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郭嘉微怔,但还是坚持道,“天下大事,明公不该拘泥于旧情,更不该有妇人之仁。嘉只是明公的一介谋士,这个时刻,理当舍弃。”
曹操真的觉得郭嘉是在存心气他,否则为什么会每一字都恰好点在他的心头,又怒又痛。而这时,不等他说话,郭嘉突然又笑了。他信心十足对曹操道:
“放心,明公,嘉已经做了两手准备。嘉还传信给了乾玖,现下他的手下的那部分?蛸卫应该已经得手了。”
“郭奉孝!”
“明公,嘉犯下大错,却不思悔改,又私传军令,残害百姓。”郭嘉勉强撑起身体,以便可以将头支到曹操肩上。他像只猫一样亲昵的凑到曹操耳边,语调似缓而牵的仿若是甜腻的情话,
“现在,求明公赐嘉这个佞臣,一死。”
曹操不知道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弦是被郭嘉的话给崩掉,还是被郭嘉此刻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给崩掉的,他只知道,他的满心压抑的怒火全都被郭嘉激了而出。不过熟悉曹操的人都知道,他怒极之时,是从来不发火的,而是怒极反笑。他冷笑一声,道:“奉孝还不知道,乾玖前几日因河内家中有急事,孤便准了,因为他走得急,孤便没让他等你醒。只是,你的信,怕是送不到了。”
“乾玖回河内了?”郭嘉一惊,然而,更让他的惊诧的还在后面。
“还有这个。”曹操从袖中拿出一枚血玉,上面由精良的工匠雕刻了“?蛸”二字与一只蜘蛛,分明是?蛸卫首领统御下属的信物,“此物,孤也暂时收回了。在你病好之前,?蛸卫再不受你统领。”
“明公……”郭嘉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从自己这里拿走的血玉,默然无语。许久许久,他轻叹了口气,却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在榻上,喃喃道,
“原来,明公已经不愿信任嘉了。也好,也好。”
郭嘉陡然的颓然与自嘲之色分明又是一把刀,直刺的曹操心头痛的厉害。可他不能将血玉还给郭嘉,因为他知道郭嘉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某事怎么样都要做到,所以他只能提前先预防好所有的情况。
他看重郭嘉,心疼郭嘉,舍不得郭嘉。
“奉孝。”曹操不自觉地又软了语气,“孤不需要你做到这个份上。”
郭嘉不答话,也不回应。
曹操也不需要郭嘉的回应。他的声音沉沉的,缓缓地,又淡然无比,仿佛仅是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孤当年,初及冠便被举了孝廉,加上桥玄说孤有大才,不免年少气盛,一经拜官,就想着要做几件大事,肃清朝廷乱臣贼子,匡扶汉室,护百姓安宁。
但那时孤却不知,汉室朝廷,早已烂入骨髓,权臣专朝,贵威横滋,孤严刑峻法,肃清乡野,反而碍了当朝权贵的道,只得托疾辞官,隐居乡里。
后来再至京师,却是董卓入京霍乱朝野。奉孝亦知,孤只身刺董以换取天下义名,但奉孝不知,在那日去刺董之前,孤已将遗书家眷全托付给旧友。再后来,十八路诸侯兴兵讨董,孤却恨这些诸侯,名为为王擒贼,内却借机扩大地盘。不思王命,互相攻伐,放着外敌不顾,迟疑不动,庸碌之众尔。
你少时和孤说,天下汉室,二者不可得兼,可孤怎能甘心。大汉几百年基业,破匈奴,结四夷的光辉仿若在昔日,孤又怎能以一时之困境而弃汉室不顾。酸枣兵散后,孤去扬州募兵,却不待到龙亢士卒就多叛仅剩五百。再后来孤几经辗转,孤打过匈奴,破过黄巾,终于在兖州稳住了脚跟。
孤可以坦诚的告诉任何人,孤那时所想,不过是一块汉已故征西将军的墓碑罢了。
再后来,地盘稳了,便想着如何扩大。也是可笑,孤当初最恨那些诸侯割据自安,却不自觉地做着和他们相同的事。又听到天子落难,孤便把他迎来许县,建起了皇宫,建起了汉庭。那许都孤自问比不得洛阳长安的繁华,但又何尝不是一砖一瓦,照着礼制建出来的,又何尝没有于乱世中,聚集起拳拳扶汉之心。
人之境遇当真千殊万别乎?孤当初立志匡扶汉室保境安民,如今却成了他人口中的暴虐成性的乱臣贼子,人人都怕我曹操,惧我曹操,恨我曹操。
但孤不后悔。想要最快速度统一天下,就必然要有所牺牲,一人也好,一城也好,所有的牺牲,一步步孤都不会后悔,也不否认,这些事就是我曹孟德做的。后人笔伐也好,辱骂也好,孤都问心无愧。”
说到这里,曹操轻轻揉揉郭嘉的头。郭嘉趴在榻上,把脸埋在枕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去。但是曹操知道,他没有。
“奉孝,孤说这么多,其实无非是想告诉你,那些骂名孤不屑于让他人替孤承担。天下人都看错了孤,那又如何?!
