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没有想到阿笙小小的躯壳里,怎会那般有毅力。
先是替他将人赶跑,又背着他,走了好几里的路。
酒不是一夕之间便戒断的。
各中辛苦,血泪,倘使不是阿笙陪着、看着,前世的谢南倾,绝活不到庆和十年。
听说二爷自大病一场后,胃口便总是欠佳,阿笙杏仁般的眼睛睁大,赛过棋子黑一双眼睛盛满担心。
“可有请大夫?大夫怎么说?”
阿笙的手又在自己的小腹前比划了下,意思是,爷现在肚子可会不舒服。
谢放瞧着阿笙的这个动作实在可爱,忍俊不禁,唇角噙着笑意,“晚上吃得不多,所以不会不舒服。”
闻言,阿笙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松解了一些。
那便好。
倘使他害得二爷身体不舒服,他定然无法原谅自己。
“是二爷不对,教阿笙担心了。二爷答应阿笙,日后定会勤加锻炼,可好?”
这一世,他是要同阿笙白头偕老的,自会好好保重自己,再不会糟践自己的身体。
阿笙耳尖羞红。
二爷这般正经地向他保证,仿佛他是二爷什么重要的人,他的担心当真是什么紧要的事。
心里头却还是放起了焰火。
噼里啪啦地,心也跟着暖呼呼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阿笙点了点脑袋,弯着唇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想着自己吃的馄饨里头有葱,怕葱黏在牙齿上,又慌忙用手捂住嘴。
小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谢放哪里会猜不透。
失笑着伸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那阿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笙傻了。
二,二,爷,摸,摸了他!
阿笙整个人都晕陶陶的。
谢放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实在可爱,没忍住,轻捏了下他的脸颊,“可有吃饱?”
阿笙已是点头都忘了。
只顾着傻愣愣地盯着二爷瞧。
怕冒犯了二爷,又慌忙回过神。
只管用力点着脑袋。
真的饱啦!
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最填肚子的一碗馄饨!
方家宅院在青柳巷。
就在长宁街头后的那条巷子。
临水,岸边种着两排垂柳,春夏时节,杨柳依依。
从前,阿笙和爹爹两人收了工,走在清流巷,只要是有月亮的日子,抬头,便能看见清月或者是圆月,挂在梢头、檐下,也有时月亮就就那么当空悬着。
绿柳就在月光下,于清风着轻拂着。
还曾经……撞到过一对有情人在树下约会。
爹爹拉了他的手快走,他却好奇地一再转过脑袋,惹得那人破口大骂,粗着嗓子,问他一个小哑巴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吃拳头。
听声音,竟是相识的!
阿笙尚未吓着,倒是爹爹强行拽着他走了。
阿笙人虽然被拉走,可月下柳树下,相拥的两道身影却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隐隐瞧见那两人的唇碰在了一处。
好,好像……就是在这棵柳树下。
“阿笙——”
“阿笙——”
阿笙陡然回过神,对上一双温柔深邃的幽深眸子,“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
阿笙脸颊、耳尖都通红,通红的,心里头想什么自是不敢告诉二爷的,只好摇头。
吃过饭,二爷问他,可否方便陪他散散步,消个食。
他怕的便是吃过馄饨便同二爷分开,二爷的提议,自是再合他的心意不过,哪里会不方便。
后头二爷又问他,家住在哪里。
他也便如实答了。
他以为二爷会看不懂,未曾想,二爷竟是全看懂了。
还……还提出,送他回家。
他自是竭力婉拒了的,二爷当时问,“阿笙近日家里可是来了亲戚?”
还问了他,“亲戚好相处么”。
话题也便那样岔开了。
不知不觉,他跟二爷两人就走到了这条青柳巷。
阿笙是再没勇气去瞧边上的那棵柳树的了,只好埋着头,只顾着走路。
步子一加快,家竟然就在前头。
阿笙头一回知晓,原来这青柳巷,是这般不经走的。
这么快,便到家了!
谢放瞧出阿笙的眼神,“是前面那间门口拴着毛驴的那家?”
