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因为我是同性恋要取消我的考试资格,我不服。”
或许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那个曾经在知道邹秦的事情之后,自觉无力不敢抗争的那个他,默认学校权威的那个他,已经消失在了岁月的洪流中,取而代之的那个他,勇敢而无畏。
段邦跟着义愤填膺道:“你说的也是。反正你保研这事儿本就是意外之喜,丢了也不可惜,倒是那两位,与其玩这些,还不如老老实实准备保研考试,来个逆风翻盘,这下好了,事儿没办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儿:“你真的打算干法医了?”
“嗯。”
“小少爷不当了?”段邦打趣他,顺口问:“是因为季哥吗?”
“是,也不全是。”谢知周坦诚道:“一开始是为了他,后来……”他顿了顿,略蹙了眉,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措辞,“他身上有种信仰,让人不知不觉地会被那种情绪感染,”他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弄得我现在,也想着发挥所学,为世界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儿。“害——”他摆摆手:“听着怪矫情的。”
段邦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加油。”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人影上。
段邦拿手肘戳了戳谢知周,眼神示意道:“章晟?”
谢知周单手插在兜里,淡淡地扫了远处一眼,却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章晟嘴唇翕动,像是欲言又止。
“我赌五毛他是来跟你道歉的。”段邦说。
“那我们换条路吧,”谢知周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小道。
段邦跟上去:“不听他道歉了?”
“没必要,”谢知周说:“我不是救世主,就算他道歉也不会原谅他,何必假惺惺地耽误彼此的时间。”
谢知周说话时微微扬了声,恰好能让不远不近缀着的章晟听清。默默跟着的章晟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没有再追上来。
他或许会愧疚,也或许不会。
但那都不是谢知周在意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是天理伦常。
谢知周不再谈那些事,他看着渺远的蓝天白云,显得格外秋高气爽。“棒棒,”他笑着说:“我们什么时候召集大家一起给平权小组取个名字吧。”
“好!”
聒噪的蝉鸣伴着笑闹声, 今天的A医大显得尤为热闹。
体育馆里, 一排身着纯黑学士服的学生依次上台,纯白的垂布铺平过肩, 在领口显露出一截儿来,衬着学士袍下的白色衬衫, 纯黑的流苏垂挂在方形学位帽檐的右前侧,微微摇晃, 黑白交错,显得格外纯净。
偌大的体育馆里坐满了人,但所有老师、领导、学生无一例外,都庄重而规整地身着学位服。纯黑的底色下,黑蓝红黄四色流苏相衬, 红蓝黑三色学位袍交错。学术的严谨氛围里,斑驳着多彩的思想。
这是A医大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 也是学生们留在这里最后的回忆。
学位授予人陆续上台, 摇摆的黄穗, 温和的笑意,与学生们一一对应站立。在这一刻, 他们不再是出刁钻考题的老师,不再是学生们畏惧的对象, 而是这帮孩子们的光辉时分的见证者,领路人。
谢知周看着他身前的一身博士服的杨主任,去掉了浮华利禄的雕饰, 他在此刻,只是衔着浅淡的微笑,看着这个曾经不怎么听话的学生。
学生向学位授予人鞠躬致意,在授予人柔和而慈爱的目光下,微微低头。
授予人执起帽檐上悬挂的流苏,在庄重的音乐声里,由右前侧移向左前侧,是为拔穗礼,象征着麦穗成熟,毕业生已学有所成,可以展翅高飞向渺远的天际。
谢知周从杨主任的手里双手接过学士学位证明,对上了他满怀期待的目光。
合影留念后依次下台,在台下的拐角处,在他身前一步的杨主任忽然回头,带着一脸期许,“听说你考进市局了?”杨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开口:“小伙子,好好干。”
一语尽释前嫌。
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子送走,期翼着这些年轻的学生们有朝一日成为社会的栋梁,永远是老师们最骄傲的时刻,而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在他的眼里已经不值一提。
杨主任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穿上博士服的时候,总显得有几分不相称,可此时此刻,谢知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因着他的动作而略微晃荡的博士服,也没那么不和谐了。
他古板而小气,严肃而执拗,可他纵有诸多不是,在这一刻,他却是真心诚意地祝愿每一个相识或是不相识的学生,在离开学校之后,能够迎接美好的未来。
谢知周退场前回头,看着台上下一批学生手捧证明,静静地立在礼堂的中央,眼里是与五年前,宣誓时别无二致的光。
这是他们的高光时刻。
刚离开体育馆,谢知周就看见了西装革履的季泽恩。后者喜欢穿衬衫,但像这样全身正装的时候,谢知周却是头一回见着。
“这里!”一身纯黑学士服的谢知周从远方遥遥挥了挥手,显然对方早就看见了他,正往这边走过来。
“毕业快乐。”季泽恩的目光落在他眼前摇摆的穗子上,忽然牵起他的手,往教学楼走。
“哥,”谢知周笑道:“帅!”
