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却知道,郭嘉的身体那么弱,一夜未眠还可“精神尚佳”,全是在靠五石散撑着。可无论她问郭嘉,还是去逼问苍术,都说五石散仅是强身健体之药,她也只能暂且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担忧。
杏眸微抬,她见少爷不知何时又出了神,唇边还挂着不同于往日的温和也不同于谋划的狡黠的微笑。许是女儿家对有些事天然十分敏感又好奇,夕雾踌躇了片刻,还是耐不住出声询问。
听到夕雾询问的那一刻,郭嘉才意识到自己竟又陷了进去。转头,见夕雾眸中满是好奇,想了想,也不觉此是大事,便索性把昨夜之事都告诉了人。
当然,仅是风花雪月的那部分。
夕雾听完,双眸陡然睁大,久久未回过神。她知晓少爷与曹司空交情至深,互为知己,却不知对于少爷,这份情谊,早已并非那般简单。
“少爷,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装醉,倒不如……”
夕雾话未说完,自己便住了口。她反应过来,那人并非寻常之人,而是大汉的曹司空,是胸怀天下的曹孟德。
少爷纵使坦言又如何?
心怀天下的人,从不会为情爱绊住脚步。
郭嘉望着夕雾面容上情感不停的变化,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不禁又挑起微笑,恣意洒脱,一如昔日:
“明公所愿,是匡扶汉室,重振汉威;是扫灭群雄,统一天下;是破虏击夷,威服羌狄;是吏不呼门,路不拾遗,太平治世。故这些年,嘉随明公南征北战,为明公出谋划策,暗养死士,虽残体病骨,一己之命,从未敢惜。
所谓情爱,依嘉而言,便是投其所好,达其所愿。既然嘉与明公有幸相逢于乱世,那又何妨以金戈铁马为情,以鸿雁杨柳为意,拼尽所能,将他所愿之天下双手奉上。
这般,岂不是比‘倾慕’二字,好上许多?”
至于其他,得之失之,何必求个明白,自寻烦恼。
可是,那吻……
郭嘉暗暗垂下眼眸。
情若可自禁,便难为之情了。
就当是他心中执念,最后的补偿吧。
他与曹操,终不可期“来日方长”四字。
“先生,非鱼楼已到。”车夫道。
郭嘉闻之,轻叹口气,缓缓阖起双眸。再睁开时,又如往日在人前般,清亮透澈,却实为渊潭。车夫扶着他下了车,夕雾本也要跟着下来,郭嘉却阻止了她,
“在车上等着。”他边说,边抬头望向日光下,气势宏伟的非鱼楼,眼中玩味之情愈来愈浓,“左不过一个时辰,嘉一人去足矣。”
第72章 第72章
人怜鱼困于泥潭苟延残喘,鱼笑世人醉心名利画地为牢。
子非鱼,鱼非子,乐与非乐,自然两不相知。
互非同道尔。
然对于此时在这屋中的几人,董承相信,只要过了今日,原本同道与否,都将无别选择。
这般想着,他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老神在在的坐在主案后,不时抬眼打量几眼,又好似只是随意一瞟一般垂下目光,继续慢悠悠品着茶。
红蜡的蜡油一滴滴缓慢的滑下积在铜台上,若有似无的香雾袅袅而散,屋内几人各怀心思坐在案后,不言不语,静谧的诡异,独煮着酒的大釜里不时发出滋滋的沸响。终于,一人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
“董将军,今日你将我等约在此处,是有何要事?”
这一人先开了口,其他人便也好跟话,性急者出声附和,心怀思量者亦望向董承,不掩目中疑惑与探究之意。
“诸位莫急,莫急。”这几人耐不住出声询问,早在董承意料之中。他不急不缓道,“今日承邀诸位前来,的确是有事关我社稷江山的大事。只是除了诸位外,还有两人未至,诸位稍安勿躁,待两人至,承定一并坦言相告。”
屋内的确还有两案,上面虽摆着??酒爵,却空着,其中一案位置还及其接近主案,想来此位是为稍更重要之人而备。众人听董承如此说,也知他所言非虚,只得又沉默下来,各自暗暗思索,这未到两人究竟是谁。
这时,推门之声传来。脚步声渐渐增大,直至一只白的病态骨节分明的手挑开竹帘,露出来人清澈的双目。
偏将军王服、将军吴子兰、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这许都城和董承一般不知死活的人,当真不少啊。
温和如水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最终落定到坐在主位上的董承,眼底笑意逐渐凝起:
“嘉来迟了,诸位见谅。”
扶脉许久,华佗将手从曹操腕上移开。
“敢问曹公,近几日可曾宿醉?”