阿笙轻咬着唇,点点头。
有时去近的地方还好,去远了的地方,或者是出了城,叫车太贵,他或者爹爹便会骑驴外出。
二爷眼中,并未有任何轻嘲之意,阿笙松了口气。
他从前,是从不在意旁人瞧不瞧得起他的。
可在二爷的面前,总是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阿笙只好不舍地朝二爷挥挥手。
二爷站在原地未走。
“你先进屋,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阿笙一双眼睛瞪圆,心里头暖呼呼的,潮润润的。二爷怎么能,这么好呢!
阿笙忍住,不让自己一步三回头。
只是推开门之前,想到晚上就要这般同二爷分开,到底还是转了过脑袋。
想着,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二爷便好。
谢放将小阿笙放慢的脚步,悄悄转过脑袋的小动作全然看在了眼里,哪里还忍得住。
他大步地走上前。
阿笙被吓一跳!
担心驴叫声会将爹爹给引来,阿笙忙走下门前石阶,一面去摸驴的脑袋,一面紧张地盯着大门方向。
乌梅,乖,不要叫,不要叫。
谢放从前听阿笙“提”过,方家早年养了一头驴子。
因毛发皆黒,便取了个可爱的名字,叫乌梅。
他过去总是“听”阿笙提,乌梅如何如何聪明,小时候不但会替阿笙赶跑那些欺负他的人,还能看家。
也见阿笙在画纸上画过。
阿笙的聪慧,不仅体现在学厨这件事上,于作画上更是天资过人。从未正经拜过师,学过作画,鸟木虫鱼,笔下的景物、生灵却是跃然纸上。
尤其是阿笙笔下的乌梅,活灵活现,笨头笨脑眼睛却又透着机灵。
那时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这头小毛驴。
更未想到,真正的乌梅,竟与阿笙画下的乌梅相差无二。
谢放从石阶走下,驴子在阿笙的安抚下,本来已经安静下来,感受到陌生人的气息,脑袋朝上,再次叫鸣了起来。
怕乌梅会冲撞了二爷,阿笙忙拉住乌梅脖颈上的缰绳。
待乌梅稍稍安静下来,阿笙转过身,着急地比手势,“二爷,有没有事?”
“我没事。它倒是护主。”
谢放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欲要去摸乌梅的脑袋。
“呃——啊——呃——”
乌梅把脑袋给扭到了一边,再次鸣叫了起来。
阿笙忙将乌梅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些。
“是谁?”
“谁在外头?”
院子里传来方庆遥的声音。
听见爹爹的声音,阿笙吓一跳。
他松开拉着乌梅缰绳的手,拉着二爷躲到房檐后头,朝二爷比了个“嘘”的手势,转身往大门跑去。
推开院门之前,阿笙朝二爷挥了挥,意思是他先进去了,让二爷也赶紧回去。
“阿笙?”
爹爹的声音愈发近了,阿笙不敢耽误,推开院门,忙不迭地迈过门槛。
阿笙刚进屋,同手里持了煤油灯的爹爹打了个照面。
两人均是被对方给吓一跳。
“你这孩子,我刚才问话的时候,你怎么不敲个门,应我一声?”
方庆遥拍着胸脯。
也就是阿笙是个哑巴,否则方庆遥定然要追问,为何阿笙方才人就在外头,偏是一声都不应他。
阿笙只好扯谎,打手势,“我叩了的。”
方庆遥只当阿笙的叩门声被乌梅的叫声给盖过去了,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问道:“怎的到这个点才回来?”
因着先前是骗爹爹是跟大力去看的戏,这会儿阿笙只好圆谎,“我同大力去吃了宵夜。”
方庆遥倒是没生气,“我猜想你们两个也是看完戏肚子饿了,去吃东西去了。日后要是这么晚,好歹托人给爹爹捎个口信。”
阿笙心虚地点点脑袋。
方庆遥一只手握在门环上,语带纳闷,“你进门的时候,是不是招惹乌梅了?”
阿笙只是摇头。
招惹乌梅的人……是二爷来着。
方庆遥却是不信,他一只手持着灯,一手推出门去,嘴里头还在训着儿子,“定然是你又逗它了。要不然,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怎么不顺便将乌梅给牵进来?你又给它吃它不喜吃的东西了,惹得乌梅闹脾气了,是不是?”
阿笙这回可属实是属于哑巴有苦说不出。
招惹乌梅的人,真不是他来着!
