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施白和程君见范闲迟迟未归,便来城西找他了。
一个品阶颇高的神官,一个千年一遇的厉鬼,站在一起的画面实在有些违和。更何况这神官还拉着那厉鬼早就半开的衣领,衣袖被烧断了大半,沾了水苍白的手臂露在外头喧宾夺主,更可怕的是则是那根套在李承泽脚踝上的捆仙锁。
捆仙锁乃上品灵气,只有到了范闲那个级别的神官,才能去天界的公共事务所申请上这么一根。传说捆仙锁没有锁不上的东西,且此物通灵,与其说是神官选择了捆仙锁,不如说是捆仙锁选择了神官,说的好听点是情投意合,说的难听点是沆瀣一气。
他们的视线从李承泽的衣领滑到手臂,再从手臂转移到脚上的捆仙锁,最后停留在范闲悔不当初的表情上。
施白指了指李承泽,话却是问范闲的:“熟人?”
“是。”
“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李承泽答的“是”,见范闲急于否认,细眉一蹙,眼神一言难尽。
施白和程君长长“哦”一声,颇不赞许地看看了范闲,眼里甚至带了点嫌弃。
“理解,理解。”程君向李承泽一作揖,“神鬼殊途,这过程想必颇为不易。”
“不是……”范闲赶紧放开李承泽,“你们想到哪里去了?”
“那范兄这是何意?你身边站着的可是千年一遇的厉鬼,任其逍遥定是后果不堪设想,为何不早些把他收服了。”
“……”
反倒是李承泽开口给了他台阶下:“我同范闲不过是生前打过几次照面,最多算是我仰慕他的才华。”
“啊,对,对的,他是我粉丝,书粉,书粉,头号大粉啊,这不,偶尔能见个面,就认识了。”
“何为粉丝?怎么进嘴巴饱腹的粉丝,还能是哪个人的粉丝了?莫不是还能吃?”
“就是喜欢我的人。”范闲大方地解答。
程君丢给范闲一个略微嫌弃的眼神,范闲一想不太对劲,赶紧改口:“就是,那种……支持你的人。”
见那二人还是一副看渣滓的眼神,范闲急的一跺脚:“我们两个真的是清白的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是普通熟人,熟人。”
做神仙的,已经对世间各色各样的人都见怪不怪了。施白见李承泽相貌端庄,站姿贵气又透着慵懒,想必生前也是个人物。只见李承泽一人默然站着,虽然脸色铁青,神情恍惚,但也未反驳范闲什么,举起自己的长枪指着他:“既然范兄说了与他并无太多瓜葛,那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诶?等等。”范闲握住他执枪的手,“怎么说的好端端的,就要打起来了呢?”
“……范兄,厉鬼出世乃是不详之兆,若你念及旧情不肯下手,便由我来帮你。”
“等等,等一下!”范闲朝李承泽使了个眼神,“你赶紧自己过来解释一下。”
李承泽睁大双眼一脸不解,顺着范闲的眼神才确认了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李承泽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是范闲给自己说情,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怀疑范闲脑子抽筋了。
范闲一脸严肃,连语气都假认真起来:“你想,我既与那鬼是旧人,自然是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性格,瞧不上这些小打小闹的。我说的对吧,二殿下。”
李承泽作势就想打他,被范闲扣住了手腕。
范闲赶紧转移了话题:“施老弟,你那边情况如何?”
施白一叹气:“大家伙跑了,抓了个充数的‘人证’。”
他挥手,一个女鬼席地而跪。那女鬼浑身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身体缠在身上,因为在水里浸泡久了,四肢涨得发白,嘴唇又肿又白,眼球突出,浑身散发着鱼腥臭——是个水鬼。
那女鬼现世不过片刻,先是默默环视了诸人,视线落在李承泽身上后发疯般的向对方跑去,而后呜咽着重重跪下,范闲这才注意到那女鬼的膝盖满是鲜血,怕是早就跪得膝盖血肉模糊了。
她身上的臭味实在难以忍受,李承泽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冷漠:“你是谁?”
