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乙想着,能提前搬出刘兰草家当然最好不过。
要只是等着出嫁就罢了,还是那句话,他不怕多忍些日子。
要紧是他还要做嫁衣,留在那里,谁知道刘兰草他一家子会不会使坏,到时趁他不注意毁了料子,岂不辜负了钟洺的心意。
他没想多久,果断点头道:“我搬,且你跟孙阿奶说,我不白住,按日子给赁钱。成亲这件事上,我只当自己没有娘家人了,也不需要娘家人。”
到时他要干干净净地出嫁,不让那些个脏心烂肺的沾去半分喜。
事情定下,后面的都好办。
苏乙在卢家船上本也没有什么东西在,他带走了一只木盒,里面装了仅剩的几样,双亲留下的不值钱的旧物。
此外尚有几件旧衣裳、自己编的虾网、做虾酱的工具和数坛做好的虾酱。
刘兰草哄着卢风,不愿多给他一个眼神,仿佛笃定他嫁到钟家完全是跳火坑。
下船时,只有卢雨跟了上来,这人大约是昨晚基本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追上苏乙,问出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咬牙切齿道:“苏乙,你是不是因为知晓我心许钟洺,才故意勾引他的?”
他至今不愿相信,表哥告诉他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想来一定是虾酱方子那件事之后,苏乙才拿着方子当好处勾引钟洺,让钟洺转了性,改了上门求娶的对象,不然这么个丑八怪,怎么能攀上钟家的高枝?
苏乙回头看他,目光中升起讽意。
卢雨总是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和刘兰草俨然一个模子刻出来,总觉得全天下的好处合该是他们一家子的。
过去他或许会自卑,现在再看卢雨,只觉得对方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丑角。
“钟洺曾和我提起过你。”
他言语如钉,毫不留情道:“他甚至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苏乙彻底从卢家船上搬走,住进了孙阿奶的船。
孙阿奶一日只象征性地收他五文赁钱,缸里的淡水随他取用,食材都是备好的,只用他帮着料理,做完了还可以坐下一起吃。
涵哥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跑来这艘船上和他玩,回回都带着小猫多多。
钟洺则负责接送小弟,一天两次,期间见缝插针地和苏乙说上几句话,给他塞各种吃食和小玩意。
但凡说多了孙阿奶就要在船舱里咳嗽,老生常谈地说什么成亲前新人不能总见面的话,让他俩没法子反驳,只得窘着脸分开。
其余的时间,苏乙基本都一门心思地裁嫁衣,丝缕针线,皆是情意。
忙碌之下,日子过得极快,似是一晃神的工夫,廿三就近在眼前了。
第32章 消息
钟洺这些日子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此时才悟到为何二姑怪他猴急,三叔和三婶听说他把婚期定在下旬,也赶着要上来抽他的原因。
不说时间紧事情多,光是银钱这一块也算不上太凑手。
给苏乙的三两彩礼他不想动,虽说小哥儿执意塞给了他,他也一直好好放着未曾花过。
好处是列请来吃喜酒的乡亲名单时,钟洺和苏乙商量罢,大笔一挥把苏家、卢家的好几门亲戚全都给减了去,要请来的人一下子少了三四桌。
说实话,按照村澳里的人情世故来算,喜酒不请谁家,基本便是结大仇的意思了,像是以前钟家红白事也不会请赖家人一样。