曹操应“是”,但复又道:“但孤今日起身,并未觉有头痛之感,反觉灵台比往日清明不少。”在之前,他夜夜处理政事公文至丑时,每日沾枕不足两个时辰便要起身,故而日日起身时都头痛欲裂。
“这便是了。”华佗似乎早已料到曹操补充的话,“曹公昨日所饮应是药酒,其中混杂了诸多补气助眠之物,对身体大有裨益。再加上曹公昨日大醉而眠,休息时间远长于往日,故而今日起床才觉神清气爽。”
“原是如此。”曹操点头,自语笑道,“此酒有如此神效,看来孤往后到反是要向奉孝讨酒了。”
闻人自语,华佗双眉微蹙:“此酒,郭祭酒亦曾饮?”
在得到郭嘉不仅饮了还是痛饮的回答后,华佗双眉不禁蹙的更深了。此酒裨益匪浅,然归其根本,是因其所用皆是老阳燥热的药材。这种大补之物,曹操常年南征北战健壮的身体饮之自然无妨,但对于郭嘉身体那般孱弱,再饮此酒……
不啻于自饮鸩酒。
身为医者,他下意识对郭嘉这种荒谬的行为感到忧愤,然下一秒,他猛然想起,郭嘉的身上的毒。
他不在的这一年,郭嘉本该好生修养,才有保命可能。可郭嘉不仅不知休息,随军攻伐,还错上加错,染上五石散的毒瘾……
纵没有此酒,丧命也不过是这两日。
他心中千回百转,一抬目,正对上曹操的双目。望见曹操目中的探究和若隐若现的威严,华佗才反应过来,他的沉默,已经引起了曹操的疑心。
华佗行医多年,高官庶民,人世百态,早已熟了。他清楚,此时曹操肯对他温声和语,一方面是因他名声在外曹操出于何种目的都要表达敬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曹操看来,他与郭嘉仍可算得上朋友。
此时如果让曹操知道郭嘉身体状况,必然会硬让他医治。且不说郭嘉早已药石无医,他一年前的立誓,也让他绝不会再为郭嘉扶哪怕一次脉。
更何况,郭嘉……怕是也不愿曹操知晓吧。
想到曹操刚才提到郭嘉时,一贯凌厉的凤眸中下意识的温柔;再想到郭嘉但凡谈到与曹操有关之事,神采奕奕的墨眸,纵使他已不与郭嘉为友,也不禁暗叹了口气,心有戚戚。
心之痴念,才乃病源。
收好心思,华佗舒展了眉头,神色自若道:“此酒虽是大补,然郭祭酒毕竟身体较为孱弱,还是少饮为好。”
华佗不知,虽然他调整的很快,但对于阅人无数的曹操而言,他那一瞬的变化还是落入了曹操的眼眸。曹操明显感觉到,华佗定有隐瞒之事,只是在他没完全肯定之前,贸然相问听人左顾言他倒不如暂且不动声色,另辟道路。
这般想着,曹操从怀中将卞氏交给他的那包粉末拿出,推到华佗面前:
“烦请神医帮孤看看,此为何物。”
华佗颔首,将纸包打开,用指尖拈起少许,细嗅片刻,又放入口中轻抿。良久,他回道:“曹公,此物名为五石散。”
“哦?五石散是何物?”
“五石散,乃是以五石烧炼而成的石药。”
“既是药物”曹操故意放慢了语句,以便将华佗表情任何一微小的变化都收入眼中,“那便是治病之物。神医可知,所治的是何病?”
华佗语气平稳,不闻波动:“医书有载,服五石散可使人神明开朗。郭祭酒身体偏弱,服此药正可强身健体。”
然而,曹操眸中的暗色却更浓了,他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威压:“医者当有医心,神医所言,可是字字属实?”
华佗眉头又蹙,音中似染了恼意:“在下所言,自然字字属实。”只是,省略了一些内容而已。
显然,华佗的反应让曹操彻底放下了心。他哈哈一笑,面上阴霾一扫而空:“是孤之错,神医勿怪。神医一早前来为孤诊脉也是辛苦,不如早些回屋歇息,可好?”
问句比陈述句更加肯定,华佗起身,退后几步,向曹操作揖:
“唯。”
郭嘉进屋的一刻,一干人皆变了脸色。
朝中董承与曹操斗争局势有多紧张,他们都看得真切,今日董承将他们约到此,想来也与此有关。可万万没想到,郭嘉会来到此处。
郭嘉代表的是谁,在座几位,何人不是心知肚明。
然而,他们虽然心中疑惑惊诧,可在看到郭嘉神色自若的走到最靠近主案的案后坐下,而董承丝毫无惊讶之色时,就明白,今日的一切,全在董承的安排之下。
正如他们所想的一样,董承对于郭嘉的到来毫不吃惊,因为就是他约郭嘉前来的。刚刚等了这么久,也是为了等郭嘉和另一人,但主要,还是为了等郭嘉,现在郭嘉到了,另一人姗姗来迟,倒也不必再等。
只见,董承轻咳一声,突然站起身,展开一布绢,朗声道:
“众卿接旨!”
四人一愣,搞不清董承这突然间卖的什么药。但见董承目光严厉,表情肃穆,毫无作假之色,四人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中央,俯身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