这下连范闲一行人都觉得奇怪了。
女鬼并不是在对李承泽行跪拜之礼,她面露恐惧,战战兢兢地看着李承泽,一动都不敢动。范闲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撑开她的嘴一看,好家伙,舌头被人拔了,嘴里还含了一团水草,看来死前没少在池塘里挣扎。
见李承泽不认自己,那女鬼更是胆战心惊,冲上去就要抱住他的腿求饶。
李承泽从没见过这么对自己献殷勤的鬼,瞪大眼“欸?”一声,小跑着就往后退,慌忙之后还差点被绑在脚上的捆仙锁绊倒。
那女鬼实在疯疯癫癫,连范闲都看不下去了,一扯捆仙锁,李承泽便被那绳子“交”到了自己手上。
李承泽投以他无奈的表情:“我也没想到我这么有魅力,误会,误会。”
“你还好意思说。”范闲故意在他肩膀的伤口一按,见他疼的龇牙咧嘴,心情才好了一点:“那女鬼明显就认识你,你别想跑,这事儿和你脱不了干系。”
“肩膀疼,疼疼……”
范闲无奈摇头:“别想转移话题,二殿下,您以前还是人的时候就爱张口说鬼话,现在是个鬼了,难道不是句句都是鬼话?”
“……”李承泽心道范闲真不愧是生前参加过谈判的人。
那女鬼呆滞了一下,似乎是不理解为何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就闲扯起来,倒是施白把那女鬼收了回去。“我去的城东,似乎也有一厉鬼,到处都是孤魂野鬼,不见人际。”
李承泽插道:“范闲,我说了,不是我。城东也有一厉鬼,你们大可找那个鬼算账去。生前是我多有冒犯,但我也是逼不得已,现在我二人也已分道扬镳,天下那么多鬼,你们真要一个个杀过来?”
的确,神、人、妖分治三界,而鬼作为人死后的产物,所处的地位其实非常尴尬又特殊。活在世间的人,离不开那种微妙的念想;猝然长逝的人,化作了那缕虚缈的幻想。人之可贵,在于七情八欲,人之不同,在于生离死别。
神在飞升前也是人,妖在堕落之前也是人。即使获得了更长的生命,未完成的使命,未触碰到的食物,未在一起的人,仍然是人和妖的执念。
若非碰到十恶不赦、祸害人间的鬼,神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断不会白白夺了人家重新投胎的机会。
李承泽的话倒是提点了范闲——方才,李承泽说自己的愿望便是重新投胎。
这话范闲必然是信的。毕竟李承泽死前那幕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范闲日后每每在梦中想起来,都能惊得一夜无眠。
范闲转念一想,将那女水鬼收入袖中,握紧自己的捆仙锁,却又对着李承泽彬彬有礼一鞠躬:“范某鲁莽,可既已伤着了殿下,这后果自然是由我承担,不知殿下可否移移您那金贵的脚,容范某给您打点打点?”
他嘴上这么说,捆仙锁却将他绑得更紧了。李承泽见施白和程君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咬牙切齿道:“那便有劳小范诗仙了。”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花招。
城北怨魂少,集市零星还有几个人。
范闲先是带李承泽去了一家制衣店。
李承泽衣衫不整,一截衣袖不知道去了哪里,白晃晃手臂露在外面,肩膀沾了血。再加之他光明正大光着脚,一头过长的黑发没有任何装点,自然被路人频频侧目。
好在李承泽也是目不斜视,歪歪扭扭跟在范闲后头。他想,若是捆仙锁能被凡人肉眼看见,他定是这条街上最醒目的人。
范闲认为李承泽的脸皮可能比自己还厚,凑上去与他咬耳朵:“你知道吗?传言,汉衰帝喜爱男宠董贤,一日早上起来正要去上早朝,发现袖子枕在董贤身下,不忍心惊醒董贤,便挥剑将衣袖斩断。从此,像殿下这种断了一只袖子的男子,便可被称作‘断袖之癖’。”
李承泽从喉间发出一阵鄙视的轻笑:“这也是你那‘仙境’的典故?”
范闲腼腆点头。
“挺好的。那我便是这君王,你就是那祸国殃民的男宠。”
“……”轻敌了,竟然被反将了一军。
谁想到这段口水战竟然被程君听去了,他笑一声,把范闲拉到一边:“你还叫他‘殿下’干嘛,如果真的喜欢,还要这些俗礼作甚?”
“……你真的误会了。”
程君安慰他道:“都活了这么多年了,咱们见得也多了,范兄千万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
李承泽停下脚步,右脚一勾,范闲手上的捆仙锁听话地把范闲拉了过来。
李承泽丢他一个请自便的眼神:“到了。”
范闲抬头看那金灿灿的牌匾,“仙衣阁”三个大字题得漂亮,可惜,今天是要来给鬼做衣裳了喽。
整个京都城鬼气凛然,不缺那点儿钱的店铺自然不会冒死开门,这家制衣店铺面极大,装修上乘,自然是大门紧闭。范闲坦然上前敲响了大门。
不出一会儿,店内便传来声音:“客官,今天闭店了,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