚,沉疏十几来岁的时候,就不跟自己怄气了。
他衔着草,仰身躺在矮坡上,闭上眼美滋滋地想:怕疼,那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嘛,以前都是当主子的,哪有主子挨打的道理?
沉疏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身上骨折的地方已经不疼了,望了眼四周,温濯不在屋子里。
这儿静悄悄的,没有人。
桌上还放着那把锁天池取来的银丝,没有被碰过的痕迹,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睡醒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乱糟糟的噩梦。
他抓着银丝随手揣进口袋里,推开了天枢阁的门。
时已午后。
这里远离太清山主峰,孤山而立,钟灵毓秀,完全没有身处宗门的感觉,是个藏于大泽林木之间的世外桃源。
低头一看,池辛正坐在台阶上,靠着那只白虎小憩。
沉疏走到他那级台阶上,拿靴子轻踹了踹池辛的脸。
“池元乐,”他的声音淡淡的,不像平日那样雀跃,“你什么时候醒的?”
既不是同门,那就不必叫师哥了。
虽然是顺手救下的池辛,但沉疏还惦记着和这人的一点儿恩怨,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池辛果真不睡了,他跟沉疏一个样,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懒懒散散地不愿意动。
池辛回答道:“醒好几天了。”
沉疏晃着步子,往下走了两级,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娘被应龙夺舍的?”
他问什么,池辛就答什么,再也没了那股傲气的模样。
“回宗门之后,我自己发现的。”
温濯剖开池敛的头颅,显露出那枚莲花纹之后,沉疏大致就明白了,池辛的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被替换了芯子,魂魄早就被应龙给吃干净了。
沉疏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节哀吧。”
池辛靠着的白虎发出了几声呼噜,大爪子搭住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
沉疏看了白虎一眼,问:“他怎么样了?”
“妖自愈的能力强,好得差不多了,”池辛摸了摸白虎的脑袋,说,“多谢。”
听到这句,沉疏特地把自己的狐耳和狐尾弄了出来,搭起臂倾身看他。
他笑嘻嘻地说:“池少主,现在不恨妖了?”
池辛看他两眼,赶紧避开目光。
停顿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起,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没想清楚。”
沉疏挑了挑眉,问:“没想清楚?”
“我爹过世得早,”池辛说,“应龙一直都告诉我,爹是被妖族捉去分食而死的,所以我恨妖,我跟她一样,想把妖赶尽杀绝。”
“发现她不对劲之后,我悄悄去过一趟她的书房,那里有一整面墙的多宝阁,放了很多枚灵核,其中一枚就是我爹的。”
他抬头看着沉疏的眼睛,说:“骗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早就没爹娘了。”
沉疏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真相,她倒是没杀你。”
池辛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不能添麻烦的弃子,她也不是我娘。”
沉疏见他实在难过得很,也不逗他了,转过身坐到他前边的一级台阶上,手撑着地面,狐尾在台阶上扫来扫去。
池辛瞥了几眼沉疏的尾巴,顺口说道:“太清宗快要没了,你还打算一直跟着师……跟着温宗师吗?”
沉疏尾巴不动了,思索了会儿。
“嗯,我喜欢师尊,”良久,他说,“我想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池辛质疑道:“你喜欢师尊?”
沉疏回头看他,坚定地说:“对,”
池辛表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立刻翻了个身跳起来,惊道:“可那是你师尊!”
沉疏仰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师尊怎么了?我们同床共枕,晚上都是抱着睡觉,他还亲我,还给我——”
说了一半,沉疏立刻意识到说过头了,赶紧转回头,匆忙改口道:“还给我做好吃的。”
可他的尾巴和耳朵骗不了人,害羞地乱动起来,分明就是心虚的模样。
池辛赶紧跑下几级台阶,站到沉疏面前,还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样子。
“师尊亲你?他亲你哪里?如果就是额头,脸颊的话,那也不能说明师尊想跟你……那个那个,你搞搞清楚!”
沉疏也羞赧起来,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还能亲哪里,就接吻啊,接吻都不知道……”
池辛听清了,更是捧着脸,期期艾艾地喊:“你你你你你,你跟师尊,接、接接接……”
沉疏跟自己的师尊接吻了!
虽然那时候沉疏的眼睛看不见,可唇间的触感都真实得要命,他记得自己咬了温濯的上唇,舔了舔他的上颚,还含吮他的舌尖,他感觉接吻就是不断想要得到对方的过程,至少他亲温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蠢蛋,纠结了这么些天,也该想清楚了,会产生欲望的关系,一定不仅仅是师徒这么简单。
就像他一向都反感和人接触,但被师尊摸尾巴、摸耳朵很舒服,被师尊亲吻、抚\慰,也很……很兴奋。
那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欲,又是什么?