本来钟三叔还想劝劝钟洺,但钟洺道:“远亲我管不着,这几家子都算是乙哥儿的近亲,关系如我和三叔你这般的,这些年他们看乙哥儿挨了欺负从来没管过半点,这等人来吃我俩的喜酒,断然不可能。”
他素来拿定主意几头牛也拉不回,钟三叔遂也不劝,横竖这几家人平日没什么交情,能干出那等事的,真要问他,他也看不上。
过后好几天里钟洺都没闲着。
先是请了船匠把家里的旧船修缮一番,外面刷一层新漆,好歹看起来鲜亮些,这就用去了一整天。
接着往乡里木匠铺子定了一口衣箱、一只浴桶、一只新马桶,水上人船舱就那么大,能放下的家具有限,一般添这三样就足够,像是陆上人成亲还会买的妆台等物,他们都摆不下。
不过钟洺还是多买了一面带木支架的小铜镜,他家两个小哥儿,小的那个也到了臭美的年纪,拿回去后应当不会没人用,加在一起,手里剩的六两多没了一半。
多亏他但凡下趟海就不会空手而归,手里的银钱一直能续上。
闵掌柜和辛掌柜成日盯着他的网兜里又得了什么好东西,除却这两个掌柜,圩集上还有别的主顾,在别人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到了他面前,生怕钟洺不收钱。
因忙着筹备婚事,他最近基本是隔一天下一次海,除了自家吃的和送去孙阿奶船上给老太太和苏乙的,其它的值钱货没少捞。
闵掌柜成了他鲍鱼的回头客,接连订了好几次,每次少说能吃下十五斤。
当中代替苏乙给辛掌柜送虾酱时,辛掌柜又问他要好龙虾,言说多多益善。
龙虾窝经不起天天逮,找龙虾的路上倒让钟洺遇见一批软壳蟹。
软壳蟹不是品种,而是专指某个阶段的螃蟹,在水上人嘴里,螃蟹有好多叫法。
没□□过的螃蟹叫奄仔蟹,即将蜕壳但还未褪,上下一层硬壳一层软壳的叫重皮蟹,蜕去硬壳而新壳还未长成的就是软壳蟹,以及再过一个月,中秋前后能吃上的满黄蟹和满膏蟹。
软壳蟹可遇不可求,算是这几种螃蟹里最值钱的。
螃蟹蜕壳的时候会聚在一处,已经蜕完壳的围在外面一圈放哨,当中则全是浑身软趴趴的软壳蟹,可惜遇上钟洺,正好适合他“一窝端”。
他拽着网兜潜到海底,这会儿的螃蟹毫无反抗之力,一双钳子夹人都不疼 他一手一个往网兜里扔,别看软壳蟹重量不如硬壳蟹,价钱确实硬壳子的好几倍。
一口气抓了几十只,放掉了一些小的,总不能给螃蟹灭了门。
钟洺满足地戳了戳网兜里的螃蟹壳,走之前还抓了一只想来吃螃蟹宴的八爪鱼。
这批软壳蟹甚至没等到几个眼熟的掌柜来叫价,抢先让好久没见的黄府管事掏银子买了去。
有他在前面拦着,纵然是后来有赶到的也不敢在出价,要在清浦乡立足,黄府可是万万不能得罪。
“我记得你,上回那只大江珧也是你捞上来的。”
黄府管事对这兜子软壳蟹满意地不得了,府内大房上个月搞来几筐“童子蟹”,四处送四处赏,说得多稀罕似的,他们家娘子受了气,惦记了好久如何把大房的风头给别回去。
本想等到八月十五,买上几筐子上好的满膏满黄蟹,要每个不低于五两的,好凑在一处办个螃蟹宴,现今这软壳蟹不比满膏满黄的更难得?
不枉他最近天天在圩集上转,沾了一身的鱼腥味,这桩差事办得好,眼看又能得一笔赏。
软壳蟹差不多一只三两左右沉,总共有五十多只,加在一起十五斤上下,钟洺要价五钱一斤,卖了七两五钱银。
“这八爪还是活的,您拿回去炙一道菜下个酒最好不过。”
钟洺把八爪鱼给了这管事当添头,对方让小厮接了,揣着袖子眯起眼。
“上回没问你叫什么,是哪个村澳的?”
“小的钟洺,白水澳人士。”
管事点点头,默了片刻突然问钟洺。
“你既然可以闭气潜海,可在海里见过海参?”
“这当然是见过的。”钟洺答得很快。
“书中所记,海底有一种海参叫做梅花参,最大有小儿臂粗,色偏红,你可曾见过?”
