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的时间里,阿笙干活时,总是盼着时间快快过去,盼着看戏的日子快快到来。
看戏的前一天,阿笙便寻了个爹爹空闲的时间,去向爹爹告假。
方庆遥忙了一上午,在柜台后坐着,核算这段时日的账目,见阿笙过来,“听”他说晚上要告假出去看戏,吃了一惊,“看戏?谁同你一起去?”
阿笙给爹爹打手势,诓爹爹,“大力陪我一块去。”
大力今日休假,阿笙已经用一壶杏子酒,一包酱牛肉,同大力窜好供词,决计不会穿帮。
阿笙半个字没提二爷,要是提了二爷,爹爹定然会刨根问底,会问他二爷为何要请他看戏,还是沈晔芳这样已经名声在外,一票难求的名角。不说戏票抢手,但是戏票一般人家都吃不消。
如果他单单回答,二爷是为了酬谢他,爹爹必然还是会有疑虑,阿笙不想给爹爹看二爷给他写的信。事实上,他不想给任何人看二爷给他写的信,便只好瞒下这件事。
阿笙到底是个哑巴。
给长宁街上的客人外送,去春行馆外送,去跟一些合作的商铺每月或者每季度结账,那都是相熟的街坊,方庆遥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戏班子唱戏,去听戏的三教九流都有。
听说是有大力陪着一块去,这才放了心。
这两日,城内有新的宗祠落成,按照风俗,会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以示庆祝跟热闹。
只要是有兴趣的百姓都可以去听戏,添个人气跟好彩头。
方庆遥只当阿笙也是去看宗祠的戏。
阿笙性格乖巧,一年到头不是跟在后厨学习,就是帮着看店,鲜少会有告假的时候。
难得告假“说”自己要去看戏,有人陪着,方庆遥没什么不允的,他打开了抽屉,从里头拿了一串铜钱给阿笙,“去吧。买点吃的喝的,玩得尽兴一些。”
阿笙有些心虚,还有一丢丢愧疚,给爹爹打手势,“谢谢爹爹。”
“同爹爹客气什么。”方庆遥嘱咐他一定要把钱给收好,又问:“后厨那里,同你师傅说过了么?”
阿笙点头。
阿笙如今跟着长庆楼的主厨乔师傅学厨,虽说他是少东家,请假外出,定然还是要经师父应允的。
晚场的戏。
到了看戏这天,阿笙有心早早收工,无奈这天白天,有大户人家在长庆楼包了好几个包间做寿,后厨那边缺人手,阿笙实在走不开。
一直忙到将近六点,有学徒从外头送了餐回来,顶替阿笙,阿笙才得以脱身。
阿笙一路用跑的,跑回了家。
以最快得时间洗了个澡还有头发,头发也没工夫绞干,匆忙换上他那套簇新的宝蓝长衫,白色净袜,套上黑色软布鞋。
待出门,经过房间里的镜子。
阿笙站到镜子前,微弯着腰,咧开嘴笑。
镜子里脸颊圆润白净的少年,颊边便多了一对深深的酒窝。
出门时,时间已是极晚了。
怕迟到,阿笙咬牙,去街上叫了辆车。
从前阿笙看戏,都是在六桥口,或者是宗祠里头看的戏,大都是临时搭建的戏台。
正经八百地去戏园看戏,阿笙也是头一回。
车子到了梦晖园。
阿笙付过车资,从车上下来,一下子就被梦晖园外头五颜六色的彩灯给吸引了注意力。
“快快快,戏已经开场了。”
“快点走,快点走。”
阿笙听见其他进戏园的观众的对话,顾不得细看,赶紧从衣襟里掏出戏票。
内场锣鼓已经敲响。
二爷给的票,位置在第一排。
阿笙从后头去前排,越往前走,老爷们的衣衫便越华丽……
手里头捏着票,阿笙听着这一声声锣响,心里头更加紧张。
这会儿场子里坐满了人,又是第一排的位置。
阿笙怕挨骂,只好躬着身子,去找自己的座位。
一再地小心翼翼,他的膝盖还是不小心碰着了某位爷的膝盖。
“对不住,对不住……”
阿笙连忙鞠躬,打手势跟人道歉。
肩膀被一只手扶了一下,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温润好听的嗓音,“没关系,戏快开场了,坐吧。”
戏马上就要开唱。
阿笙的耳里什么都听不见,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只一个劲地直愣愣地盯着二爷。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前面的怎么回事!快坐下!”