孤不在乎,是非功过,任他后人说,何必介怀?至于当下,孤也不屑用那些虚伪的仁名来自饰,也不会做个懦夫一死来推卸责任。将来,百姓在孤境下的生活如何,自当替孤辩白于天下。
但是,奉孝,孤不在乎天下人看错了孤,唯独不愿,你郭奉孝,看错了孤。
人生苦短,孤难得你为知己。
孤,舍不得你。”
郭嘉还是不回应不答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不让人看见。
正巧此时苍术也已经拿着药箱来了,曹操也不再多说,从苍术药箱中拿出已经制成膏的药草,便要为郭嘉换药。
许是刚才牵扯的缘故,血已经透过纱布渗出了出来,曹操轻手轻脚的小心揭开,露出伤口。伤口近乎包括整个背部,郭嘉又因为身体不好皮肤极白,所以这么久了看上去,暗红的伤口仍狰狞无比。心头似乎又被狠狠揪了一下,曹操打开白玉罐,将药小心的涂在郭嘉的伤处。
被曹操带着老茧的手指接触到皮肤,郭嘉身子微微抖了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
而苍术已经从刚才曹操要亲自上药的惊愣中反应过来,连忙道:“主公,此事还是由属下来做吧,这个药上起来比较麻烦,主公这样,可能……会反而疼到先生。”
这么一说,曹操立刻停住了手,到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见郭嘉是打定主意沉默是金今日不和他说话了,便又轻拍拍人的头,温柔道:“好好休息,孤府上那颗棠树下还埋着坛美酒,等你伤好了,孤等着与你同饮。”
“嗯。”终于,郭嘉回应一声,隔着枕头的棉絮,听上去闷闷的。
“好好照顾他。”曹操又对苍术嘱咐了句,便走了出去。水淹下邳此计已出,但如何淹,怎么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与部下思量讨论。
“先生,主公已经离开了。你不能这样闷着,对身体不好。”
苍术不知道郭嘉为何要把头这么深深地埋着,但隐约猜到和曹操有关,所以曹操一走,他便劝道。但当郭嘉又闷闷的应了一声抬起头时,他顿时被吓了一跳:
郭嘉的眼眶连带那块他用来埋头的枕头,都是湿的。
一向潇洒飘逸,世间万物似乎都入不了他心的先生,竟然哭了。
“胡说!”郭嘉狠狠抹了一把脸,辩解道,“只是刚刚主公上药水平太烂了,嘉疼的厉害才如此!”
“……”苍术实在不想想起,此刻说自己因为疼而掉泪的郭嘉在不久之前被打了百下军杖还笑得一脸灿烂嚣张,让打定主意要除去他的孔融又气、又惊。
不过,他莫名又觉得,此时的郭嘉,竟有些可爱……就仿佛小孩子一般口是心非。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苍术马上止住了。无论郭嘉此刻看上去多么有人情,他仍旧是?蛸卫的统领,不是他作为下属可以僭越的。好言让郭嘉别动,他拿着药膏,将药小心上完,又将纱布一圈圈缠上直到不再有血渗出来。
“先生,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你说。”
“那日,我在整理师父留下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苍术从药箱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郭嘉,“上面的药材我细细看过,应是当初师父打算在先生结束徐州之战后待先生回乡为先生准备的除毒的法子。有了这个,先生回去静养,属下便也有八成把握可为先生除毒。”
郭嘉展开竹简,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望着熟悉的字迹,郭嘉轻叹了口气。
元化,你还是心软了。
将竹简再卷好,郭嘉将它交还给苍术。苍术正想问郭嘉何时打算动身,就听郭嘉温声道:
“此物不再需要了。”
“先生?”
“明公还欠着嘉身体好后那坛酒呢,”想到曹操刚刚的声音,郭嘉不由勾起了唇角,“嘉可不能离开,便宜了主公。”
“可是,若是先生现在不去静养的话,一年之后……”
“无妨。”郭嘉摇摇头,语气带着这些时日难得的洒脱与自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嘉只要还在主公身边,还在主公身边为他谋划,一日,一年,都足够让嘉满足了。”
其实,郭嘉曾在华佗诊出他命不久矣时想过,若是这次他如此谋划都还能苟活条性命,他便愿意离开曹营安心回乡养身。可直到刚刚,他才发现,他真是个合格的骗子,不仅骗了华佗,骗了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险些被自己给骗了。
什么回乡养身,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留这条后路。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郭嘉,又怎么可能不为主公的大业奉上哪怕最后一丝力气呢?
身若飞蛾,燃尽于曹操的霸业,才是他有意无意为自己选定的唯一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