何况,他们或许在更早的岁月里就相爱过,只是自己忘记了……等到真心相付的时候,沉疏会把这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告诉温濯。
至少到那时,无论温濯给出什么答案,沉疏都能确认,温濯是喜欢自己的。
地上的白虎抬起眼皮,缓缓爬起身,垫到了沉疏背后,给了他一个依靠的支点。
沉疏顺势躺下去,拿出了口袋里的银丝,对着阳光的方向晃了晃。
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告诉师尊,我真的很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叫唤了半天的池辛终于口渴了,他也翻了个身,一仰头躺到了白虎的肚皮上。
“算了算了算了,随便你吧,反正师尊的无情道早就破功了,你就喜欢去吧!”
说罢,池辛冲沉疏一摊手,道:“拿来。”
沉疏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送温宗师剑穗?”池辛说,“你自己编的肯定丑死了,我教你编。”
沉疏故作惊讶地说:“啊,师哥不是嫌我是妖,不配入师门吗?”
池辛恶狠狠一指沉疏,道:“别装啊,赶紧的。”
沉疏这才嬉皮笑脸地把手里的银丝递过去,说:“那麻烦少主,帮我先起个头了。”
如此一说,沉疏也有劲了,心头的阴翳总算扫开了一些。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两个少年借着落日的余晖开始手忙脚乱地编着剑穗,时不时要争论一嘴,到底编哪个制式好看。
“你这块玉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你别管,快串上去!”
直至日光西沉,这枚剑穗才堪堪编好,沉疏抬手扬起一团火,亮在剑穗边沿。
他特地取了一块团纹的红玉,跟自己耳珰的颜色一样一样,银丝和红线一块扎成了流苏,这枚剑穗也就做好了,虽然看着不华丽,还有些笨拙的可爱。
“还行。”池辛评价道。
“是还行,”沉疏摸着下巴,认可道,“不过以后我会给他做一个更新、更好看的,暂时先让师尊戴这个好了。”
池辛不说话了,扯了扯领子,坐了回去。
“送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温宗师估计早就把我的剑穗给扔了。”
沉疏还没答话,就感觉身边一缕风飘了过去,温濯熟悉的气味扫过耳边,似有若无地勾了勾他,随后径直奔向天枢阁的方向。
是温濯,没错。
“是师尊回来了吧,”沉疏耳朵一动,赶紧爬起身,说道,“我拿去给他瞧瞧。”
刚编完剑穗,心中成就感满满,自然急着想要炫耀,不等池辛开口,沉疏直接把那火团甩了数里,三两步跨到天枢阁前,正要去推开门。
他手里紧紧捧着剑穗,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要直接给师尊看吗?
要不还是……过几天再送吧?
这才刚做好,就急着送给温濯,万一人家被吓到了怎么办?
何况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怎么问温濯,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还有关于自己和沈未济的事情。
沉疏顿住了步伐,又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不着急,剑穗都做好了,干脆下次连拜师帖一块儿……
然而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时,门内却忽然钻出来一道黑影,像条触足似的,顺着阴翳慢慢卷上了沉疏的脚踝。
它不声不响,沉疏完全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他依稀听见门内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既耳熟又陌生。
“这么可爱的小徒弟,你也舍得?”
在这一声里,沉疏骤然感觉头脑有点发昏,他觉得有股力量在催发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往里探视过去。
从这道门缝里,只能看见温濯的一个背影,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天机。
面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怪异惊悚,忽明忽暗,扭曲可怖,让人一阵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泛上来。
一道不知何处来的光打在天机的脸上,照得她脸阴阳两半,连相貌也忽然变得很陌生。
两人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茶桌前。
“八字相同,又俱为妖身,这么好的壳子,这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对面的温濯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天机的话说。
“接下来,只要沉疏自愿被夺舍,就能唤回那只狐妖的魂魄。”
沉疏的意识都迟钝了。
他好像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呆滞着又往前了一步,似乎想去再确认一遍。
然而这个动作立刻叫门内的天机察觉到了,她锐利的目光直直往沉疏身上扫来。
一瞬间, 眼前的景象和那道黑影全都化成雾一并消失,沉疏搭在门上的手遽然被一个力道拉开。
开门的人是温濯。
他看上去精神非常不好, 面色发白,双目迷蒙,头发也乱糟糟的。
看见沉疏后,他表情明显一顿,问道:“怎么了,小满?”
