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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小掌柜(折吱)


谢放在陶管事的陪同下,一起进了偏厅。
大力将食盒放桌上,把碗碟从里头一一取出,低着脑袋,按照店里主厨乔师傅吩咐的,便是连个眼神没敢乱瞟。
福旺替二爷挪出凳子,福禄斟茶。
谢放拂衣落座。
大力站在桌侧,微躬着身子,恭敬地道:“二爷,您的菜已上齐。”
谢放微微一怔。
想起过去阿笙摆完盘的时,总是会仰起脸,打手势,告诉他,菜已备齐。
脸上绽着笑,弯着眉眼,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谢放端起桌上的茶杯,隔着袅袅的茶雾,抬眸看向大力,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位小兄弟,今日怎的是你送餐过来?你们少东家呢?”
大力将食盒给盖上,拘谨地答:“回二爷的话,方掌柜老家那边来了人。少东家今日同掌柜的一起去码头接人去了。”
老家那边来了人?
谢放攥着茶杯的指尖收拢,微沉了脸色。
他倏地想起一桩久远的旧事。
他不常去长庆楼,尤其是在瞧出阿笙对他有意之后。
只是有时候应酬,避不开。
一次朋友在长庆楼设宴,他实在不好推脱,也便去了。
那时,他已很少点长庆楼的外送。
近一个月未见,再次见面时,意外见阿笙的额头多了一块拇指长竖条状的疤。疤痕已经结痂,瞧着挺深。
他那回实在没忍住,趁着阿笙上菜的功夫,问了缘由。
阿笙笑着打手势,告诉他,跟他的哥哥打了一架。
他打赢了。
那时他多少稍微能看懂一些阿笙打的手势,看懂了之后哭笑不得。
白净的额头无端端多了一块疤,自是替他遗憾。
除此之外之外,不免还有些心疼。
只是那时他当是两个男孩子淘气,加之,他当时他并未有男女之事的打算。
何况,如果是同阿笙在一起,比男女之事要更为复杂,想着既是下了决定要让阿笙对他死心,便不该再去招惹阿笙,也便没有进一步追问。
他当时应该多问个几句的。
长庆楼的方掌柜只有一根独苗,在符城这样的小地方,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阿笙既是独苗,哪来的哥哥?
阿笙的性子,更不是会轻易同人动手的人。
除非,是被逼急了。
他同阿笙的几次闲聊当中,也从未听阿笙提及过旁的什么“哥哥”。
可见这个“哥哥”平日里应当并未同他生活在一起。
莫不是……这次阿笙同方掌柜去接的“老家来人”当中,便有那位同他打架的“哥哥?”
以阿笙的性子,又能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才会逼急了,同他那位“哥哥”动手?
“少爷,小心烫!”
“二爷——”
“爷——”
听见陶叔以及福禄、福旺兄弟二人的惊呼声,谢放神情尚且一派茫然。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背传来一阵灼烧似的刺疼。
谢放低下头,瞧见了自己手背上灼红一片。
微微一怔。
太过沉浸在自己的神思当中,以致杯口倾斜浑然不知,最后被热茶烫了手。
“少爷,您先别动——”
陶管事第一个反应过来。
喊福禄打水装脸盆里,唤福旺去取烫伤的药过来。
福禄匆忙端来脸盆后,陶叔便小心地拿过二爷的手,放脸盆里,让福禄一遍遍往谢二手背上浇……
人来人往的城东码头。
除了冒雨卸货的码头苦力,便是撑着伞,翘首盼着河面客船的人们。
“劳烦,借过一下——”
“老乡,烦请借过一下。”
“有劳,有劳——”
方庆遥一面打着伞,一面挤过人群,仰着脖子,同人群一样,眺望着烟水蒙蒙的宽大河面。
河面上,一艘乌篷客船缓缓驶近。
方庆遥将手里头的伞举高了一些,转过头朝着身后的儿子喊,“阿笙,你快些!你大伯他们的船快要靠岸了!”
