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轻瞟了这伏跪在地的四人一眼,在泛着不寻常的色泽的酒爵中倒了杯酒。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操贼,出自阁门,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等,乃国家之栋梁,社稷之忠臣,愿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
这篇诏文,董承念得气势磅礴,正气凛然,砸在四人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四人暗暗交换了下眼色,最终由吴子兰问出了疑问:
“董国舅,敢问此诏从何而来?”称“国舅”而非“将军”,其中变化,可见一斑。
董承早知这四人会有疑惑:“此诏乃天子破指而书,藏于衣带之中避开曹贼……”
迎面而来泼来的酒水打断了董承的话。一边,郭嘉手中对着董承方向的酒爵,清晰明了的宣示着他是这变故的始作俑者。只见他缓缓收回手,提起酒壶,不急不缓道:“董国舅慎言啊,这贼不贼的,可不要轻下定论,听着怪刺耳的。”
被泼了一脸酒,高位待久了的董承可谓是恼怒万分,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要冷静。于是,他只能一边不断在心中默念不要和郭嘉这将死之人计较,一边将恼怒化作厉色盯向跪倒在地的四人:
“怎么,你们还不接旨,是想抗旨吗?!”
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庞此时带着酒水,不可谓不狼狈。刚才董承被泼了酒,第一反应是护自己而非天子之诏的举动,可是真切的落在了四人眼中,讽刺的可笑。然而,他们就算再心有他想,如此局势下,也只能叩头应声:
“臣等接旨。”
董承当然知晓,这份诏书不能让此四人甘心为他所用。正是因为如此,他今日才会约郭嘉前来。见那四人接旨后回到案后坐下,他忍着心中对郭嘉的怒意,转头尽力对郭嘉平静道:“怎么,郭祭酒不接旨吗?”
他说话时,郭嘉刚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这非鱼楼的??不错。”
“郭嘉!”纵使董承再强迫自己冷静,面对郭嘉这回应,名为“理智”的一根弦也近乎要崩掉。
“国舅生气了?为何?”郭嘉无辜的望向面露怒色的董承,“嘉夸这非鱼楼的点心好吃,国舅应当高兴啊。点心好吃,国舅开的这非鱼楼才能生意兴隆,不是吗?”
郭嘉的话宛如一盆凉水浇在董承头上,让他瞬间恢复了冷静。这非鱼楼,的确是他暗中找人开的,可此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不过是他几位心腹,今日郭嘉却可以这样笃定的说出……
他本以为“?蛸卫”是那人夸大之词,没想到,竟当真有如此可怕的组织潜伏在许都城,潜伏在天下诸侯身边。
脊背发凉的同时,他暗暗提醒自己,今日之事了了,定要回去好好清理一下心腹,将那背叛之人揪出来。
郭嘉淡淡望着董承面色微妙的变化,对此时董承心中所想完全了然于心。董承身边,?蛸还真不好安插,所以这非鱼楼,不过是郭嘉随口一猜,毕竟今日之事隐秘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想来董承也不会随意找一个酒楼。没想到,他这随口一言,倒是言中了。
也好,看着董承如惊弓之鸟自毁心腹,也是件乐事。
董承整理好心态,望着郭嘉,又道:“郭祭酒,你身为汉臣,面对天子之诏,理当下跪接旨才是。”
这一次,郭嘉也没有再左顾言他:“可嘉以为,无论这天子之诏,当真是天子所写,还是你董国舅临摹佳作,都不该是由嘉来接诏吧。”顿了顿,他思考了片刻,十分真诚问道,“莫非,董国舅今日约嘉来此,是特意请嘉将此诏书内容和接旨之人转告曹司空?此等小事,嘉定会做到,国舅放心。”
“郭嘉!”郭嘉的轻佻的语气又成功激怒了董承,但一声怒呵过后,他又软了声音,“今日,承约郭祭酒前来,乃是希望郭祭酒深明大义,与我等一起诛杀汉贼,匡扶社稷江山。”
董承的话让郭嘉惊诧不已:“董国舅,有病定要服药,切勿讳疾避医啊。你居然会以为,嘉会与你等一起去送死?”
不能怪董承不理智,而是郭嘉一旦毒舌起来,实在是太过气人。董承只能一面攥紧双拳,一面竭力冷静:“郭祭酒此言差矣。大丈夫在世,当建不世之功,成就一方大业。郭祭酒这些年为曹”一顿,他还是硬改了口,“曹司空出谋划策,不可谓不尽心竭力,可到如今,一官未升,无侯无爵,这实在是让人叹息。但若郭祭酒肯与我等共谋,未来成就,必然不可估量啊。”
“刚刚国舅还一口一个国家社稷,天子汉室,怎么这时候又一心盯着功名利禄去了?”郭嘉嘲讽道,毫不意外的看到董承面色更黑了。他轻叹了口气,突然道:
“董国舅可知,嘉身上这火狐裘从何而来?”