沉疏极快地将剑穗收到背后,摇着头,连声道:“没事,师尊。”
刚刚那是什么?
什么自愿被夺舍?这句话,是温濯说出来的吗?
温濯眯起眼睛看着沉疏,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醒好久了,”沉疏盯着他的双眼看,声音有点儿发抖, “师尊刚刚在那边,没有看见我吗?”
眼睛、气味, 都是温濯的。
温濯勉强微笑起来,回避了这个问题,转而反问:“小满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师父吗?”
沉疏的一点儿勇气全都被方才那个似是若非的幻象给打碎了,他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剑穗, 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师尊。”
温濯侧了侧头,将门推开,把沉疏迎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等沉疏一进屋,温濯就顺手把门带上了。
没有茶桌,也没有天机的身影。
是假的,还是跑了?
沉疏迷茫地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双目失明的时候,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睡着了。
应该……是假的吧。
“师尊,池少主这几天都住在偏房吗?”沉疏走进来几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随意寻了个话头,“师尊要不要也去跟他打打招呼?”
“不了吧,”温濯笑着摇摇头,“小满,师父回来了,要不要抱一抱?”
温濯突然这么一问,沉疏心中乱乱的,听到这话,迟疑的目光看向温濯。
“抱、抱……就算了吧,师尊。”
但他说着不抱,停顿片刻,还是伸出手,扑上去用力地抱住了温濯。
而一旦抱上,就不止是确认他真实性的问题了,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后,沉疏立刻收紧了手臂,和温濯交颈相拥,恨不能在这一刻把人揉碎在怀里。
“师尊,”沉疏声音带着委屈,“我想你了。”
温濯拍了拍沉疏的背,柔声道:“师父在这儿呢,不要怕。”
沉疏抱得很用力,温濯几乎是往后退了几步,背后撞到了床架子,他抬手点了烛火,温吞的红焰在墙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他不肯松手,就这样黏在温濯身上,小声说道:“师尊,我是不是睡过去好多天?这些天你都去做什么了?”
“嗯,”温濯耐心地回答,“去了一趟赤水林,把迷瘴给解除干净了。”
“我听到池敛说,师尊身上有什么……心魔,不要紧吗?”
“没关系,”温濯眼睛弯弯的,“心魔以欲为食,师父清修过百年,压得住。”
这一瞬,灯影一晃,方才的黑影重新在沈疏脚下出现。
沉疏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那……师尊是真的不打算救宗门的人了?”
提到太清宗,温濯的脸色就不好看,语调也变得有些冷了:“嗯,不救了,但应龙的魂魄逃出生天,我还是会去寻到祂。”
黑影顺着沉疏的脚踝蜷曲起来,贴着他的皮肤缓缓爬上。
沉疏“嗯”了一声,往前压了压身子,温濯也没拦着,顺势就倒在床上,两人的头发铺在一起散了满床。
他撑着床面,在昏暗的灯火下认真去看温濯的眼睛,可注意力却始终集中不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扰乱他的心神。
方才窥见的画面和声音,反反复复从他眼前擦过,挑动着他的恐惧和紧张。
真的是温濯吗?
温濯想要拿走自己的身体,赶走自己的灵魂吗?
是不是因为,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谎了,温濯觉得他不乖,所以才……
“师尊,”
沉疏眼里泛着光,亮晶晶的,霭霭若泣。
他颤着声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温濯的精神状态很差,但还是抬起手抚摸沉疏的脸颊,低声道:“小满,你说吧,师父听着。”
沉疏的目光顺着温濯的轮廓走了一圈,最后垂下眼,不敢再直视他,口中开始絮絮而语。
“其实,我骗了师尊一些事情,”他咽了咽喉咙,说,“我以前,不是在别的地主家做长工的,我也不是岐州人,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温濯微笑着重复道:“离岐州最远的地方吗?”
沉疏摇摇头,说:“不是的,是师尊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比修仙还神奇的东西,师尊见了肯定会觉得大开眼界。”
“是你的故乡吗?”
沉疏仓促地点头,道:“是我的故乡,师尊。”
他犹豫了会儿,又说:“如果我说,我想带师尊去那个地方,师尊会……愿意吗?”
温濯几乎没有停顿,直接回答道:“小满,你带师父去哪儿,师父都愿意的。”
沉疏有些着急地强调道:“有可能会回不来,师尊也可能会不喜欢那里。”
温濯替他把一缕头发撩至耳后,柔声道:“没有关系的,只要有小满在,我就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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