阿笙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怀抱着另外三把伞,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慢腾腾地迈过路面上的积水。
又不是他快了,船也跟着行快。
再说,他爹还担心他们若是晚到,大伯同他那两个堂哥便会自行去投店不成?
前些日子,方庆遥从乡下得了一封信,便是阿笙的大伯方庆柱从乡下寄来的。
方庆柱在信中提及不日将带着两位儿子动身前来符城办事。
阿笙当时便在想,他大伯该不会是已经在路上了,竟真的被他猜中。
前日爹爹便得了一位进城的老乡来传来的口信,说是大伯的船今日将停靠符城城东码头。
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过了晌午,店里不那么忙了之后,爹将店暂时交给大力哥他们后,便带着他出来到这码头来接人。
伞是为了防止忽然下雨特意带的,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码头风大,伞面容易被风吹跑,个别力气小的双手拿伞尚且困难,何况阿笙是单手打伞,手里头还抱着另外三把雨具,自是更为艰难。
见阿笙走得慢,已经挤到前头的方庆遥,又费劲地往回挤,“来,阿笙,两把给爹。”
阿笙摇了摇头,朝阿爹笑了笑,表示他可以的。
爹爹的手早年常年拿勺、颠勺,伤及过手臂筋骨。寻常日子还好,每到阴雨天便会发疼,不能拿。
方庆遥如何不知儿子的孝顺,他抬手揉了揉阿笙的脑袋,“辛苦你了。回头等接了你大伯,小永、小骏他们,你就陪你大伯他们在家休息,不必去随我回店里了,啊。”
阿笙抱着雨具,不好打手势。
他也不想打手势。
他不才不要同大伯他们一同待家里。
要是那样,他宁可住店里!
“近了,近了!”
“船要靠岸了!”
“靠岸了!靠岸了!”
码头上,有人在喊。
方庆遥转过头,往停船的地方看了一眼。
“船靠岸了。阿笙,我们稍微走得快一些,你大伯他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
方庆遥让阿笙跟自己后头,再一次往前挤。
阿笙缓缓跟在后头,撇了撇嘴
不来才好呢。
他不喜欢大伯,也不喜欢方永、方骏那两兄弟。
他们父子三人贯会做戏。
在爹爹面前一个样子,在他面前又是一个样子……
雨还在下着。
大力手里头拎着食盒,神情局促候在偏厅。
从二爷被烫了手,到管事的喊福禄、福旺去打水,取药,待至上药……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
人人忙作一团,没有功夫理会他。
纵然有心想要帮忙,可贵人身边实在也不缺伺候的人,更不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离开,只好拎着食盒,这么本分地等着。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陶管事在给二爷上药,听见二爷在跟大力说话,转过脸,这才是注意到这位长庆楼的伙计竟还没走。
倒是他疏忽了。
药粉已经均匀地倒在烫伤的地方,陶管事手上拿着让福旺取来的纱布,给二爷将这伤口包扎下,抬起头,给福旺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去账房取钱。
应该早些让福旺给这位伙计赏钱,跟人说一声,这样对方也不必因为不好先行离开,便这么尴尬地在这一直候着,不过方才也是实在没能顾得上。
大力没想到二爷会忽然同问他话,紧张得打了个磕巴,“回,回二爷的话,小的王大力,在家中排行老四,二爷您喊我王四,或者大力都行。”
谢放点点头,“大力,可否请你稍等一下?”
大力听了,很是战战兢兢,他是什么人啊?哪里担得起二爷的“请”字?!
王大力紧张得打了磕巴:“二爷,您,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行。”
“不疼了。谢谢陶叔。”
“哎……少爷——”
手上的纱布才缠了一圈,谢放便抽回了手,起身,出了偏厅。
陶管事全然没能反应得及。
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追上去,缠着给二爷包扎伤口。
福禄声地问:“陶叔,您不是已经让福旺去取钱去了么,二爷这是干嘛去?”
陶管事摇头,眉头紧皱着。
他方才也以为二爷同这位长庆楼的伙计说的稍等,指的是忘了给伙计赏钱的事情。
还在纳闷,虽说二爷待人一贯温和有礼,可怎的给伙计赏钱都这般客气,这也未免客气地过了头。
福旺取来赏钱,没见到二爷,问陶叔,“陶叔,二爷呢?回房休息去了?”