董承一愣,搞不懂郭嘉这是卖的什么药:“不知。”
“那日天子秋?,曹司空随驾,猎到了只火狐,便制成裘衣,赠予了嘉。”郭嘉说此话时,火色衬得愈发如玉的面容上,唇边温柔的笑意毫不掩饰的张扬着,“嘉当时正要制件裘衣,曹司空便早知嘉心中所想将这件火狐裘送来了。”
呵。
董承心中暗嗤。郭嘉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一件裘衣就可打动:“郭祭酒如此便是短见了。辅佐天子,乃是从龙之功,功名利禄,奇珍异宝皆是囊中之物,还怕缺件裘衣吗?”
“可是嘉想要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奇珍异宝,只是一件可御寒冬的火狐裘而已。”郭嘉柔声轻言,“那时那刻,这件裘衣,曹司空可以给嘉,天子却做不到,国舅口中的那个写血诏的天子更做不到。所以,曹司空是嘉的明公,而其他人,不过蝼蚁。”
此话说到最后,已将天子比作蝼蚁,真可谓是大逆不道。
可董承却无法以此来呵斥郭嘉,他也不想以此来浪费力气呵斥郭嘉。
言罢,郭嘉将目光转向另外四人:“几位,嘉今日既然来了,那便还是出一言相劝。无论你们是真忠臣,还是求权势,都要多留个心眼,谁知道这天子之诏是不是哪个宵小投机取巧之作。你们抛头颅洒热血,最终会不会反而出力不讨好,为他人做了嫁衣呢?”
“郭奉孝!天子之诏岂容得你污蔑!”
“哈哈,国舅别急别气。道不同不相与谋,嘉这就离开,不打扰你等创‘从龙之功’了。”说着,郭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突然,银光一闪,一柄利剑横在郭嘉面前。
是长水校尉种辑。
郭嘉目光微闪,回首望向董承:“董国舅是想在此处,杀人灭口吗?”
“不会不会。”董承笑容温和的近似狡诈。他起身走到郭嘉之前坐的案前,用郭嘉的酒爵倒了杯酒,然后走到郭嘉面前,将酒爵递到郭嘉眼前,“承只是希望,郭祭酒能再花三日时间,多考虑考虑。”
这酒爵上涂了什么,郭嘉早已知晓,那一泼,也泼不掉所有的毒。
“看来,今日嘉不喝这杯酒,是离不开了啊。”郭嘉轻笑了一声,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看到郭嘉饮下酒,董承的笑容更深了:“三日时间,董承在府上随时恭候郭祭酒改变主意。”说完,他使了个眼色,种辑一皱眉,还是将剑移开,任郭嘉离开。
待郭嘉走出门,立刻就有人忍不住了。种辑对董承道:“董国舅,虽然郭嘉饮了毒酒,但万一他根本不惧此,一回去就将今日之事告诉了曹贼,我等可就要命丧黄泉了啊!”
“是啊。”董承叹了口气,声音十分无奈,“可承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倘若郭嘉死在此处,才是当真自露马脚。承死不足惜,可却不能不救天子于苦难之中啊。”
这一番惺惺作态,终引得吴硕冷笑一声,道:“董国舅可真谓是忠心耿耿,可那郭嘉之话,有一处也不无道理。董国舅如何证明,这血衣诏,就是天子亲手所写?”
“放肆!”董承厉呵,“天子之诏岂容作假!你再出此言论,就是心向汉贼!”一顿,他沉下声,严肃的望着四人,道,“诸位,无论如何,今日你我在此已被曹贼的人看到。所以,从今以后,想要活命,你我除了一同辅佐天子成就大业,别无他路可选。”
听到董承此话,四人皆脸色一变。他们终于意识到,为何董承明知郭嘉不可能被劝动,却还要约郭嘉来。
他的目的不在说动郭嘉,而是逼迫他们,让他们无从选择。
事已至此,四人只能低头作揖,表示听从天子之令。
彻底使四人归附,董承心中也长吁一口气。其实,有一点他没有说,对于这四人而言,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在事发之前,主动向曹操投诚。
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唯一的做法,就是让曹操对参与此事的人恨之入骨,无论此人是否可以为曹操所用,这般,可就不能用毒酒了。
而要杀曹操,也有一事,必须要做。
不禁,董承脑海中响起那住在自己府上的年轻人,与自己密谈时说的话:
“欲诛曹操,必去?蛸。
欲去?蛸,必杀郭嘉!”
“二弟三弟,快一些。”
刘备急急忙忙的带着关羽张飞踏入非鱼楼。这几日他夜夜难眠,昨夜好不容易睡去,晨起却已是日上三竿。虽然快马赶来,但和董国舅约得时间,还是迟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