“你穿学士服才帅。”季泽恩轻声开口,话语中那种淡然的陈述感,却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
“你可亏了,”谢知周说:“八年制就只办一次毕业典礼,明明是博士学位却只能穿一次学位服。”末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博士服是黑红两色,肯定最衬你。”
季泽恩这个人总是冷的,谢知周先前心血来潮给他买了件红色的外套,却没料到,冷暖碰撞,是出乎意料地格外好看。
学校摆了不少景,拿来给学生们拍照。有摞成半人高的医学全集书,也有绘制成一面墙的骨头架子。谢知周举着自拍杆,跟着热热闹闹的人群拍了好些照片,热络的朋友们,平权小组的组员们,还有同班同年级的同学们,最终都化为了一张又一张笑容洋溢的合照。
拍的差不多了,谢知周忽然说:“还有一个地方。”
季泽恩看了他一眼,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老石碑。”
刻着医学生誓言的石碑很多,而其中老石碑是最老,最大的那一块。它坐落在校园深处,斑驳着岁月痕迹。石碑后是一位医学前辈的雕像,带着永恒不变的睿智却温和的目光。
这回没有多余的姿势,两个人只是安静地站在石碑的两旁,带着几分虔诚,几分谦逊。
谢知周按下了录像。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举起右手握拳,郑重开口。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不费什么功夫就能脱口而出的,烂熟于心的誓言。
或许背过的那些厚厚的课本都会逐渐淡去,但这段誓言的每一个字,都早早烙印在了心里。
谢知周静静地看向那个让他明白了信仰和价值的男孩,然而此刻季泽恩眼里的光芒,却比当初更胜。
“我决心,”季泽恩没有放下右手,而是继续宣誓:“一生深爱我眼前这个男人。”
镜头里的医学前辈石雕只是衔着淡淡的微笑,带着几分宽容,聆听着这两个年轻人在誓言里夹带的一点私货,渺远而智慧的目光落在辽阔的远方。
季泽恩从录音房里出来, 老板很慷慨地给他结工钱, 数钱的手指如飞。
“小子, ”老板把数好的钱递给季泽恩,“最后一年了, 好好考。”
“嗯,”高三的季泽恩点点头。
老板拍拍他的肩, “想过以后做什么没有?如果是和播音相关的,我们欢迎你随时加入我们。”
这家广播剧制作公司是小班底, 盈利不算太多,在这儿工作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声优,偶尔还有从外头招来的兼职合同工,季泽恩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颇为喜欢这小子的,声音好且不论, 毕竟吃这碗饭的,声音条件都好。重要的是这孩子能吃苦, 也拉得下脸。别人不愿意配的角色他也肯配, 还不会扯着他要加钱。
每一个老板都喜欢这样吃苦耐劳的员工。
“不了, 谢谢您。”季泽恩很客气:“我准备学医。”
老板知道这小子读书成绩很好,但他没想到季泽恩居然打算当个医生。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 有些遗憾:“你的条件很好,走配音这条路, 发展应该不错。”
季泽恩只微微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
那老板知道说太多只会遭人烦,便也没再劝, 只是要季泽恩过一周再来一趟,要交给他些东西。
一周后季泽恩再来的时候,拿到了一盘磁带。磁带里是他配过的所有广播剧的合集,不论是为着挽留他,还是单纯赏识他,这老板都着实是费心了。
季泽恩谢过老板,收下磁带,回家顺手放进了杂物区。
其实他对那些故事没有太多的兴趣,一开始去配音,赚钱是大前提,若说还有什么私心,大概就是在那些故事里,喜欢一个男人显得那样的理所应当,没有过错。
他想着还有很多人愿意听这些东西,愿意喜欢和支持这种感情,就觉着心里头的压抑少一些。那种在现实里于他而言格外艰难的自我认可,总是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救赎。
就像沙滩上的鱼,看着不远处的水。
那盘待在杂物区里从未听过的磁带,说来也是缘分,居然在季泽恩搬了许多次家之后也不曾丢失。大概是他的东西实在太少,没什么可丢的。
一次大扫除之后,谢知周捡到那盘看起来格外古老的磁带,总觉着有些不同寻常。他跑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从收废旧杂货的老板那里收到了一台能用的录音机,把磁带安了进去。
几声嘈杂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季泽恩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谢知周抱着录音机,大刀金马地坐在沙发正中,见他来了,一副受了欺负委委屈屈的正宫模样,指责道:“季泽恩,你居然和这么多人表过白!”
其实他之前也找过季泽恩配过的广播剧,但是因为他从来不留名字,没办法沿着他发现的那一部顺藤摸瓜。而在那么多的剧里找出他配过的,实在是大海捞针,他试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
季泽恩无奈地把收音机从他怀里捞出来,“你说我?”