自从那日从码头将大伯还有两个堂哥接回家中小住后,乌梅白天都是被大伯他们牵了出门,帮着驮重的物件去了。
他跟爹爹都跟大伯提过,白天不打紧,入了夜,就得将乌梅牵会院子里。
白天青柳巷街坊都在,也都知道乌梅是他们家的。夜里便相对没那么安全了。
这年岁,便是只有一头毛驴,也是会有人偷的。
估计是大伯嫌毛驴叫声太吵,只有头一晚是将乌梅牵进院子里的,这两晚总是他跟爹爹两人从长庆楼回来,才将门口的乌梅牵进屋。
知道爹爹是要去将乌梅给牵进来,阿笙拽了拽爹爹的袖子。
方庆遥转过头。
阿笙给爹爹打手势,“爹爹你先去休息,我来吧。”
乌梅什么都好,就是驴脾气,自己不想进屋时,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方庆遥今日在酒楼累了一天,身体也实在累及,阿笙“说”他去,他也便没再坚持,只不忘叮嘱道:“不许再招惹乌梅了,听见没?”
阿笙委屈呐。
不过谁让是二爷招惹的乌梅呢,他便也只好替二爷背下这一口锅。
阿笙把灯给接过去。
方庆遥:“时间不早了,明日一早,你还得上你师父家,给你师父,师娘请安,等把乌梅牵进来后,你也早点去睡吧。”
阿笙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阿笙是拜了自家主厨乔德福做师父。
寻常徒弟要是拜了师父,跟着师父学艺,大都是要住在师父家,端茶递水,铺被烫脚,夜间倒夜壶都是常有的事。
如此三年,徒弟若是学成方可出师。
这三年当徒弟的是没有任何工钱的。
方庆遥曾开口,让阿笙也去住师父家里,乔师父只是婉拒。
当爹的舍得,他如何使唤得去少东家?
方庆遥拗不过乔师父,阿笙便也还是住在家里。
只是每日早上会去师父家中,给师父、师娘请个安,再接了师父一同去店里。
去店里之前,陪着师父上街逛个早市,吃早餐。
传出去,既能教外人知道长庆楼对这位主厨的重视跟尊重,也能让阿笙跟着乔师父学真正的本事。
别看每日只是逛个早市,这早市里头也都是学问。哪家的猪肉、海鲜新鲜,哪家的称最实在,不会缺斤短两。
倘使有经常合作的铺子,还得跟老板打好关系,如此才能保证人家有了好货,第一个往你的后厨送呐!
这里头,学问深着哩。
阿笙既是少东家,这各中学问,自是知道得愈详备越好。
是以,每日清晨的请安,便是爹爹不提醒,雨天雪天的,阿笙也从不会落下。
方庆遥回了屋。
阿笙迈出门槛,第一时间却不是去牵乌梅。
转过了头,不舍地去看方才二爷藏身的那面墙。
未料,眸光同墙下走出的二爷对了个正着。
阿笙眸子陡然瞪圆,小跑着跑了过去。
及至跑到二爷的跟前,打手势,“二,二爷。您怎的还没走?”
谢放解释,“怕你晚归,挨爹爹的骂。”
末了,笑着补充了一句,眼神温柔,“不过,看情形,应当是不会了。”
阿笙的噗通跳得厉害。
二爷怎,怎么能这般好呢!
谢放只知阿笙过去学过厨,却不知他是这会儿便拜的师,“明日一早,要去师父那里请安?”
阿笙点头。
“阿笙喜欢学厨么?”
阿笙笑着点点脑袋,喜欢呐。
他人还没有灶台那么高的时候,就喜欢站在爹爹旁边,给爹爹打下手。
他喜欢看着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食材,经过他的手那么一摆弄,就变成一道道可口的佳肴。
虽,虽说他现在会的还不多。
“那阿笙想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么?譬如,酒楼得是一间什么样的院子,是不是比现在的长庆楼要大些,大多少。
里头什么样的布局,包间又是什么的风格。待有空,画下来给二爷瞧瞧,可好?”
学厨的,没有不梦想将来有一间自己的酒楼的。
便是阿笙,也做过这样的梦。
像二爷说的,将长庆楼扩大,或是在别处开一间更大的酒楼。
唯一教阿笙为难的是,他,他只会胡乱涂鸦,不,不会作画呀!
