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钟洺是头一个表明不再去的,不是他贪懒偷闲,实在是有更挣银钱的事等着他去干。
婚后没两日,又到了给食肆送虾酱的时候。
苏乙提前准备好了两坛子虾酱,一坛送去给辛掌柜,另一坛带去圩集上卖。
钟洺自要陪他,和夫郎一道摆摊,想想就有意思多了。
他为此当天一大早便下了海,转一圈却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小鱼小虾两三只,让总见识大货的他懒怠出手。
在石头上撬了些将军帽,这东西算是鲍鱼的亲戚,比鲍鱼更小,壳子也没有纹路,单看半边有点像大号的蛤蜊。
除非连续下来好几趟,不然单靠这个是攒不出多少斤两的,钟洺不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家做了吃。
把网兜口子紧了紧,他原地转了个方向,自沙子里抠出了几只花蟹,其中一只离得远跑得快,顺着海水流向一会儿就没了影。
铁耙在海底一通翻找,又得了白贝与海螺各三两个,顺带发现了几个颜色漂亮的宝螺。
宝螺外壳光滑柔润,花色纹路各不相同,这种螺没人吃,一般都是赶海时小孩子捡了去把玩,如果遇见个头大又花色好看的,有些行商会收去做成摆件卖。
钟洺以前遇上了会留下给钟涵,现在有了夫郎,他不确定对方喜不喜欢,多凑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才罢休。
除去找宝螺的过程,今天的海底实在没什么意思,钟洺瞅着珊瑚礁里游来游去的彩色小鱼,盘算着以后可以撑船往远处走走再下海。
以前不这么干是因为船上不能没人把舵,有了苏乙,他完全可以带着夫郎出海,小弟也可以跟着,不必因无人照看,每次都把他送去二姑船上。
钟洺美滋滋地想了一通,正打算不耽误时间,先上岸再说,就看见一根筷子似的长条鱼,直直地从沙子里往外窜出头,鱼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花纹。
他眼前一亮,认出是沙鳗。
沙鳗向来是群居,一旦出现一条,周围肯定有更多,只是太过胆小,可能刚才弄出的动静把其它的吓回了沙子里。
鱼这东西是会随着海流四处游的,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都说不准,这片海他来过多次,今天是第一次看见成群的沙鳗。
若是能多逮上一些,无论是鲜鱼还是干鱼,价钱都不错,没法一网一网往上捞的鱼获,势必比成群结队的那些个要值钱不少。
钟洺小心地在海底绕了个圈,往上游了两下子后再低头看去。
起先视野中依旧只有最早看见的那条沙鳗,等了几息后,四周的沙砾轻轻晃动,藏在其中的沙鳗如同雨后竹林里的笋子,一条一条往上冒。
他大致记住这些鱼冒出来的位置,先浮去海面上换了口气,接着重新回来,找准时机后开始下潜。
随着他的接近,沙鳗因为受惊而依次缩回脑袋,钟洺不心急,慢悠悠地在旁边等待。
鳗鱼的脑子才多大,它们在沙子里潜藏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没了危险,又开始接二连三地探头探脑。
而钟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条、两条、三条……
哪条探出脑袋,他就会飞快伸出手捏住,用力甩进网兜,鱼尾巴拍起砂砾,眼前的海水犯起浑浊,钟洺用这个法子连捉了七八条,胳膊都酸了,到后来见没了动静,伸手去沙子里摸了摸,摸到东西后往上一拽,手里多了条软趴趴的死鳗鱼。
钟洺突然想起三叔曾说过,沙子里的筷子鱼胆小,不像是有些品种的鳗鱼凶狠异常,还会张口咬人,远海更有一种狗头鳗,危险程度不亚于鲨鱼。
沙鳗则不同,常常在跟着渔网上来的半路就已经吓死了,所以圩集上很难见到活的。
钟洺以前以为是渔网收起的速度太快,加上猝然离水,沙鳗才会受惊,没想到在海里看到同伴被捉也会活活吓死。
他冒出个想法,拿出铁耙对着眼前的沙地一顿猛拍,预想中的沙鳗受惊离沙游走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有沙地在一下下地鼓动。
他顺着鼓动的方向用铁耙拦截,基本几下子过后就能抓到一条死鳗鱼。
……还能这样?
