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天人交战着纠结了片刻,床帐外闪过一个小小的人影,苏乙伸出手指把帐子勾开,看见床下蹑手蹑脚经过的钟涵,不由笑道:“在这做什么呢?”
“嫂嫂你醒了!”
钟涵朝床上扑来,苏乙闻到他身上甜丝丝的米糕味。
“你大哥出门了?”
“大哥去出摊了,说今天嫂嫂想睡到几点都行,他中午也不回来,咱们只管自己吃饭。”
苏乙揉揉眼,觉得眼窝酸,腰窝也酸,不过摸着床单和衣裳都是清爽的,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怕被钟涵看见的东西,看来钟洺的“善后”做得还不错。
“嫂嫂吃饭么?锅里还有粥和糕,还有切好的咸鸭蛋。”
钟涵趴在床边摆弄苏乙的头发,现在都过了巳时了,这一早晨在家待着没人说话,实在是无趣得很。
“你怎么没跟着你大哥一起去出摊。”
苏乙觉得继续躺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再睡个回笼觉,果断掀开盖在身上的布单,拢着头发起身。
“大哥让我陪嫂嫂一起。”
苏乙揉揉他的小脸蛋,套上衣服下了床。
钟洺不在,吃完饭后他带着小仔去石屋看一眼,见唐莺和方滨做事有条不紊,也没什么自己能插上手的,转而又顺路往钟守财家的屋里去看白雁。
白雁的婆母郑氏和亲娘于氏轮番在这里伺候月子,今天来时是郑氏在,见了苏乙与钟涵很是热情。
苏乙递上自己从家里拿来的一篮子鸡毛菜,上面还挂着水珠,鲜翠极了。
上回在废水缸里撒了种子,不过大半月就长齐了一茬,怪不得圩集上这菜卖的便宜,两三文钱就能得一把,实在是生得太快,加上九越四季天暖,地里没有上冻的时候。
听说村里吃不完也卖不掉的,都是剁碎了喂鸡喂猪,不然烂在地里也是浪费。
这一篮子算起来不值几个钱,可却能省了去乡里买的时间。
郑氏果然不嫌,笑眯眯地收下,“还是你们家人脑子灵光,我们活了半辈子,都没想过缸里填土也能种菜,回头我跟你叔说一声,看看家里能不能也种上两缸,船上放不下,放山上也好。”
苏乙应道:“是个法子,土就从山上挖,种子去乡里买,一把也不贵,种上一回,到时留几棵老的,自己就有种子了,不必再买。”
种菜就像修水栏,一家打头,后面自然有人跟风,种菜的事之前没人试过,见有人做成了,就心思活络地也跟着学。
不过自家不靠卖菜赚钱,既有了经验,与人说一嘴,是利人利己、与人为善的事。
郑氏放下菜篮,示意他俩进屋去寻白雁。
“正好这会儿阿雁和孩子都醒着,你们进去坐坐,我去倒水来喝。”
苏乙进门前轻叩了两下木门,听得里面白雁应允后才牵钟涵进去,说实话,屋里的味道属实不太好闻,有一股闷闷的热气,散不出去。
但他神色如常,钟涵也懂事,乖巧地冲白雁打招呼。
“雁嫂嫂好。”
白雁坐在床上,头上围一块布缝的抹额,孩子穿着小衣躺在一旁,正瞪着眼睛左右看。
她见苏乙和钟涵来了,下床给他俩搬凳,挨着床放下。
“我这屋里乱,月子里没心思收拾,都不好意思喊你们来。”
“哪里乱了,我看着齐整得很。”
苏乙揽着小仔在床边坐下,三人一起看小娃娃,苏乙夸道:“你养得好,比起刚出生时胖乎了许多,看这面皮白的,肉嘟嘟的,是个福气相。”
又端详两眼道:“鼻子和嘴巴像你,眼睛更像守财哥。”
白雁隔着衣裳拍拍孩子,笑容温婉。
“我奶水还算足,她又是个姐儿,月份不太够,吃得也不多,顿顿都能喂饱。”