“前面的,挡视线了,懂不懂规矩?!”
“头一回看戏?!赶紧坐下!”
第一排实在太过扎眼,后座的戏迷们不满地大声嚷嚷。
阿笙陡然回过神,神色慌张。
他刚才只顾着看二爷,都忘了找自己的座位!
阿笙忙低头再次确认自己戏票上座位号,就在这时,他手腕被握住。
身体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左手腕间的余热仿佛还在,阿笙的右手不自觉地抚在上头,在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耳畔似是被一串响炮给炸过,嗡嗡的,便是连大脑都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反应。
谢放瞧见了阿笙右手指尖抚着左手腕间摩挲的小动作,心中动容。
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握上去,再紧紧地纳入掌心。
到底尚存一些理智。
周遭人多眼杂,他不惧人言,却不得不为阿笙考虑。
二爷转过头,对后排方才出声呵斥地几位戏迷道:“对不住,是我拉着我的朋友说了几句话,一时没在意,各位受累。”
“二爷?”
“二爷?哪个二爷?”
“还能有哪个二爷?你在符城听说过第二位二爷?”
看台席,有新来的戏迷没见过二爷,悄声地问朋友,哪位二爷,后座已经有春晖园的熟客将谢二认出。
谢二是梦晖园的常客,只要经常来看戏的人都识得他。
便是不经常来看戏的,这符城,谁人没听过这位自北城谢家的谢二公子的名号?
同符城一众名媛小姐、公子哥交好,又同各大戏园名角往来密切,喜欢名贵的鸟儿雀儿,出手阔绰,几分钟内花去几百几千大洋眼都不眨一下。
如果只是这样,最多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子罢了,可这位二爷也是真的有本事。
书法造诣极深,绘画也是有所涉猎,西洋话也说得极好,曾被符城某政要请去当洋人的翻译,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实在是个风流人物。
这符城上下,可不就再找不出第二位像是二爷这般的人物了么。
就是私生活放荡了一些……不是传出同这个名角私交甚密,便是同那个花魁举止暧昧。
不过也是有段时间没见这位出现在戏晖园了,甚至也未在其他宴会见过二爷。
坊间有传闻二爷是不是为了某个红粉知己收了心,被管束住了。
后来又听说是病了一场。
看来还是后一个传闻靠谱一些。
多半是身体彻底好全了,这才又出现在春晖园里。
是蜜蜂,哪有不采花的。
一朵花再艳,又哪里及得上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
“原来是二爷的朋友。对不住,对不住。”
“是二爷啊吗,没事,没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对,对,误会一场。”
认出是二爷,方才朝阿笙大声嚷嚷的几个戏迷连忙道歉,口称误会。
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谢放心知肚明,他人对他的客气同恭敬,绝不是冲着他谢南倾,到底还是因为他姓“谢”,且还是北城主家的“谢。”
他过去总是厌恶这个“谢”这个姓氏,众人待他越是敬畏,席间倘有饮酒,便会尽情地饮醉,回去之后亦是痛饮达旦,愈发醉生梦死。
“谢”这个姓氏,于他更像是一个阴影,摆脱不得。仿佛谢二永远只能是谢二,不能是谢南倾,亦不会是谢放。
真正历经了荣辱,方才意识到,“谢二”是枷锁,可同时何尝不是盾牌。
至少在谢家尚未易主之前如是。等到大哥接管了谢家,便是连“谢二”两个字都不值当了,于是谢二也便成为成为一块溅泥,人人都可践踏上那么几脚。
说到底,是他自己荒废了,放浪形骸,无立世的根基同资本。
他若是不想他人敬他、畏他,只是因为“谢”这个姓氏,总要自己先做出些本事。
人活一世,名声是自己挣的。
他比他人多了一世,倘若连这点都看不开,那可真就枉他多来了人间这一趟。
“多谢诸位理解。”
谢放礼数周全,作揖向这几位戏迷道谢。
较之前世朝人行礼时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真挚诚恳。
便是有人心里不服气的,因二爷这一作揖,心里头顿时都熨帖了。
难怪这位谢二公子来符城不久,会成为众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除了“谢”这个姓氏,倒也不失为一个翩翩公子。
名角沈晔芳尚未出场。
众人的注意力未全然在台上,反而身体前倾,往二爷边上看去。
二爷常带人来听戏,可每次身边的人总是跟那走马灯一样,换得勤。
男男女女,从未重过。
上一回二爷身边的还是周家那位留过洋的那位周小公子。
这一回,又是哪家公子?