有着四十九个前男友黑历史的谢正宫不说话了。
眼见着把人堵得没话说了,他轻笑一声,坐到谢知周身边,揽过后者,“都讲给你听。”
于是在这个晚上,他把从前配过的所有广播剧里的告白片段,都一字不落地重新给谢知周说了一遍,当然,情话的对象全部换成了闹别扭的某人。
“再听一遍吗?”季泽恩擦着谢知周的耳边问。
一片春色正好的被褥之中,微喘着气谢知周仰着头,神色涣散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听了。”
第77章 番外二:季医生和谢法医
季泽恩摘下低度数的金丝边眼睛, 微微揉了揉眼。他脖颈上挂着一架听诊器, 垂落在胸前, 纯白的大褂显得他脊背格外笔挺。
他原本不近视,不过这些年过去, 许是睡得太少,用眼过度, 疲倦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带上眼镜。
整个动作不过半分钟,重新戴好后, 他又叫下一个号。
诊室的门推开,他一边通过计算机屏幕看患者信息,一边转过头来,礼貌道:“您好。”
然而看到人的一瞬,他的目光顿住了, 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惊喜。然而那点情绪很快就被藏了起来,季泽恩指了指他挂号单上“儿科”两个字, “你几岁了?谢知周小朋友。”他的音调略略上扬, 显然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自从季泽恩成为一名儿科医生之后, 因为经常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缘故,有时候自然而然带上了一些哄孩子的语调, 谢知周乐的被当小孩子哄,也没提醒过他。
儿科诊室里总是琳琅满目色彩缤纷, 谢知周随意跨上一个绿色的小木马,前后晃动,笑道:“季医生, 你再看看谁挂的号?”
季泽恩重新看了一眼患者的名字,“你这么咒知馨的女儿……”
“这不是太想见你了,”谢知周瘪瘪嘴:“好不容易出完差回来,家里空荡荡的。”
“别耽误医疗资源,”季泽恩说:“好多人等着。”
谢知周从木马上站起来,勾了勾季泽恩的手,把手按在季泽恩的太阳穴上:“就耽误你一分钟,给你按按。”
季泽恩不再出声,默认了他的行为。
“今儿是五月二十号呢,”谢知周提醒道:“没点儿仪式?”
季泽恩闭着眼睛从手旁摸出一张宣传单递到谢知周手里。谢知周空出一只手接过来,气笑了。
那宣传单是医院专门为今天制作的。
——5.20母乳喂养宣传日的宣教传单。
一分钟转瞬即逝,谢知周松开手,“走了,我的大忙人儿。”
“中午我在住院部,一起吃午饭?”季泽恩补了一句。
谢知周正伸手拧门把手,闻言一只手背到身后晃了晃。季泽恩垂下眼,恢复了工作的神色,出声叫下一个号。
“啧,”谢知周看了看大屏幕上的排号表,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季泽恩的诊室,心说:这么多号,还想着吃午饭呢?
附属医院是A城最大的医院,有不少疑难杂症的患者都是跑了很远的路过来的,耽误不起时间,加上做检查排队也费时。因此季泽恩坐诊的时候,一般熬着自己不吃午饭,也会尽早把挂的号都看完,不会让原本挂上午的病人耽搁到下午去。
果不其然,等到十二点的谢知周收到了“季医生”的短信:“饿了先吃,不用等我。”
约莫过了一点半,谢知周回过去电话:“吃了吗?”
“没,刚走。”
谢知周提着大包小包走进住院部的办公室的时候,一众医生涌上来,把他围了个全。谢知周经常过来这边,有时候是送饭,有时候纯粹是占用季医生的一点空闲时间腻歪,因此和季泽恩同办公室的医生们都混的很熟。
他每回来都给他们带不少好吃的,然后就把季泽恩拐到角落里,片刻温存。
“每回都这么大阵仗。”季泽恩不赞同地开保温盒。
“你上我那儿还不是一样。”谢知周反驳道。偶尔他出外勤,赶上连环大案,得在公安局里没日没夜连轴转上好几天。季泽恩不仅给他送盒饭,连带着一起办案的警察同事一并送。
起初谢知周总觉着让这么清冷冷谪仙似的一个人,掺和这种人情世故,总觉着不对味儿,后来发觉季泽恩居然和他的同事们都聊得不错,才恍然惊觉,季泽恩性子是冷了点,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遗世独立。
他本质上,也不过是一个年轻人。
两人飞快解决完食盒,季泽恩在谢知周一脸期待的目光下说:“六点下班。”
“行,我这几天休息,做完晚餐,回去你直接吃。”
“冰箱里有桑葚汁——”
“提前拿出来放温了再喝。”他接过季泽恩的话,冲后者促狭地笑了笑。
然而六点季泽恩回家的时候,客厅里安安静静,餐桌上一尘不染,餐厅的灯都是关的。还好一点多吃的午饭,又是格外丰盛的加餐,这会儿还没那么饿,季泽恩径直往唯一亮灯的卧室去,就见深灰色的大床上,懒洋洋地躺着一位少爷,肤色被深色的床单衬得晃眼。
这个人,饶是出外勤都晒不黑。
“吃的呢?”季泽恩抱着拳,靠在门边。
见他来了,谢知周顺手端过床头柜上的高脚杯,他冲季泽恩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掀开被子,微微倾斜透明的玻璃杯,深紫红色的桑葚汁牵成细线,顺着他的胸口一路淌下,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散着桑葚汁的香甜。
谢知周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床头柜上的母乳喂养宣传单,而后点了点自己,“晚餐,”
他看着季泽恩的喉结清晰地滚动,带着几分调笑:“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