又笑言:“刚出生时面皮都白呢,等长大能出去疯跑时就晒黑了,咱们水上人不都是这样。”
苏乙想起白雁生之前就说想要个姐儿,如今也算如愿。
在床边坐了这一会儿,他暗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孩子小脚丫的大小,预备除了围兜再缝一双小足袋。
同一日的下半晌。
一大一小两个哥儿睡醒了午觉,苏乙起来洗把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反正一年四季里睡不醒都有说法,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况且昨晚确实累着了。
难得不出门,他洗盆衣裳,在堂屋做了会儿针线,把晚上要吃的菜洗好切好后,叫上钟涵去赶海。
今日恰逢岸边退小潮,大片淹没在水下的礁石得以现出真容,湿润的滩涂上几步一个小水坑,小小的孔洞下都藏着好东西,要么是螺,要么是蛏。
去到海滩上发现人比想象中的少许多,再往远处看,一群群人俱都挤在木板桥上,海面上隐有迎亲的小调传来。
苏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好像是卢雨成亲的日子,怪不得海滩上不见人,原是都去看热闹了。
因虾蟆澳出修屋匠人的缘故,那边的汉子也好,姐儿哥儿也好,现今在说亲时可谓是香饽饽,花船上来迎亲的汉子皆是未有家室的,当下便有好几双眼都朝那处望得热切,搜寻着里面有没有合眼缘的。
其中难免也掺杂着别的声音,譬如不止一人说卢雨远嫁,林家却只来了两艘花船,未免太过小气。
“自雨哥儿定了亲,刘兰草口气又大起来,说甚么她未来儿婿是有本事的,擅打鱼,会修屋,一个月就能挣几十两银子,她家哥儿嫁过去就能住大屋,过富贵日子。”
说话的夫郎旁边站着个妇人,对此嗤之以鼻。
“你只管听她说,做什么春秋大梦,若我儿子一个月挣几十两,我绝对不可能只张罗两艘花船迎亲,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刘兰草无非是心里憋了口气,不愿让卢雨嫁的汉子不如钟洺,可别说咱们白水澳,放眼周围村澳,有几个小子比得上钟洺?人家有船有屋,乡里有生意,还能和城里掌柜称兄道弟,比里正都威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管卢雨嫁去哪里又嫁给了谁,钟洺给村澳里带来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故而愿意偏帮钟家说话。
而卢雨本人和刘兰草,听说林家只来了两艘船时也觉得面上无光,之前林成分明答应他至少有六艘船迎亲,那才像个样,两艘算什么。
奈何都到了喜日子上,总不可能说不嫁了,盖头一落,遮住了卢雨郁郁不快的眉眼,踩着吉时被背上了花船。
趁着海滩人少,苏乙和钟涵捡了个爽快,钟洺到家时发现家中无人,沿着岸边找,发现想找的人正一头扎在礁石丛里撬马蹄螺。
苏乙见到钟洺,恍觉时辰晚了,他把新得的几个螺丢进桶,撑着膝盖站起来,钟洺两步跨上石头,扶他一把。
“你们两个出来多久了?我回家见没人,这一路找来都提心吊胆。”
苏乙自责道:“怪我,今日岸上人少东西多,我和小仔挖上头了。”
钟涵献宝似的给钟洺看自己的收获。
“大哥,你看,好大的螺,还有海茄子,也很大!”
钟洺凑近去瞧,竖起拇指,“小仔真能干,桶里这么多都是你挖的?”
