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一眼池辛,这人果然是一脸煞白,显然温濯说得一点儿不错。
难怪这些天来,总觉得他待池辛有些距离,也有些苛刻,他早就知道这人背叛自己了!
沉疏也有些替温濯愤愤不平,他瞪了池辛一眼,赶紧追上温濯的步伐。
他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好像方才只是云淡风轻地飘了句话回去。
“师尊,你别理他,我不会改拜别人为师的。”
“是我不好,离了百余年,没有尽到师责,”温濯淡淡道,“他拜别的师父,也是迫于无奈,是个可怜的孩子。”
沉疏很狗腿地说:“师尊,你就是太好心了,换成是我,我等你一千年都行,绝对不拜别人。”
他想了想,又大着胆子牵住温濯的手,说:“师尊,不要不开心,我来御剑,我们回太清山好不好?”
温濯嘴角化开笑容,回扣住他的手,说:“好。”
师徒二人御剑到了太清山附近。
从这个方向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青山,云蒸霞蔚,清气缭绕在山门,修士好整以暇地来往于道场之间。
然而过了山腰再往下,深浓的浊雾铺底,犹如一池黑水,紧紧环抱住半山,仿佛在替太清山抗拒着不速之客。
沉疏催动参商剑下沉,停留在了太清宗的山门前。
一落地,沉疏就感觉眼前一昏,一股强烈的不适感袭来。
不知为何,一来到这个地方,沉疏的心脏就一阵一阵地抽痛,好像有人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往灵核的方向,正要一点点剜出来什么东西。
虽然他压根没有灵核。
沉疏松开温濯的手,手印变了变,将参商剑重新收了回来,随后就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师尊,我——”
“你别进去!”
遥遥听见池辛的一声怒喝,沉疏回过头,发现这人迎面就扑了过来,手中的白猫一甩,扔到了温濯怀里。
他顷刻把沉疏按倒在地,扯着他的衣襟,咬牙道:“你别进太清宗的门。”
沉疏一看他就来火,手一钳池辛的脖颈,把人摔翻了过去。
“我是太清宗的弟子,回不回宗门关你什么事?”
“你懂个屁,”池辛跟他掌对拳,暗声道,“你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被她发现你是妖,你一定会生不如死!”
“现在就离开我师尊座下,银两我给你,你去润州住我的宅子,避世而居,永远都别出来。”
“你既然拜了别的师父,何必再一口一个师尊?”沉疏眼下也不装了,恶声道,“他不是你师尊了,找你自家的师尊去!”
“你!”
太清宗门口的修士不少,听到这儿的动静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尤其在瞧见温濯时,几人的议论声更是滔天。
“……温宗师?”
“温宗师出关了!快去通知掌门!”
温濯眉目凛了凛,单手抱着猫,几步踩上台阶,将那几个准备去通风报信的门徒给拎回来了。
“池掌门那儿,我自会去。”
几个门众在温濯手里战战兢兢地打着转,连声道:“好、好的,长老。”
一边的池辛和沈疏还扭打在一起,他们一边打一边对骂,沉疏心眼坏,骂的脏的时候就小声骂,只叫池辛听见,旁人看来就是池辛呶呶不休地在斥骂沉疏。
温濯把几个门众随手一扔,就打算去拉开自己两个小徒弟,然而刚迈出一步,身后很快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如去锁天池打吧,那里凉快,脱光了打。”
沉疏此刻占了上风,正要一拳砸下去,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一抬头,刚好瞧见了一个蓝白银铠的女子,高站在台阶上。
她衣袍猎猎,正搭着手俯视二人。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瞬,这女子的表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哦?”她笑了一声,说,“这是活回来了?”
“天机,”温濯很快意识到不对,冷声阻止道,“不是他。”
“不是他?”叫“天机”的女子仰身回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什么试试不试试的?