陶管事:“不清楚,许是去拿什么东西去了。你先把赏钱给这位小兄弟。”
“哎,好。”
福旺把赏钱给了大力。
大力瞧见福旺递过来的赏钱,眼睛都瞪直了。
竟,竟是一个银元!
早就听说这位谢二爷出手阔绰……可,可万万没想到一出手便是一个大洋!大力忙谢过陶管事跟福旺两人。
心里头好奇,是不是少东家每回来,也都得这么多赏钱。要是这位谢二爷每回都这般出手阔绰,那可就难怪少东家喜欢往着跑了。
不多时,谢放也回来了。
手里头,多了一封信。
大力连忙将手中的银元收好,郑重地谢过二爷。
注意到了二爷手里拿的信,没敢乱瞟。
大大出乎大力意料的是,但见二爷将手中的信亲手递给他,温声道:“烦请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们少东家,有劳。”

船夫撑竿,将船缓缓靠岸。
岸上同方庆遥、阿笙父子二人一样,前来码头接人的乡亲们如同浪涌一般,同时往前挤。
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旅客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
等在码头上的乡亲们,顺利接走从船上走下的亲朋,有说有笑地离去。
眼见客船上的人似乎下得差不多了,方庆遥都未见到大哥以及自己的两位侄子,不由地转过头,向儿子确认,“阿笙你记性好,那位老乡过来给爹爹传口信的时候,你也在。日子同时辰爹爹可是都没记错?”
阿笙肯定地点了点脑袋。
这下,方庆遥不由地疑惑了。
他既是没听错,亦没记错,莫不是那位老乡传错了话?
方庆遥对阿笙交代道:“阿笙,你先待在这,爹爹上去问一下船夫,看下一班客船大抵是什么时候……”
话尚未说完,手臂被阿笙的手肘碰了碰,阿笙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爹朝前看。
方庆遥顺着阿笙的视线,瞧见了从站在船头的大哥方庆柱,以及拎着两个行李箱,站在大哥身后的两个侄儿。
这会儿雨渐渐地小了,只是码头风还是挺大大。
阿笙十分怀疑,他大伯跟他这两个堂哥就是因为雨小了,才肯出的船舱。
丝毫没有顾及过,下着雨,他跟父亲两个人要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寻人有多难。只顾着他们自己舒坦。
隔着挺远的距离,方庆遥撑伞热情地喊:“大哥!!”
方庆柱一身灰布长衫站在船头,扫过弟弟身上穿的墨绿绸衣,也朝弟弟挥挥手,唇角却是向下。
三弟就是运势过人。
当初那么多人进城逃荒,多少人乡亲死在了半道上,属三弟运气最好,搭上了一位厨子的马车,进了城。
如今更是开起了酒楼。
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不过老天到底是公平的,可能三弟的运气在阿笙这用完了吧。
方庆柱不动声色地瞥了站在方庆遥身后的侄子,又眼露自豪地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
是个男丁又如何,模样长得俊俏又如何?
不过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又怎么能支撑得起一家酒楼?
方庆遥撑着伞走近,方庆柱眼底的嫉妒藏了个干净,
方庆柱脸上已是一脸和煦的笑意:“真是对不住了,三弟。下这么大的雨,还麻烦你同阿笙出来接我们。”
方庆遥忙不迭把伞往大哥方庆柱的头上撑了撑,伸手扶了兄长柱下船,“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麻烦的。”
视线落在大哥身后,跟着他们一起的两个侄儿,又是一脸的惊喜:“呀!方永、方骏都长这么高了?!都是大小伙了!你们没带伞吧?最近这天气总是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说下雨就下雨的。
乡下来城里一趟路途远,路上耽搁的时间也长。
我猜你们出门时,可能未必会想着带伞,就多带了几把出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方庆遥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过身,喊阿笙把手里的伞给两个哥哥。
方庆柱见了阿笙,和蔼着神色,主动同阿笙搭话,笑呵呵地道:“好长一段时间没见,我们阿笙是出落得愈发俊俏了。阿笙过了年,都十七了吧?订了亲事没有?”