钟洺还真没听说过什么梅花参,他实在道:“您说笑了,要是真见过,我怕是早发财了。”
管事看起来颇为此事发愁,眉毛拧成个疙瘩,钟洺怀疑他也不确定这梅花参到底是书里乱写的,还是真的有。
他本想主动请缨,说一句若想雇人去寻梅花参,不妨雇了我。
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买卖,要是黄府人有心想请人,他自诩是最好的选择。
银子很快到手,给的是铰下来的碎银和一串子零散铜板,钟洺把它们放进褡裢。
他今天打算去肉铺找屠子定猪肉和活鸡,最近天热,猪肉放不住,肉价倒是没怎么涨,要的多还能讲讲价。
网兜收起,刚走出去没多远,却遇上了有日子没见的詹九。
这回那几个小喽啰没跟在对方身边,钟洺停下步子随他招呼,猜测这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冒出来,大约是上次托他办的事有了后话。
事实证明,还真是没猜错。
“恩公,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往茶铺里稍坐,我请您吃盏子茶水。”
钟洺没拒绝,要是詹九真打听到了像样的消息,的确不适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乱嚷嚷。
他随对方进了茶铺,挑了个桌子坐下,詹九点了一壶茶水,并一个干果碟子。
吃茶不是紧要的,因而茶还没上来,詹九便开口道:“先前恩公说这圩集市金要涨,我这心里头本还犯嘀咕,不知真假,哪成想拐弯找了人往乡里衙门打听,你猜怎么着?还真是要涨!不知恩公先前是从哪里的消息,比好些乡里人还要灵通!”
钟洺随手拿了个花生剥着吃,没应詹九的奉承。
“你也别卖关子,所以是要涨多少,何时涨?”
詹九立刻答道:“说是现下五文,要涨到八文,下个月初一就开始。”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一个说法,不知做不做准,说是到时候不仅要涨市金,还要多从水上人身上刮一笔鱼税下来。”
他“呸”一声道:“这帮衙门腿子,黑得很。”
无论是价钱还是日子,都和自己记忆里的差不离,钟洺把花生仁丢进嘴里,咽下去后道:“既如此,这摊子是不能不赁了,赁摊子的事你可打听了?”
说到这里,詹九有些犯难道:“这事倒也能办,只是一要找人,二要花钱。”
钟洺手指一错,又捏碎一个花生壳。
“要不是这么麻烦,我也托不到你这里,钱我也不缺,只要别狮子大开口,人也要靠谱的,别最后钱花了事没办,那样我可不依。”
詹九连连摆手,“那怎会,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人坑了恩公去,真要是遇到那等犯浑的,小的先把人教训了,再把钱给您补上!”
钟洺有点招架不住他这劲头。
“你先想主意把这事办妥了再说,现下需多少银钱打点,有没有大致的数?”
他道:“我也不瞒你,再过几日我要娶亲摆酒,钱都花这事上去了,你若是要的多,我还要凑一阵子。”
钟洺想好了,这赁摊子是花一时的银子,省长久的钱,不然到时候,不说那点市金,光是鱼税就够他喝一壶。
他这边带上岸的就没有差劲东西,那帮小吏不得绿着眼睛上来找茬索好处。
詹九一听钟洺要娶亲,立刻坐不住了,给两边茶盏里各添了茶后,喜气盈盈道:“就冲这个,恩公,这事您不用掏银子,包在小的身上,就当是小的给您随礼了。”
钟洺打量詹九,本想说你莫在这大包大揽,若是花得多我心里过不去,你怕是也掏不起,刚想开口,他心思一转,忽而明了。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了门路?”
他这么一问,詹九讨好地笑了笑,搓手道:“这还要多亏了恩公提点,小的提早知了这消息,回家一琢磨,倒是可以暂当个营生做。恩公那摊子,小的定然想法子办下来。”
钟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怎么说?”