今日圆月。
月亮高挂在屋檐的那头。
阿笙仰起脸,月光下,二爷的眼神比月色都要温柔,都要好看。
阿笙也便晕晕乎乎地点点脑袋。
二爷想看。
他,他可以的!
清晨,隔壁杜婶家的鸡啼声响过,阿笙麻利地下了床。
从架子上拿了巾帕同脸盆,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早上的井水有些凉,阿笙打水时,总是被洒在手背上的井水冻一个激灵,今日却是完全感觉不到凉,用杯子舀了水来漱口。
杯子盈了水,映照着小小的,阿笙的脸。
阿笙望着杯子里的自己傻傻地发笑。
漱口时发笑,嘴里头衔着牙刷,亦未能止住上扬的唇角。
只觉今日院子里树叶上的露水都是这般可爱,天边的曦光是这般地可爱,便是连鸟啼声都比往日要悦耳清脆。
昨晚上,阿笙躺进被窝里,不止一次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已经熄了灯,还要从床上坐起,将灯给点亮,走到窗边,去摸一摸,碰一碰,被他洗干净了,用夹子夹着,晾晒着的巾帕。
二爷的这方巾帕,又软又丝滑,是他同爹爹决计不会用的物件。
摸着巾帕傻笑着,阿笙便又重新回到躺在床上躺着。
似躺在云端,身子是轻盈的,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他自己。
阿笙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只记得梦里,密集的锣鼓声,咿呀咿呀的唱戏声,响了一夜。
“你昨晚上去看戏了?”
阿笙刷了牙,手里头握着杯子漱口,瞥见杯子里映着的自己,唇角再一次愉快地翘起。
方骏的声音冷不伶仃地自后头响起,阿笙身子惊跳了一下,转过头。
阿笙瞪圆了一双心眼,黑白分明的眼里有着惊吓,同时还有着疑惑。
方骏住他家的这几日,他俩从未在早晨碰过面,今日起得怎的这般早?
忽地想起,乌梅平日里喜欢学隔壁杜婶家的公鸡打鸣。
驴自然是不会打鸣的,偏乌梅喜欢学跳上院墙的公鸡,也仰着脖颈呃呃啊啊地叫唤。
方骏住的客房,离乌梅的棚子很近。
阿笙瞥见方骏眼底的两圈青色,又瞧见他散着的衣衫,一边走还在一边系裤子的系绳,心里已然有了数。
多半是被乌梅的叫声给吵醒,起来去了趟茅房,见他在院子里,这才走了过来。
好乌梅。
阿笙决定等会儿出门前,去厨房拿一根玉米,去奖励乌梅。
方骏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把人给吓着了,见阿笙迟迟不回他,伸手推了下阿笙,“怎么不说话?昨晚上可是听见我爹跟小叔聊天了。
小叔亲口说的你跟店里伙计看戏去了。你怎么不叫上我跟我哥?”
方骏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
城里对他新鲜是新鲜,可没人陪他玩,也没人带着他玩。
两天下来,也便觉得无聊了,便愈发想有人带他去玩。
他在家被阿娘给宠坏了,本来是想着让阿笙去看戏时把他给带上,出口就成了质问。
问一个哑巴怎么不说话。
阿笙懒懒地打着手势,“我去看戏便得叫上你么?”
方骏跳脚,“好啊!你……你个哑巴你还这般牙尖嘴利!活该你是个哑巴!”
方骏在村里也念过几天私塾,可他这句话说得实在颠三倒四。
阿笙既然是个哑巴,那必然同牙尖嘴利没什么关系。
阿笙刚成为哑巴的那几年,没少挨欺负。
围着他,当着他的面取笑他是个哑的,骂他是个臭哑巴的,拿东西扔他,嘴里头还嬉笑着嚷嚷着,让他喊啊,喊的……
太多了。
阿笙以前也生气,后来渐渐地就不会了。
因为压根气不过来。
而且他发现,他越生气,那些人就越是开心。
后来他自己琢磨明白了,欺负、歧视一个哑巴,是对方无能跟龌龊。
他不必浪费那个精神去生一个无能宵小之徒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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