要知道,周家那位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有才情,人也俊俏。
后排的好事者努力地伸长了脑袋去看,可惜了,场内光线昏暗,只隐隐看见个侧脸,无法辨认轮廓。
不过二爷看上的,模样想必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这一次的这位公子,又能在二爷身边待多长时间。
可惜了……
瞧着挺年轻的,想必又是二爷走马灯当中的一面,下一回,二爷身边多半已又是换了位新人。
阿笙板板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全然不知众人对他起了好奇。
耳里听见二爷同其他人的对话,才慢慢、慢慢地缓过劲来。
二爷方才说什么?
二爷说是因为二爷拉着他说话,才会导致他站了那么长时间么?
才,才不是那样,是他自己老半天才没找着座位。
又听见二爷竟为了他同其他人道歉,阿笙的心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他算了得了什么呢?
怎配二爷替他同人道歉。
捏着戏票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从见到二爷到现在,阿笙胡乱蹦跳的心就未曾缓过。
忽地记起,二爷方才为了帮他,是随意拉着他坐下的。
想到这里,阿笙当即有些坐不住了。
衣襟被轻拽了一下。
谢放低下头。
阿笙比手势,先是指了指二爷的凳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凳子,“二爷,您边上的这个位置,没人坐吗?”
这样比划,二爷应该能看得懂吧?
因着没有纸、笔,没法写字,只能靠比划,阿笙比划时都比平时要紧张一些,身体都是绷紧的。
谢放微一颔首:“有。”
阿笙屁股离开座位,慌忙就要起身。
阿笙扶在凳子上的手被轻摁了一下,微掀了掀唇,“傻阿笙,这位置是给你留的。想着给你一个惊喜,便没提前告诉你。”
“好!!!”
“好!!!好!!!”
“好!!!”
沈晔芳一出场,一亮嗓子,场内便是一声声叫好,喝彩声连连。
阿笙先是被众人那一声“好”字给惊得跳了跳。
缓过劲来,阿笙猛地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二爷,方才,说了,说了什么?
阿笙转过脸,去看二爷。
二爷同大家一样,面朝着戏台鼓掌。
方才在他手背上摁了一下的那只手,自然已是极为讲究礼数地收了回去。
阿笙低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更加疑心,自己方才是真的听错了。
可若是他真听错了,这位置不是二爷给他留的,戏都已经开场了,按理说应该会有人来撵他……
莫不是,他没听错?
这位置,真是二爷给他留着的?!
“好!!!”
“好!!!”
席间,叫好声连连。
阿笙一颗心,随着这叫好声,跌宕起伏,仿佛要随时蹦出喉咙。
他……他便再坐着看看。
只要期间没人来撵他,说明这位置……真,真是二爷替他留的。
可二爷方才说,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才没有提前告诉他。
阿笙轻咬着唇,这个所谓的“惊喜”,可仅仅只是二爷同他开的一句玩笑?