之后钟洺几乎没干别的事,一直在想办法把沙子里的鳗鱼吓死再翻出来“收尸”。
他干得太起劲,一口气快到头了方意识到,赶忙拉着沉了许多的网兜朝水面游去,用力呼吸几次缓了过来。
泡在水里的四肢有些发冷,哪怕明知现在沙子里肯定还有鳗鱼在,钟洺犹豫了一下也没再下潜。
反正网兜里的收获已足够他今日小赚一笔,留下的鳗鱼也不会浪费,很快就会被以鳗鱼的大鱼或是海龟发现吃掉。
苏乙在船板上翻晒蛤蜊干。
他嫁过来这几天,发现钟洺完全没有晒干货的习惯,以前家里吃的都是二姑、三叔他们给的。
在他看来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子,人在船上过,船在海上漂,晒的干货既是自家口粮,亦是一笔进项。
他知钟洺过去多半是嫌麻烦,干货这东西晒起来繁琐,不是抠出来往竹簸上一丢就行的,而且不出数,二斤鲜货晒不出一斤干货,从年头攒到年尾才能攒出几口袋,卖给行商赚个嚼用。
钟洺是有本事的汉子,不该把时间消磨在这事上,现今自己来了,干起来就是,他不怕辛苦,反而怕没活干没事做。
一个早上收拾出来面前的一竹簸,刚刚铺平整,钟洺便回来了。
“怎的脸色这么白,你这是下了几趟海?快擦擦头发,我给你盛碗姜汤去。
他起身迎上去,一看钟洺的嘴唇不复先前那样有血色,肯定是在海里泡了许久,遂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大布巾递过去,又转身去看灶上已经熄火的姜汤。
出伏之后水冷伤身,钟洺因着憋气厉害,在海底的时间比寻常人久得多,苏乙不懂别的,只知人常受冻肯定不是好事,姜汤驱寒气,多喝没坏处。
钟洺以前都是一个人下海,一个人回来,头发胡乱一擦,分拣一下捞上来的东西便去码头,哪像现在,还有现成的姜汤送到嘴边。
说实话他不爱喝这个,辣丝丝的,一口下去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可既是夫郎特地做的,给多少他都喝得下。
“咕嘟”几口,一碗姜汤见了底,钟洺皱起眉毛,辣得直吐舌头,“嘶”声不断。
“有没有水,我灌两口,这姜汤怎么比我以前喝得还辣?”
“这是老姜熬的,可不是辣,越辣寒气散得越快,是好事。”
苏乙给他端来一碗水,钟洺只觉得全数喝下去也没平复喉咙里的辣意,他咳了两嗓,片刻后,还真觉得后背、脚心都一齐发热了。
“你别说,还挺管用。”
布巾在头上揉搓着,把发丝搓得乱糟糟,他半点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从大张的布巾里露出半张脸来,对苏乙笑道:“今天我下去了两趟,逮着了好东西,你快去瞧瞧。”
钟洺说的好东西当然就是成桶的沙鳗,像面条似的盘在其中,看着像是一团水蛇。
钟涵拿了根树枝子轻轻往上戳,一会儿咧一下嘴,看起来又害怕又好奇。
“嫂嫂,它们怎么不动?”