沉疏顿住了动作,目光投向温濯。
“师……”
下一刻,只见那女子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锐物挟着风扫向沉疏的眼睛。
刺痛感瞬间在知觉中爆炸开来。
沉疏一吃痛,赶紧抬手捂住眼睛,一行血很快顺着指缝渗了下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堪,像是被蒙了一层血淋淋的雾。
下一刻,他面前的一切忽然像被关了灯一样,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疏捂着眼睛,踉跄了几步,从池辛身上摔了下去。
他痛苦地闷哼了几声,感觉整个眼眶都在发热, 万针穿目一般疼,鲜红的血不停地往下渗, 把他的白褂染得猩红无比。
池辛和旁观的门众全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沉疏的眼睛被天机一个动作就给刺瞎了,一个个都呆滞得不会说话。
温濯的脸色一瞬之间黑到了极点。
他足尖一踏,掠过池辛,直接揽住沉疏的肩,随后赤金色的含光剑一转,刮起一阵剑鸣,架上了天机的颈侧。
沉疏用力地按着眼睛,只觉得这儿痒剌剌地疼,仿佛是在被白蚁啃噬。
他目力尽失,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跟着失去了平衡,连站都站不稳。
粘稠的血液沾在手掌间, 又热又腥。
好疼、疼死了!
痛苦的呻吟从齿关泄出来, 沉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 被压抑下去的杀性重新翻涌了上来。
不行……要是真的被发现是妖……
他就要无家可归了。
山门一阵骤风扫过,金色的剑纹映在蓝白银铠上,彼此相望。
“解药。”温濯寒声道。
天机稍稍仰头,缓声道:“你既说他不是沉未济,这么担惊受怕做什么?”
“解药,给我。”温濯侧了侧刀,往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否则,你的眼睛就拿来还他。”
天机压低眉,沉声道:“他到底是谁?”
温濯身遭的气场快压得人窒息了,他紧紧抱着沉疏的肩,半分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给解药,这把剑会毫不犹豫地斩下去,割断她的喉管。
二人凝视彼此,死死对峙着。
温濯闭关多年,门徒散尽,如今太清宗多数人已经不认得他了,但天机年轻气盛,手下门众过百,在此等境况下僵持太久,叫她下不来台。
半晌后,天机实在受不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选择了妥协。
她摆摆手,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毒用得不重,能好的,就瞎十天半个月而已,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说完她果然从袖中抛了个黄色的小瓷瓶过来,甩到了含光剑上。
“喏,解药。”
温濯一点都不喜欢她这个玩笑,剑尖一甩,瓷瓶顺着剑身滑落,寒眸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还是停在天机身上,似乎是要问她讨个说法。
天机挠了挠脸,想了会儿说:“一天三次,口服。”
她讲话忒不过脑子,池辛一惊,赶紧扑上前去劝阻道:“天机长老,你快别说了!”
“哎知道了知道了,”天机也推搡开池辛,看了两眼温濯,道,“我看他这眼睛眼熟,我以为是那个妖孽呢,不好意思啊,他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和你无关,”温濯压抑着怒气,啐道,“明日麻烦你来天枢阁一趟,亲自道歉,否则我会去找你。”
要一个长老给刚入门小徒弟道歉,这换谁能接受?天机脸色也难看得很,怒视着温濯,一字不应。
“师尊,”沉疏喘息得厉害,剧烈的痛意让他身上都开始出汗了,“师、师尊……”
温濯一听,脸上不免浮出焦躁之色,于是没再多纠缠,他催动含光剑,带着沉疏就极快穿越了道场。
风尘刮在脸上,又刺又痒。
他挑了一条人少的窄道走,一路逆着一条溪水往上,靠近了一处水榭,牌匾上写着“天枢阁”。
沉疏方才听得分明,意识到现在已经离那些人群远了许多,他终于不再压抑血液里的躁动,身上妖类的特征全都冒了出来。
这里离山门颇远,碎石铺了一池汤泉,在深冬还蒸着热气儿,门口站着一个洒扫的小仆,瞧见温濯怀里揽着个长了狐狸尾巴的人,手里的动作一顿。
温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急匆匆撞开了水榭的门。
屋里点着熏香,温度浸在皮肤上恰到好处,温濯挑开了床头的帘子,这才把沉疏放到床榻上。
“小满,”温濯蹲下身子,急声道,“手先拿开一点,师父要替你把伤口疗好。”
毒素浸在眼瞳中慢慢晕染开来,每一刻都是磨人的疼,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往眼中灌了一勺热盐汤,灼得沉疏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张口用力地喘息着,剜骨般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呻.吟,喉管泄出的声音一截截断裂开来。
沉疏脸色煞白,极力控制着声音,尽量不要让自己听上去撕心裂肺,可是太疼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他恨不得现在能立刻拿刀扎穿自己!