阿笙疑心,他大伯是成心的。
爹爹分明在先前的回信里头,提过为他相亲的事有多着急上火。
阿笙把手上的伞递给两个堂哥,腾不出手来比划,只抬头看了一眼大伯。
眼神谈不上轻慢,反正同热络没什么干系,方庆柱只觉得这胸口莫名堵得慌。
方庆遥可还记得阿笙“肖想”前都督府千金的事儿呢,这会儿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道:“快了,快了。大哥,我先带你们出去坐车。”
方庆遥在前头领路。
方庆柱没想到前几个月还在回信当中,跟他诉苦,说阿笙的亲事总是迟迟订不下来,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是快了。
方骏比阿笙还要大上十个月,他前年就闹着要娶媳妇,爹爹不肯,说没有绕过哥哥,弟弟先看亲的道理,会被人家笑话,就这么一直拖着他。
真逗,还关心阿笙订亲了没有。
怎么不关心关心他亲儿子呐?!
还是三叔对阿笙上心!一个哑巴,都这么忙乎地给阿笙看亲。
方骏对阿笙是又嫉又羡,当即酸溜溜地道:“爹,人家阿笙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不愁没有姑娘喜欢。是不是啊,阿笙?”
说着,落后一步,转过脸去捏走在后头的阿笙颊边的嫩肉。
方骏的力气大得吓人,捏人脸可疼。
阿笙小时候吃过亏,没等方骏碰着他的脸颊,身子便往后退了退,把伞夹在脖子上,打了个手势,“还成吧。是挺多姑娘喜欢我的。你呢?喜欢你的姑娘是不是一大把?”
打完手势,眼睛便眨巴眨巴地,等着方骏的回答。
方骏力气大,个头却没那么高,他打小贪玩,皮肤晒得黢黑黢黑的,瞧着就像是一只黑熊,还好吃懒做,实在不是姑娘会喜欢的。加上家里穷,不要说是喜欢他的姑娘没有一大把,就是一个半个的,也没有。
要不然,方骏也不会着急着,要爹爹给自己娶亲,实在是没有姑娘主动肯跟他。
阿笙是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姑娘中意什么样的对象。
姑娘们喜欢家世好、模样过得去、人品也可靠的小伙,村里的姑娘可能对家世的要求没那么,但模样跟人品定然也是看的,方骏反正是一样不沾,会有姑娘喜欢他才怪。
方骏本意是为了埋汰阿笙是个小哑巴,肯定没什么姑娘愿意嫁他,没想到反被给气了个够呛,憋红了一张脸,好半天说不出话!
方永拎着箱子,走在最后面,对方骏跟阿笙两人小孩儿式的“口角”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看着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
不愧是城里!
仅仅只是一个寻常泊船的码头都不知道比乡下要大多少倍!
一行人往码头外走去。
“嘭——”地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一开始,人们以为是某个工人失手,背上的货物掉地上了,待至有人发出惊呼声,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晕倒,摔在了地上。
阿笙是亲眼瞧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老伯,背着个包袱,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一副快要摔倒的模样。
没等他上前询问老伯要不要紧,老伯便忽然晕倒在了地上。
老人太瘦了,身上衣服都打的补丁。
路过的人看个几眼,就又都撑伞走开了,没人敢上前去扶,甚至不少人瞧见了,远远地便避开了。
去年冬天,有外乡的难民进城,带来了传染病,死了好些人。
以致城里人现在看见这些个做外乡人打扮的穷人,就怕得要紧。
就算是这老人不是难民,也没病,面黄肌瘦的,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没吃饱过,饿坏了,才会晕过去。
在这动乱的年岁,即便像是符城像这样相对稳定富庶的地方,也有人因为饥荒晕倒的,尤其是在码头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两月内,也难免会发生几起饿晕过去的事情。
要想救人,免不了得给人一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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