“都死了,这种鳗鱼胆子小,离水容易吓死。”苏乙同他解释道。
他晃了晃桶,发现里面还真不少,多多用后腿站起来,扒在桶边看,时不时伸出爪子打鳗鱼一下。
“从哪里捕了这么多鳗鱼,平常撒网也轻易捉不到这么多。”
头顶一暗,苏乙仰头看去,果然是钟洺正站在他身后弯腰,汉子肩宽又高大,一下子把日头都遮去大半,水珠顺着下颌的线条滚落,啪地一下砸在他的鼻子上。
伴随着一声轻笑,钟洺伸出手替小哥儿一把抹掉,然后盘腿在旁边坐下,给他俩讲在海底遇见鳗鱼,又吓死好多的事。
“这回我也是长见识了,下次再遇见鳗鱼窝,我还这么干。”
苏乙和钟涵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见过鳗鱼,除了撒网捞上来的,有时候赶海时滩涂的泥巴里也有,潮水把鳗鱼送上来,它们便凭借本能向下打洞,但从不知道鳗鱼在海中时是怎样生活。
“海底是有意思,比出海撒网有趣味。”
苏乙听罢,向往道:“我现在明白,为何你以前不乐意出海捕鱼。”
相比钟洺在海里的所见所闻,海面上的生活要无聊太多。
“那是以前,现在我要养家了。”
钟洺看向苏乙,“不过你能这般懂我的心思,我很高兴。”
“咳,小仔还在……”
在苏乙听来,钟洺说这等话已经很出格了,穷人家日日为生计奔波,有几个把肉麻话挂在嘴边上。
“嫂嫂,你叫我?”
戳腻了沙鳗的钟涵,转而去翻旁边另一个桶里有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茫然抬头。
“没叫你,你继续玩。”
苏乙有些慌乱地回话,然后又听到钟洺在旁边小声地笑。
逗完夫郎,也该预备着往乡里走,钟涵吵着要一起,钟洺便松口让他跟着,多去乡里长长见识没坏处。
这回要带去卖的东西不多也不沉,没用扁担,钟洺单拿了一个背篓,放入两坛子虾酱帮苏乙背着,沙鳗直接连桶提在手里。
将军帽和几个螺贝留下吃,花蟹放在网兜里由苏乙拎着走。
多多见他们都要出去,也下船跟了一程,到半路遇见了钟三叔家的大花和二花,三只猫凑在一起打成一片,钟涵出声让它别再跟着,多多像是听懂了,很快与大花二花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清浦乡的码头一向人多,守在口子上收市金的小吏还在,钟洺面不改色地交了五文钱。
小吏看看他,又看一眼苏乙,冲后者抬了抬下巴,“你的呢?”
他认得苏乙,这小哥儿常来圩集卖虾酱,生意还不错。
“我俩是一家的,这是我夫郎。”
钟洺当然没走,他同小吏解释。
小吏一哽,不信道:“这才几日,上回他来还照旧交了铜子。”
“官爷明鉴,我俩正是两日前摆酒成的亲,随便一个白水澳的人都知晓。”
话音落下,队伍里真有认识的人附和。
“正是嘞,官爷,他俩现今是一家子!”
小吏仍不肯作罢,上下打量苏乙几眼,冷不丁道:“你叫他一声我听听。”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无礼,钟洺拧起眉毛,作势预备开口,手上忽而一凉,低头看去,是苏乙捏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摇头。
小吏再小,在水上人眼里也称得上一句“官爷”,这要求也不算出格,他不想钟洺因为自己与对方起冲突。
“官爷,这确是我相公不假。”
他清了清嗓,清晰地说道。
“那这小娃娃?”
“是我小叔子,我相公的小弟。”
小吏撇撇嘴,总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举起手用力朝后摆。
“赶紧走,下一个!”
过了这关,钟洺分出一只手护着苏乙后背往前走,苏乙则一手提螃蟹,一手牵钟涵。
期间途径两个已交了市金,正在忙活摆摊的汉子,其中一个道:“你听见风声没,听说乡里的市金当真要涨了。”
苏乙侧过头去,默默竖起耳朵。
第37章 管钱
说话的两个汉子带来一网鲳鱼,一大桶虾蛄,哗啦啦倒进盆里,鲳鱼色泽银亮,虾蛄还是活的,在桶里不断弹跳。
这块人多,走得也慢,苏乙攥着小涵哥儿的手假装看鱼获,听他们继续说道:“哪里来的风声,真的假的?”
开头那汉子道:“我阿伯前两日去货栈卖干货,听那头的伙计正聊呢,货栈消息最是灵通,怕是不假。”
一个虾蛄蹦出桶外,问话的汉子捡起来丢回原处,不忿道:“五文钱也不少了,竟还要涨?”
