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然而,待荀攸前脚踏出营帐,郭嘉就神色一变,困倦之色全然退去。他趴在榻上,轻拍拍手,不过一瞬,如影随形的?蛸卫便已跪在榻前,垂头听候他的指示。
“将主公的将印取来,写好军令传给驻守在沂、泗的士兵,令其即日起便开挖沟渠,待雨季一到,水位一涨,便掘开河堤,以水灌城。”
“首领……”一贯只听命令不问其他的?蛸卫这次却有些犹豫,“是否先请示主公再”
未等?蛸卫说完,郭嘉就一个眼刀甩过来,其中之阴冷让饱经杀戮的?蛸卫都不禁一个发抖不敢再言语。郭嘉这才慢悠悠道:“主公可是早就说过,?蛸卫所有的事情都由嘉来管理,汝等只需听命便是。可现在看来,你怕是没有好好经过?蛸卫的训练啊。”
“属下不敢,这就去行事。”?蛸卫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应声便退了下去,只是在垂目时,眼角的一丝暗光陡然闪过,刹那又不见踪影。
郭嘉自然是注意不到?蛸卫的小动作,正相反,他近乎是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才能不在?蛸卫退出去前显露疲色。人刚踏出去,郭嘉就瘫趴到榻上,竟连稍微撑起身子的力气都已耗尽。
真是,好累啊,要是有酒就好了。
疲惫侵蚀着大脑的正常运转,做完正事,郭嘉的意识都有些模糊起来,开始胡乱的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事情。唯独不变的,只有他勾起的嘴角,仍噙着心想事成的愉悦。
既然屠城的骂名他已经担了,那这下邳,为了攻城置百姓性命于不顾的骂名,他再背起来也没什么了。之前他勉强捡回来的现下苟延残喘,这次假传军令,就算曹操再袒护,也必然要赐他一死了。
许是刚才诳荀攸的话奏效了,郭嘉觉得越来越迷糊。脑海中模糊勾画出等曹操知道他私传军令却木已成舟的咬牙切齿;又想到虽然一时曹操会难过但却能毫无骂名并全然收获民心的夺取徐州,所以很快曹操就会喜多于悲;还有没准待到多年后,曹操已然登上了那个位置,每至清明秋瑟,或许还能记得他这个人来他坟前浇上几杯清酒。
想到最后,他不禁笑出了声,结果又扯到伤口,笑容顿时有些狰狞。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厉呵:
“郭奉孝!”
所有的笑容瞬间散去,郭嘉扭头一望,本该在主帐中好好休息的曹操此时却站在他的帐口,满脸的怒容,攥紧的拳头无一不显示来者的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差。
郭嘉心猛的一怔。
他现在可以确定
第一,荀攸绝对没有如他答应的那样,不将他醒来的消息告诉曹操。恰好相反,根据时间推算,怕是他刚一出去就径直去了曹操的营帐,顺便连他们商讨的水淹下邳之策也告诉了曹操。
第二,?蛸卫肯定没有依他的命令去偷取曹操的将印,估计反而同样将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了刚醒的曹操。
第三,倘若第一第二点都没错,那么曹操恐怕已经知道了他所有的计划了……而显然,对此,曹操十分的生气,十分十分的生气。
眼瞧着曹操大步向他榻边走来,郭嘉心跳的越来越快,偷瞄都不敢偷瞄一眼曹操此刻怒气冲冲的脸。
他得承认,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害怕了。
怕得厉害。
第58章 第58章
曹操听完荀攸和?蛸卫的禀报,就急匆匆地向郭嘉的营帐冲去。
他觉得他不应该这么急切,可脚步就和脑海中的会以一样根本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他不住的想起那天被他抱在怀中的郭嘉:
往日飘逸风流全然不见踪影,一袭青衫被鲜血浸透,郭嘉瘫在那里,了无声息。他冲上将人抱入怀里,就喊了军医往帐里奔去。此时,郭嘉意识刚刚已经近乎消散了,只是或许因为曹操的动作牵扯而又不停地大口大口吐起血来,怕是伤到了肺腑。等吐完了,他还迷迷糊糊的转转头,在隐隐约约找到曹操的眉目后,扯扯带着血迹的嘴角。
他竟然还没心没肺的对曹操笑了笑。
曹操那一刻真想当场亲手掐死郭嘉,但他舍不得,也不敢。纵使他现在切切实实将郭嘉抱在怀里,他也感觉不到郭嘉的丝毫重量。他怕他慢一步,郭嘉就这么在他怀里睡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比起那样,他宁可要现在怀中这个,还对他笑,气的他肝疼的郭奉孝。
当部下告诉他华佗根本不在军中的时候他心跳都快停止了,还好很快就有个自称是华佗徒弟叫苍术急急忙抱着药箱跑来,曹操见他身上有?蛸卫的印记,这才稍微放下心。郭嘉在大夫来之前就昏了过去,这回儿开始诊治将伤口处的衣料除去又扯得他疼醒,神智还是浑浑噩噩,唯独一张脸白的吓人。他坐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苍术一次次诊脉,下针,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泼掉。终于,当苍术向他禀告暂时稳住了性命时,这才松了口气,猛然发现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
他明白现下对于郭嘉的关心,明日就会成为某些人口伐的内容。他也知道他应该相信郭嘉的人医术,只要郭嘉性命无虞,他便不该在这里,而是该摆出个公正严明的形象,来维护军纪,获取民心。
但他承认,他做不到。
他怕了。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守在郭嘉的帐里,哪怕苍术在三日后向他保证肯定性命无虞,哪怕荀攸等人再三相劝,他都不肯离开。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的那种心情,回回夜半惊醒看到郭嘉面色惨白双眸紧闭的趴在榻上,他就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直到手颤颤巍巍的探到鼻下,感受到那虽然
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气息,才能长舒一口气。
他怕哪日他稍不在意,郭嘉便真的如朗月清风,未入怀便已消散。
直到头痛入骨,军医万般劝说之下他只能先回主帐休息,并再三嘱咐郭嘉一醒无论什么时候就立刻通知他。但他没想到,他刚得知郭嘉醒来的消息还没兴奋片刻,就紧接着听到了?蛸卫的禀报。
私盗将印,开掘沂、泗,这分明是嫌之前违反军令罪状不够,殷勤地再为曹操增加杀他的罪名。
郭奉孝你是真闲自己命长了是不是!