这声音听得温濯心一阵一阵抽痛,他挑开瓷瓶的塞子,将其中的药物倾倒在掌心,点开沉疏的唇替他喂了进去。
他声音都带着哭腔:“别怕,别怕小满,慢慢睁眼就好了,睁开一点点。”
沉疏不敢睁眼,他眼里的血一点点积攒出来,又顺着眼角一行行渗透下去,沾湿了温濯的床单。
“好疼,师尊,”他颤抖着声音说,“师尊……我要受不了了,师尊、我疼死了……”
疼到极致的时候是想死的。
比那次在赤水林中的毒还要疼上千万倍,沉疏对痛觉本就敏感至极,稍微挨上点小伤口就要叫唤个不停,可这回他疼得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沉疏张大口,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可他喊不出来,所有的知觉和意识都凝聚在那几根发疼的经络上,一阵痒辣过去后,又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刺痛,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温濯看得更是焦急,他摸着沉疏的手臂,任由鲜红的血沾湿了两人的衣襟。
他知道自己眼下绝不能慌乱,于是极力按捺着话语中的焦躁,故作镇静地安慰道:“一点点拿开,一会儿就好了,小满,慢慢地,师父让你不疼了,好不好?”
沉疏还是听话的,纵是再不敢,也在温濯一点点的劝慰中慢慢拿开了手。
他双目闭得很紧,深深地恐惧着,不敢睁眼。
要是看不见了,怎么办?
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若是抬起眼,能看见的依旧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他该怎么办?
在上山之前,他还期待着和温濯一起回太清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拜师帖还没写完,拜师礼还没结成,还不算真正的师徒,古代人最重礼节,他本打算今晚就挑灯夜战,把亏欠的这张纸给温濯补上。
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呢,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为什么非要和池辛打架,他为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小满,”温濯知道他害怕,把沉疏的手紧紧捂在掌心,“慢慢地睁眼,没关系的,师父一直在。”
沉疏急促地呼吸着,顺着温濯的话——
一点点、慢慢地抬起眼。
万一……
深深的恐惧感正顺着他的身躯慢慢爬上来。
看不见。
睁开眼的那一瞬,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
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幕,只能瞧见黑压压的身影在晃动,他知道那是温濯,可他看不清。
看不见他温柔的眉眼和笑意,看不见那对灰蓝色的眼眸,什么都看不见。
沉疏的神情都呆楞住了,这一刻那些疼好像都不足轻重了,阴寒的冷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
他喃喃道。
在这一声里,一行泪从温濯眼眶里滑落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把手覆到沉疏的眼睛上,用灵力一点点缓解着他的疼痛。
“师尊,”沉疏双目俱渺,什么都瞧不分明,只能慢慢抓着温濯的衣袍,嗓音嘶哑,“师尊,我看不见你……师尊……”
温濯听得心都揪起来了,直接拿衣袖给他擦掉了脸上的血痕,又是焦急又是耐心地安慰道:“小满,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会儿就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不好……”
温濯捧着沉疏的脸,看着他那双晦暗下去的赤瞳,恨不得能替他承受此苦。
他不停地说:“小满,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休息几天,还能看得见师父的,不要哭好不好?”