钟涵笑嘻嘻道:“我和嫂嫂一起,那边还有一只桶,一个网,里面都是螃蟹和小鱼。”
钟洺很快发现,真不怪苏乙和小弟忘了回家,今天这场潮水退去后留下不少好东西,满地都是,根本没人捡。
他也加入其中,跟着一起搬开石头捉蟹,在水洼里捞虾虎鱼,从石壁上往下撬各种贝螺,一下子不止今天的晚食有了着落,接下来两日人吃的、猫吃的都够了。
不过自昨日起满满便吃得不多,还总是躲在床底不出来,去问过三婶梁氏,梁氏说这可能是快要下崽了。
“你们给它在安静的地方絮个窝,别去打扰它,到时候自己就生了,生完给它煮点鱼汤喝,这样奶水足。”
如此等着盼着,隔一日满满就在家里无人的白天,生下四只小猫崽,花色像是混合了雀猫和狸花的特点,乍一看就是四个灰黄灰黄的炸毛团子。
雀猫和狸花都擅捕鼠,生下来的猫崽好些人抢着要,尚未睁眼就已全许了出去,答应断奶后给唐家两只,方滨家一只,詹九听说了也讨走一只,说给他娘养着,闲时也有个事做。
钟涵听罢虽有些舍不得,但想想这几家都离得近,最远的詹家亦是想去就能去看的,遂不再伤怀。
七八日后,猫崽长大一圈,眼睛开始睁开一条缝,露出其中漂亮的灰蓝色。
钟守财和白雁的大女儿也正式满月,钟洺和苏乙提了备好的礼,登门去吃满月酒。
第117章 竹林
成亲前钟洺还常出门和人吃个酒,成亲后每日归心似箭,加之忙于生计,偶尔出去吃酒,多半也是为了找个地方说话,不是单为享乐。
像今日这样和家里人一起去吃席的机会也不多,毕竟同辈人岁数都还小,等以后兄弟姊妹皆成了亲、挨个生孩子,估计就会成为常事。
带上门的礼是昨日去乡里买的,差不多还是老几样,一坛子酒、一包点心,添了一包切成块的黑糖,倒比寻常红糖卖得还贵,另又数了十个鸡蛋,以及苏乙自己给孩子做的两样小玩意。
他们两家关系近,送这样的礼是情理之中,若是远一些的,犯不上如此。
开席之前,白雁抱着孩子出来转一圈,想看的都能看见,问有没有起好大名,得知因是天亮时生的,单名一个“晨”字。
水上人都没读过书,起不来太拗口的名字,甚至很多老一辈的人都没有像样的大名,提起来就是谁家的老大、谁家的老二,或是起些贱名。
譬如陆上人喜欢喊什么狗剩、狗蛋,到了海边便是什么鱼仔、蚬妹,胡乱叫着,知道是哪个就罢了。
“这个‘晨’字选的好。”
钟洺一开口,周围人全都点头,谁不知钟洺识字,会读会写,跟着他夸总归没错。
妇人和夫郎们围上去,一口一个“晨姐儿”地唤,小娃娃还没到能听懂自己名字的时候,却也不太怕生,遇上那做鬼脸逗她的,还挺给面子的乐一下。
送出来瞧了一会儿,白雁就把孩子抱回去喂奶了,大家各自回到席上,推杯换盏地吃起来。
季夏至,又是一年捕蛰季,潮汐来去,日日送来新的鱼获。
因要砍竹子扎网,出海前几日汉子们便忙碌起来,来往于山林与海岸间,扛回家的竹子不仅用来做蛰网,也能削成竹片编竹簸,接下来煮蛰时用得上。
这等东西磨损得快,年年都要用坏一批旧的,踩瘪了烧火,编出来新的后又能用上一年。
钟洺跟苏乙提起,这时节山上林中生了好多麻笋,看着招人嘴馋。
“正好这几日热得人发昏,不如乡里摊子停一天,你叫上二姑她们到林子里挖笋去,山里凉快。”
苏乙有些心动,麻笋正是入夏后才往外冒的,一入秋天转凉就少,想吃新鲜麻笋,只能赶眼下一两个月。
且多采些,还可趁天热日头高多晒些麻笋干出来,这样秋后也有的吃。
“我是能去,不知二姑舍不舍得撂下生意,等我去问问。她若不去,不如我带着小仔,叫上阿莺、滨哥儿他们一道。”
做酱的活计虽是给工钱的,可近来暑气重,让人松快一下子不损失什么,况且眼看蛰季要到了,到那时照旧要停工,如今不过是提早几日。
次日苏乙问过钟春霞,后者果然说不去,让苏乙叫上唐莺和唐雀。
进山这天,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头顶,一路从山脚爬到山腰暑气方给甩在身后。
竹林附近人来人往,定睛一看,钟豹和钟苗也跟着钟虎与钟石头两人上来了,钟豹手里摆弄个小弹弓,说想试试打鸟打兔子。
“早知不答应带你上来,你闹得我头疼。”
钟虎追在钟豹后面打小弟屁股,“你给我离远些,别打着人!”