詹九告诉钟洺,这水上人想要赁摊子,花钱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找有乡里户籍的做保人。
“小的好歹牵了条线,正是衙门户房里的一个吏员,负责办这些个铺面摊子买卖租赁文书的。他乐意收点嚼用把这事办了,说是保人,实际也是怕上官到时候查到了寻晦气,好歹找个乡里人挂名,他们到时解释起来也有说头。”
“所以你想做当中这个牵线的人。”
钟洺一句点破,詹九挠挠后脑勺道:“瞒不过恩公,小的想着,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认得几个人,长了张还算利索的嘴,牙行的牙人干的不也是这档子事?说出去好歹是个营生了。平日里别的生意咱轻易插不进手,这回多亏了恩公有所预料,我可算抢在了别人前头。”
他保证道:“说来恩公又帮了小的一回,所以您那份银钱,我必是不能收的。”
钟洺听懂了,詹九这等在街上混的,本来就都有些小聪明在,现在从这件事做起,以后慢慢添些人脉,八成就真的顺势走上正道了。
要说这是他给詹九的机遇,他也不惭愧,虽说是占了重活一次的便宜吧。
“你能寻到门路,可见你确实有本事,你放心,要是你能把我那摊子成功赁下,打个样出来,我自会帮你去村澳里宣扬。”
确凿的消息一出,想赁摊子的肯定不止钟洺一家,詹九收了好处,再分给户房里那位一些,水上人得了不用交鱼税的便宜,皆大欢喜。
顺便他还提醒詹九道:“我不知你能拿出几个摊子来赁,但开始不能往多了说,若有十个,五个,若有五个,只说三个。”
詹九一点就通,冲钟洺竖起大拇指。
“恩公实在是高。”
他没想到钟洺不知擅水性,还懂生意经。
而钟洺其实也不多懂做生意,他只是上辈子见识得多些,更懂人心。
这弯弯绕绕需找门路的事,你若上来就说我有好些个名额,既惹人怀疑,取信更难,还容易树大招风,不如先放出几个来试水,徐徐图之。
和詹九把这事商定,钟洺赶着去肉铺。
詹九见干果碟都没吃几口,叫来小二要了张油纸,把碟子里的东西打了个包让他拿回去。
钟洺没客气,直接收了,之后去肉铺定了猪肉、活鸡和几斤猪板油,好到时熬些荤油出来炒素菜。
一听肉铺也有门路进鸡蛋,钟洺直接要了一百个。
到了酒肆,高粱酒也是论坛子买,一桌便是一坛二斤的。
全都安排好,七月廿一时钟洺带着钟虎和钟守财帮忙,撑着船最后来乡里一趟,取走了木匠铺子打好的家具。
七月廿三一早,钟家上下全数开始忙活起来,饰木船,备喜宴,只等吉时到来,正式迎亲。
这日是个好天气,海水清朗平静,如一块剔透的蓝玉。
水上人与陆上人一样在黄昏迎亲,入夜摆酒,吉时一到,钟洺换上婚服——一件崭新合身的细布衣裳,只把当中的腰带换成了红布,而后站上船头。
这艘他住了十几年的木船今日全然变了副模样,挤挤挨挨的鲜花几乎占满了每一个角落,四盏崭新的风灯垂着彩线流苏随海风轻荡,偌大的红色喜字贴满各处。
水上人舟居于水,迎亲亦要行船,钟家以钟虎为首,没成亲的小子们都在花船上帮着接亲,此刻包括摇橹的在内,尽数响亮地唱着迎亲的咸水调。
岸边好些看热闹的孩子追着船跑,欢笑不断,头顶鸥鸟盘旋,时而落于船篷,时而振翅起飞,仿佛也都要来凑热闹。
船头破浪前行,不多时,钟洺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苏乙一早就在孙阿奶船上,被几个钟家请来的妇人与夫郎围着打扮一新。
净面,开脸,换上喜服,脚踏新鞋,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被分作上下两半,上面一半由红色布条制成的发带束起。
额前几缕过短的细软碎发随之滑落,紧接着盖头降下,他只能低头看到自己的脚尖。
歌声越来越近,苏乙将两只手紧握在身前,想象着盖头外是什么情形。
随后伴随着一阵欢呼,船头骤沉,他猜测是钟洺上了船。
“我背你过去。”
两条船中间搭起木板,钟洺握了一下苏乙的手,轻声说道。
随即在他面前转过身,慢慢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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