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这般安排的原因,诸葛亮心知肚明,并不觉意外:“亮现下定颇为狼狈,让兄长见笑了。”
“谨知你诸般不易。”诸葛瑾轻叹一口气,眼中尽是心疼,“城中已备好酒水,随谨先去歇一歇吧。”
诸葛亮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现在刘将军安危不知,亮必须立即赶去与他汇合,请兄长谅解。”
“就算现在我们放诸葛先生走,荆州这么大,先生又怎知刘将军现在何处?倒不如这样,先生先入城休息,由我们派人打探,等有了消息再告诉先生也不迟。”
此时开口的是朱然。刘备现在在哪,在场的人大多心里有数,所以这明显的假话,诸葛瑾顾念感情,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由朱然来说。
当然,为使得假话成真,在朱然说话的同时,韩当一挥手,身后的江东士兵立即拔出刀剑,对准蜀军。
“既如此,就有劳江东了。”
见诸葛亮识趣,朱然咧嘴一笑,又高挥了挥手,士兵们立即收回刀戟,之后四散开来,将蜀军前后左右围住,以“护送”蜀军入城。
“孔明,把剑收起来吧。”
利剑微动折射出银光,正落在眼前诸葛瑾的脸上,一瞬惊怔,诸葛亮这才后知后觉的收剑回鞘。他本以为几个时辰已足够让他恢复冷静,可事实是,他完全低估了郭嘉那番话带给他的冲击。
他的心静不下来,而心静不下来,就意味着他无法完全理智的分析现状。
他可能会犯错。
然而现在的局势,容不得刘备踏错一步。
“你的这把佩剑,剑身修颀,剑刃锋寒,不似凡品。”
“有一年,益州发现了一处铁矿,铁质尤佳,主公便下令打造了八把佩剑,这就是其中一把。”
“蜀中果然风水极佳,不仅气候怡人,蜀锦秀美,连矿产也是数不胜数,不知……”
“兄长。”诸葛亮眼中有一丝苦涩,又有一丝无奈,“亮知道你是想以此转移亮的注意力,让亮轻松些。可现在与小时不同,亮不能不忧,更不敢不忧。”
听诸葛亮如此说,诸葛瑾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瑾方才的话是真心的。你担子太重了,瑾希望你能歇一歇,哪怕只是这一小段时间。”
“既如此,那兄长倒不如如实回答亮几个问题,亮放下心,自然就能好好歇歇了。”诸葛亮挑起眉峰,轻快的笑了笑,“总归亮都落在你们手里了,知道了也无妨。
“你问,但瑾不一定会全回答。”
“兄长放心,亮不会让你为难。”
许是听到二人交谈的内容,朱然向后看了一眼,诸葛亮淡笑回望,诸葛瑾亦轻点点头,示意他无事。
朱然转回头,悄声吩咐士兵跟得再紧些。
“江东对蜀中,是敌,是友?”
“可敌可友,关键是刘将军的心意。”
“蜀中与江东,分则两利,合则两伤,江东若愿意讲和,蜀中自然乐意之至。”
“讲和?先生这话说的,这事倒像是江东先挑起来的。”
朱然冷不丁插了句话进来,言辞难掩锋利。诸葛瑾对诸葛亮流露出些许歉意,接着朱然的话,语气却和缓许多:“孔明,无论如何,江陵和公安,你们需要给江东一个解释。”
“江陵位于漳水之畔,先攻取江陵,可扼曹军南进之路。公安则存有曹军器械,防备亦不严密,可作为大军后方的一处据点。刘将军知道可能会生误会,特意遣张裔去江东为孙侯解释,可不知为何,张裔竟一去不返。”声音微顿,他探寻的看向朱然,对视片刻,后者轻哼一声转回头,他垂下眼,又看向诸葛瑾,声音恳切,“张裔与亮情同兄弟,亮很担心他的安危。兄长若知晓他的去处,还请告知于亮。”
“不是瑾有意隐瞒,只是瑾确不知张裔的下落。”诸葛瑾道,“主公的确收到了他送的书信,但在约定之日他却并未露面,派人到他落脚之处寻找,也无半点线索。而同时,荀氏一族威逼甚急,这种情况下,主公选择出兵,亦是无奈之举。”
“书信之中——”
“孔明,且不说一封信是否足以结盟。更何况那封信,还不是刘将军亲笔,而是你的笔迹。”
“事情紧急,彼时主公领兵在外,便由亮来代笔,这——”
“诸葛亮。”朱然突然重重的甩了一下马鞭,掉转马头来到诸葛亮跟前,“子瑜温厚,又和你是至亲,有些话说不出口。但我和你非亲非故,索性就直说了。江东富饶,基业深厚,就算难以进取,退保一隅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白了,这结不结盟于我江东无碍,曹操想要的从来也就是刘玄德的人头。分明是你们求着我们的事,蜀中却就派个无名之徒来,还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踪,连封信都劳不动刘备亲笔。就这点诚意,江东凭什么冒着得罪曹操的风险和你们结盟。”
“凭荆州。”
“什么?”