竹林附近地势不算多复杂,又有许多人在,不怕孩子乱跑走丢,更不会有什么野兽。
“这处笋子多,我们就在这里挖,你去忙你的。”
苏乙被钟洺领到说是有好些麻笋的地方,蹲下来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扬起唇角道:“今日挖这一回,够吃好几顿的,也能多晒些笋干子。”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给他们指了个笋多的地方,这一群哥儿姐儿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把背篓装满再走。
有他们在,钟豹和钟苗也不惦记玩弹弓了,跟着加入挖笋的行列。
“可惜这两日没下雨,不然说不准能挖到竹荪呢。”
唐莺说着话,手底下挖出一个完整的笋子,笑着端详两眼才丢进背篓。
挖笋也是讲究技巧的,像是她和苏乙、方滨就熟练许多,因经验丰富,余下的小孩子们就是挖着玩的,常有挖断的时候。
不过挖断也不怕,他们都是留下自家吃的,并不拿出去卖了换钱,只要能刨出来,回去切切一样下锅。
苏乙抬手给自己扇扇风,虽然山里比山下凉快些,但忙起来照旧出一身汗。
“什么时候下了雨,咱们再来就是。”
竹荪也是菌子,却是菌中之珍,如果不趁着新鲜时赶紧采走,黄昏前后就会化成水,哪怕只有几朵,带去乡里也有人抢着要。
个把时辰过去,背篓变得沉甸甸,哪怕还能往里装,怕是也背不动了,几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暂歇,掏出帕子擦擦汗,又找出随身带的竹筒喝点水。
钟洺和钟虎几个汉子一道过来,苏乙第一个注意到钟洺手里多了个弹弓。
“这是哪里来的?你们难不成也要去打兔子?”
钟洺笑道:“这个是虎子的,他们准头都不行,我试试能不能打到。”
苏乙想着钟洺有在水下使鱼枪练出的眼力,肯定比其他小子们强,不过打猎最忌人多,容易惊走猎物,虽好奇,还是按捺住了,没说要跟去。
钟苗蹲了这么久也累了,懒得跟着一群傻哥哥去,只有钟豹被钟虎拎走了。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跟了去,他过去和钟洺最多是点头之交,自从方滨和苏乙关系走近,两家的来往难免多起来,不只是哥儿间,汉子们间亦变得熟络。
“这附近是不是有山溪,好像能听见水声。”
“我记着是有,再往上走一段就到了。”
方滨从不远处回来,他刚刚瞧见一丛地石榴,过去采了一把用帕子兜回来分给大家尝。
地石榴是种小黑果子,尝着是酸甜的,不过是偏酸还是偏甜全看运气。
他说完自己拈了一粒进嘴,酸得一激灵,苏乙答完话也跟着吃一个,唐莺几人都看他,他却神色如常。
“我吃着还好,不算太酸。”
说完忍不住又拿一个。
方滨嘀咕一句,“难道是我运气不好?”
随即其余人也跟着吃,吃头一个时却都喊着酸,差不多两三个里才有一个带点甜头的。
方滨由此确信,不是苏乙运气好,是他能耐得住酸,于是便一股脑都倒他手里,让他慢慢吃。
周遭山风徐徐,竹叶簌簌,远处溪水潺潺,鸟鸣啁啾,令人心旷神怡。
说着话,吃着果,时间过得很快,似是眨眼的工夫汉子们就回来了,看得出没白跑一趟,猎到两只肥兔,还有好几只竹鼠。
一问才知,两只兔子都是钟洺打到的,竹鼠则是找见了个鼠洞,从里面掏出来的。
一窝竹鼠不少,足够一家分一只,不过钟洺没要,他只留了自己打的兔子,下山后快到家门口时,告诉唐莺晚上少做道菜。
“我架火烤兔子,烤好了给你们送去。”
他本想直接送一只兔子给二姑家,但想到这东西连皮带毛,和鸡鸭还不一样,担心二姑和姑父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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