他说着,自己却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温濯把额头抵靠在他胸口,低声地抽泣着。
沉疏其实没有哭。
他心里凉凉的,所有的心绪都麻木了。
他想劝说自己,不过是中了点毒,当几天瞎子而已,也没必要这么难过。
但他心中有一抹恐惧迟迟弥散不开。
他觉得自己的恐惧感,不是源于这短暂的失明,而像是曾经他也遭遇过一次双目受创,那时候也有一个人这样抱着自己失声痛哭。
温濯听上去哭得很伤心,隐忍的哭腔藏在喉咙里,替沉疏疗完伤后,他的法力很快就断了,手也缓缓从他脸侧滑落下来,搭到了沉疏肩上。
“对不起……”
沉疏摸索着碰到了温濯的头发,下意识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师尊,”他眼睛一时间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半月,就能好了吗?”
温濯“嗯”了一声,喉咙里依旧逸出几声哽咽。
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沉疏感受着怀里的温濯轻轻的颤动,心中竟然升起这样的疑惑。
他们认识多久了?
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为什么能恸哭至此?
沉疏摸着温濯的头发,慢慢思索着。
这个人一向都是神仙姿燕鹤骨,哪怕是方才与那女子对峙时,拿剑的气势也分毫没有减弱过。
但他总是在自己面前,仓促地流露出许多不太适合他的情绪,而每每望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又总是压抑着不明的底色。
这眼神,如今想来,太不清白了。
好像是在看一个……
分开了很久、很久的故人。
第31章
沉疏的心绪兀自麻木着,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平稳,可忽如其来的失明到底是难以适应,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
反正黑灯瞎火,睡着了都是一样的。
“师尊,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沉默半晌后,沉疏终于开口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今天有些累了。”
“你想睡在哪里都可以。”
温濯很快就悄悄抹开那行泪, 收起了情绪。
他唤来屋外那个小仆,替沉疏收拾了一些洗漱的东西。
巾帕沾湿, 温濯小心地擦掉了沉疏脸上的血痕,又从屋中的抽屉里寻了一条白色的纱带, 系到沉疏头上,替他把眼睛给蒙住了。
沉疏在发情期的时候,眼尾总是会变红,这是狐妖天生带有的特质, 漂亮的姿色更容易勾引人中狐媚术。
如今薄纱盖在双目上,将沉疏那双含情眼给遮得严实,看过去还真有些乖巧。
温濯轻叹了口气,摸着他的狐耳,说道:“这两天不要用眼,目力会一点点恢复的,不用担心,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师父说。”
沉疏调整好了情绪,狐耳轻轻动了动。
“我都听师尊的。”
温濯又说:“身上弄脏了,天枢阁有温泉池, 小满要不要去洗个澡?”
从回到赤水林开始,沉疏身上的衣服就有点儿破破烂烂的,方才在太清宗门口,跟那些穿着得体的修士一对比,自己简直像个叫花子。
沉疏也觉得身上的血粘腻着忒不舒服,于是点点头。
点完头才发现,这岂不是要温濯给自己洗澡的意思?
沉疏赶紧添上一句:“我自己去吧,师尊,其实还是能看清一点的,不麻烦师尊了。”
“可以吗?”温濯眉头微蹙,“不要勉强自己。”
沉疏狐耳跟脑袋一起点,随后为了证明自己依旧是个能独立行走的人,摸索着站起了身。
方才意识不清醒,现在睁开眼适应之后,发觉自己也不算是全瞎,其实大致的方向还是能摸清的,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
不过要是温濯情愿,他当然就撒个娇,让他多照顾照顾自己了。
比如……晚上也可以抱一抱他。
他现在很没安全感,很想要一点这样的温暖。
沉疏这么想着,摸着墙面走到了那汤池附近。
这地方平时是温濯一个人居住的,洒扫的也唯有方才那个小仆而已,他听声音年岁不大,应该是温濯亲信的人,沉疏也就没多警惕。
相似小说推荐
-
私相受受(十八鹿) [近代现代] 《私相受受》作者:十八鹿【CP完结+番外】长佩VIP2025-03-02完结1.59万人阅读1,665.43万人气5.44...
-
攻不可貌相(海苔卷) [近代现代] 《攻不可貌相》作者:海苔卷【CP完结】长佩VIP2025-03-11完结33.55万字 2.92万人阅读 2,562.28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