曹操气的差点就砸了桌案,他草草披上外袍就往郭嘉处大步前去。他心知郭嘉这是在为他打算,也心知郭嘉选择的就如同他往日选择的一样是最好的决定,但这挡不住他的怒气以及……心头的一丝心疼。
一开始,在许都议事时,他就不该将彭城的事交给郭嘉。
郭嘉当时和他说,有比屠城更好的一石二鸟计谋,他出于一贯的信任便没有多问。没想到,郭嘉的计划最后却是如此,确实,比简简单单屠城要效果大许多,甚至不仅仅是一石二鸟。但却没人提前告诉他,这计谋的代价,是赔上郭嘉的性命。
然而,当曹操怒气冲冲地冲入郭嘉的营帐,看见郭嘉虚弱的趴在榻上的样子时,一腔怒气瞬间消散全无,最后就唯独那点心疼还摇摇欲坠在心口,在走到郭嘉身前坐下,看到人毫无血色的面容时,啪的砸下来,疼的厉害。
“伤还疼吗?”曹操觉得这一定是这么多年来,他声音最温柔的一句话。
郭嘉正想着怎么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呢,听到曹操进来没发火声音还这么温柔,心里更没了底。和曹操对视几秒,又有些尴尬的移开眼:“没事,不疼。”
他说得这句勉强算是实话,刚才满心都在想着怎么面对盛怒的曹操了,伤的疼到真被忽视的七七八八。
曹操见人移开目光,也不奇怪,只是继续保持温和语气道:“水淹下邳之计公达已经和孤说了,的确是良策,孤即日起就下令让士兵开掘河道,只等雨季一到,就开堤灌城。”
“明公,不可如此。”提到正事郭嘉神色一凛,立刻严肃起来,“不能由明公你来下命令。”
“孤知道,你说的是那些在两河旁种田修家的百姓。”曹操道,“正因如此,这个命令只能由孤来下。”
郭嘉听的出曹操声音中的坚决,所以更着急起来:“此计必定造成极大伤亡,更会引起徐州百姓的痛恨,所以倒不如让嘉来做,反正嘉已经……”
“你怎么了?”曹操反问,不辨喜悲。
“嘉……”曹操声音中暗藏的冷意让郭嘉一顿,他轻咬下唇,还是坚持道,“嘉已经是弃子了,不妨最后再利用一番。”
“你何曾成了弃子?”
“明公。”郭嘉笑笑,却多了许多自暴自弃的意味,“虽然嘉努力将骂名栽在刘备身上,但此事明公必须处置一人,称他是擅作主张,才能让明公从此事脱身。刘备暂时明公杀不得,那便该由嘉来了。再说了,水淹下邳,也需要有人来背负这些人命,都让嘉来做就好了。这样徐州稳了,刘备的心也可以收了,哪怕是许都那些汉室忠臣,一时也再没了讨伐明公的借口。
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嘉理应以死谢罪。”
更何况,嘉仅剩下一年的寿命,现在死或许对明公的大业用处更大。
最后一句话郭嘉没有说,也不会说。他只是抬眸,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的望着曹操,其中包含的却是往日不正经完全相反的执拗与坚持。
他坚信,他做出的选择,是对大业最好的选择。
而他的明公,曹孟德,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孤知道你说的这些。”或许是郭嘉的态度,曹操也有些烦躁起来。他皱眉剑眉,沉声压着怒气,威压之气却不禁控制的散发着,“但是,在孤没答应之前,谁允许你自认为是弃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