阿笙喜欢看戏。
不过这一回,他看得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戏台上,沈晔芳扮演的杨贵妃体态婀娜,身段风流,阿笙却总是忍不住,去看边上的二爷。
戏已开场好些时候了,他到现在都如座云端。
真就做梦似的。
他竟能同二爷这么并排坐在一起看戏。
一开始,阿笙是偷瞄着二爷。
二爷在专心地看戏。
没在看他。
阿笙偷看的频率也就愈发地频繁。
冷不防地,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阿笙心里头一慌,便是躲都忘了躲。
“阿笙,别看我,看戏。”
因着这会儿锣鼓声密,便是近距离说话,也听不大清,这句话,谢放是贴在阿笙的耳朵说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如春日柳梢下吹过耳畔的和煦暖风。
“腾”一下,阿笙烧红了脸颊。
慌里慌张地转过了脸,阿笙睁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到了耳后根,便是连脖子都红透。
第10章 乱了呼吸
阿笙板正着腰身,双手放腿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戏台,便是脑袋都不敢转一下。
初时,只是为了逃避偷看被二爷逮个正着的窘境,很快便被精彩的表演给吸引了注意力,渐渐地看得入了迷。
阿笙从前就喜欢看戏,只是以前大都是临时搭建的戏棚,戏台远没有这般大,台上伶人的戏服、头饰,也远没有这般华丽,至于伶人的水平,更是大相径庭。
沈晔芳举手投足,媚态横生,极尽风流。
阿笙眼睛睁大,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好!!!”
“好!!!”
沈晔芳身段柔软,杨贵妃卧鱼闻花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当真是风情万种,艳冠后宫。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可见其功底之深。
阿笙无法叫好,及至精彩处,跟众戏迷一样,双手激动地鼓着掌。
仗着阿笙在专注地看戏,二爷便光明正大地看起了阿笙。
十七岁的阿笙。
会呼吸,会慌张地躲避他的眼神的阿笙。
谢放想起,上一世,哪怕他后来同阿笙一起同住了好些日子,只要是跟他的眼神对上,阿笙依然会慌慌张张地避开。
可他那时,分明已经是个废人。
但在阿笙的眼里,他仿佛还是那个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风流无二的谢二。
又或许,在阿笙的眼里,瞧见的从来不是谢二爷,而是他谢南倾。
上一回见面,到底太过匆匆。
那时,他久病初愈,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便是吃几口奶酪,肠胃吃不消,便是想要久留阿笙都不能。
后来身子才总算一日强过一日。
近日,所有的一切才渐渐地步入正轨。
他也总算有机会,约阿笙出来,仔细地让他瞧个够。
本来是想“约”的家里,上回没能见着。
短时间内,又不能再点长庆楼的食物,不然陶叔是真该要有意见了。
谢放便这么一直盯着阿笙瞧,只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二爷亲口说的,让阿笙别看他,看戏。
这会儿阿笙真看戏看得目不转睛,连个余光也没朝他这里瞥过一眼,二爷反而吃味了。
瞥了眼戏台,沈晔芳的贵妃的确身段婀娜,难怪阿笙看得这么入迷,于是愈发明火执仗地盯着阿笙瞧——诚心要阿笙注意到他呢。
二爷哪里知道,便是他什么都不坐,只是坐在那里,阿笙都极难、极难不去注意到他。
阿笙哪里是看戏看得太过入迷,才余光都没有朝他这里瞥一下。
阿笙是不敢呐。
阿笙将掌心都拍红了,愣是脸脑袋都没勇气转一下,只傻傻地跟着周遭的人一起鼓掌再鼓掌。
怕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又会转过头,去看二爷。
掌声总有停歇的时候。
大家都止了手,阿笙也就渐渐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手一得空,注意力不再全部都在戏台上,心思便不由地再难集中。
阿笙一双眸子盯着戏台,悄悄地、缓缓地移了移眼珠——
想知道二爷是在做什么。
也想知道,投入看戏的二爷是什么样子的。
阿笙拿余光去瞧二爷,同二爷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阿笙呼吸一促,心跳得像胸口怀揣着一只兔儿一般,蹦跳个不停。
二,二爷可是也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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