他说到这里,瞅一眼远处摆摊卖菜的村户人,努嘴道;“你说那些人涨不涨?别是单冲咱们来的。”
“谁知道,真要涨了咱们只能捏着鼻子认咯,还能如何。”
汉子说罢,摊子前已来了问价的客。
两人止了话头,赶忙招呼叫卖起来。
苏乙听得面露愁容。
“咱们快走两步,有个树底下的位子人多还不晒得慌,去晚了怕是要被占了。”
钟洺注意到苏乙走神,他提醒一句,轻轻推着夫郎的后背往前带了一下。
三人紧赶慢赶到了钟洺说的老地方,庆幸的是还没人来,空出的地方虽不大,但也够用。
亏得他们现在是一家子人,若是两家子,一个汉子和哥儿挨着摆摊,中间总要隔出一段距离,那样此处就显得拥挤了。
“大哥,这块石头还在。”
钟涵认得他坐了几回的大石头,走过去弯腰想搬起来,但试了试根本搬不动。
钟洺笑道:“你先坐在那,一会儿我给你搬。”
钟涵闻言,伸手摸了摸石头表面,而后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小帕子,放在上面铺平了后才坐上去。
“半大小仔,还挺讲究。”
钟洺笑他一句,转身和苏乙一同张罗摊子上的东西。
鳗鱼、蟹子和虾酱一字摆开,苏乙惦记着先前汉子说的话,往钟洺身边凑了凑,小声道:“刚刚路上有两个汉子说起的,市金涨价的事,你可听见了?”
钟洺还真没留意,他那阵子还在因苏乙当着好些人面叫了声“相公”,心里舒坦得不行,旁人的闲谈哪里入得了他的耳。
好在市金涨价的事他本就知晓。
“这事我也闻得过风声,正想着趁这时候,在乡里赁个摊子好做生意。市金能涨一回,就能涨第二回,前后算下来,倒不如赁个摊子直接按月交赁金省事。”
“赁摊子?”
苏乙睁圆眼睛,“不是说水上人赁不得……”
“我自有门路,托了人办此事,估计这几日也该有回信了。”
周遭人多,钟洺没细说,他把杆秤拿出来放在一旁,“若能办下来,咱们日后就有固定的位子摆摊,还能自己竖个棚子遮阳。”
试问哪个在乡里做营生的,没羡慕过那些有自己摊位的商贩,位置是固定的,放在那里不会跑,想何时来便何时来,用不上争抢,且如钟洺所说,还能不受日晒。
甚至于这些好处都是其次,关键在于你常在一个地方摆摊,主顾们不必费心每次都满地寻你,赶上那没耐心的,打眼一看没瞧见你,常常就直接换别家买了,哪怕鱼获不如你的新鲜,虾酱味道不如你的好也不打紧。
有了摊子则不同,更易做回头客的生意。
此前他可从没想过,自家也能在乡里有个摊子,要知道好些村户人都没有,有摊子的基本都是正经的城中户。
钟洺见夫郎眼睛亮晶晶的,知他也意识到有个摊子的好,这还没牵扯到鱼税,待收鱼税的消息一出,怕是乡里的摊子要供不应求。
水上人那么多,也不只他一个人有门路,好在此番抢得了先机。
“那我先去四海食肆送虾酱。”
苏乙顿时不为市金涨价而担忧了,转而开始操心起别的,摊子的赁金肯定不少,钟洺托人办事打点门路,定也掏了一笔银子。
相比相公卖的鱼获,他靠虾酱赚的银钱还是太少,可要问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他一时也想不出。
之前起意做虾酱,是因虾酱是船上常见的吃食,而且做虾网简单,捕虾子不用出海,也不用花大力气,他一个哥儿完全做得来。
乡里当然有不少别的吃食卖,与海产有关的有那卖生腌的、卖酱蟹的、卖蛎黄煎的,前两种他倒也能学着做,就是味道不一定能胜过其他人,就像他的虾酱在圩集里有些名气,这两样也都有滋味好的摊子卖着。
蛎黄煎要用鸡蛋,水上人养不得鸡,鸡蛋全靠买,这门生意想都不用想。
苏乙在心里叹口气,知晓这是自己见识太少的缘故。
钟洺不知苏乙心中在想什么,见苏乙要走,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给他道:“你拿着,沿路看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直接买回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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