“凭江东不会心甘情愿被北边蚕食,凭孙侯只要想得荆州,迟早有一日必会与曹操兵戈相见。”
“你这话说的,江东是想要荆州,那难道蜀中就不想要荆州吗?”
“可以。”
朱然与诸葛瑾面色俱是一变,诸葛亮已沉声继续道:
“诚如将军所言,结盟需要诚意。蜀中的诚意,就是从此之后,在攻下长安之前,绝不会向荆州用兵。”
隆中所谈,一是由益州出兵,夺取汉中,进而逼取长安;二是由荆州出兵,扼守襄樊,侵扰雒阳。东西同时告急,可让曹军两面受敌,应接不暇。因此,复兴汉室,益州、荆州,本是缺一不可。
但计谋本由人定,因势而改。眼下,与江东结盟,远比荆州要重要。
哪想,诸葛亮抛出这么大的诚意,朱然听罢愣了几秒之后,却是哈哈大笑。而诸葛瑾亦是表情微妙,似乎既有些许与朱然相同的喜色,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深切的担忧混合在一起,深深望向诸葛亮。
“在我家乡呢,有个故事。就说街边有个卖糕点的,卖的东西不算贵,但路过的行人还想讲讲价。却没想到才开口说了一句,那卖糕点的就满口答应,不仅如此,还要把剩下的都免费相送。行人心觉奇怪,便和遇到的游徼说了这事。果不其然,是这卖糕点的刚杀了人,想着赶快卖了糕点换点钱跑路。”他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的看向诸葛亮,“所以,这太有诚意了,也不是件好事。因为这说明,你心虚了。”
诸葛瑾亦轻叹一口气:“孔明,你心急了。”
诸葛亮心中猛得一坠。
他犯错了,致命的错误。
江东和蜀中没有结盟的原因,不是因为利益不够大,而是因为相互不信任。张裔也罢,江陵和公安也罢,都让江东怀疑刘备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完全置大局于不顾。向北边投诚,虽然要付出一定代价,但双方既是在利益交换,就有利可谈,有理可讲;而如果刘备已疯狂至此,承诺的利益再大迟早都还会是虚言。
他不敢确定现在的刘备会如何选择,所以在见到有转机时,下意识以利相诱,却没曾想,竟反而暴露了最致命的纰漏。
寒冷从指尖沿着经络一路攀缘弥散,诸葛亮只觉全身都像浸在冰水中一般,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可一时间他竟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他听到兄长好像在他耳边安慰他,道若是刘备肯在没有他的劝说下主动向江东示好,一切尚有转机,可与此同时,他看到的却是刘备那形销骨立的脸和赤红色的眼睛。谁又能比他更清楚,仇恨这吃人的泥潭,已将昔日温和仁义的刘玄德噬去多少。
“连你都不敢相信刘备,江东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我坦白了讲吧,与其和刘备结盟,江东倒更情愿与虎谋皮。”
“这并不意味着江东想想失去益州这个盟友。只是,不能是刘备。”诸葛瑾覆住诸葛亮的手,温厚的手掌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一点一点的把诸葛亮的手指从缰绳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乱世之中,君择臣,臣亦择君。孔明,你心怀汉室,既刘备无益于大业——”
不若弃之。
最后四字,诸葛瑾纵使没有说出口,也已呼之欲出。
诸葛亮低下头,看着自己失去缰绳的双手。常年骑马握剑,指节处已长上了老茧,粗糙的缰绳所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一道道狭细的血痕,暗红色的血从伤口渗出,沿着葱玉色的手指积于指缝,像极了凝在章武剑的凹槽中擦不净的血。
更像极了此时此刻,梗在刘备与江东心中,挥之不去的仇恨与猜疑。
弃刘备,扶少主,结盟江东。
然后,兴复汉室。
他知道该怎么选,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本该知道怎么选。
“孔明,瑾此次来荆州,还带来了我主亲笔所书的公文,只需你落印——”
“不行。”
诸葛亮径直打断了他,他鲜少这般失礼,这般执拗、冲动。
“亮做不到。”
勒住缰绳,止住马啼,他自腰间拔出利剑,指向至亲至信之人。
“兄长,恕亮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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